第五章 禁锢
作者:绮丝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031

什么叫做志得意满?

什么叫做少年轻狂?

什么叫做大意轻敌?

什么叫做人生教训?

连小开原来不明白。

但是现在很明白。

彻底地明白。

不仅明白,还很痛。

红梅阁前出现任何东西,连小开都不会惊讶。

然而……当一个人心中最痛的旧伤疤被倒上酒精;当一个人唯一珍爱的仅存余望被翻出来践踏,当对手丝毫不管你的出招方式却只顾着踩你最虚弱的地方?

连小开是一根筋到底的人。

当他的妻子被人斩杀之时,他的反应只有一个,便是报仇。

然而,当妻子的尸被挖掘出来,作为对付他的工具?

连小开不恨吴铁汉的做法。

他安静地,在思考。

思考自己的不足。

思考自己的弱点。

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败。

那斑斑腐烂的躯体的样子,一晃一晃地在眼前,连小开原本可以尽力不想,却偏偏逼着自己一遍一遍回想。

那腐烂了,却仍然可以辨认出的爱人。

那扔入怀中,令他张目无语,刹那之间失却所有防备的爱人。

死去的爱人。

被用做攻击武器的爱人。

不能在地下安睡,却被人无情惊扰的爱人。

散着臭味的爱人。

那亲手缝上的头颅,线已烂了。

纱裹着骷髅,脆到一拈就碎。

头和骨头,是唯一没有枯萎的纪念。

黑洞洞的眼窝,对准他的怀中。

他能拥抱,还是不拥抱?

连小开在情教的地牢里,想着这一切。

冷静地想。清醒地想。逼迫地想。残酷地想。

手指上还沾着那味道。

手腕上,那副钢的镣铐名字叫做“水龙吟”,他纵然是平日,也难以挣脱。

更何况,吴铁汉的一掌,几乎击散了他的五脏六腑。

冷。

寒冰掌力是难以忍受的冷。

冷得好。

连小开用虐待的心情,看着自己。

再冷一点,再痛一点,才好。

才不会把这个教训忘记。

如果,不死。

“吴铁汉,你既然不杀我,就要小心。”他用沙哑的嗓音,骄傲地警告对手。“下一次,我不会再犯错。你也再没有东西,可以令我分神。”

“其实,若你当初选择火葬,便不会有今日之困。”吴铁汉一点骄矜的神色也无。“我不杀你。你尽可以设法逃脱,各凭本事,十分公平。”

火葬。

死无全尸。

无葬身之处。

这便是江湖人,必须要承担的后果?

现在要想的是,吴铁汉不杀他的理由。

连小开环顾此地。

阴暗,没有光。如果壁上的油灯熄灭,这里应该是彻底纯粹的漆黑。

空气浑浊,新鲜空气来得十分细微无力,气孔应该在自己背后的墙上高处。

对面,平无奇仍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他不是吴铁汉的对手。伤得也应该比自己更重。

唯一的指望,是袁圆。

……她能指望得上吗?

还是指望,吴铁汉留着自己的性命,所要派的用场吧。

若不是有用,以吴铁汉的行事风格,绝不会拖泥带水,斩草留根。

他留着自己,要做什么用呢?

“留着他。”郁方仪咬着吴铁汉的肩,幽幽地说。

这也许是吴铁汉留下连小开性命的唯一原因。

……另外的一丝一毫潜在的理由,也许是吴铁汉突然冒出来的赌博心情。

想看看连小开是否命不该绝。——他一向重视天意。他看得到连小开身上太阳一样的潜质与光芒,他想要猜一猜,是否无论自己如何禁锢,连小开终归有脱困重整的机会和力量?

留着他。

只是,有一件好玩的事,便是,郁方仪要留着他做什么呢?

吴铁汉想了想,笑了笑,便决定忘记这件趣事。

如果一件事衡量下来,不做比做快乐,那么何不蒙上眼。

只有怀中的颤栗,是确确实实,不容伪造的。

郁方仪睁开眼睛。

在吴铁汉闭上眼睛的时候。

她一直在想,自己闭起眼睛的时候,这个男人,是否也会和她一样,睁开眼睛看对方脸上的表情?

既然她从未试过和他四目相对,那是否可以说明他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可是,如果真有四目相对的那一天,是否就是她与他的结束?

想起来却有些黯然,于是她垂下眼睛,更加用力地舔舐他的舌头。

这个身体令人迷恋的男人。

“哼,不过就是来回一趟岭南,去挖座坟罢了。早知道我也能做啊!何必借他的力。”廖星微愤愤地道。

郁方仪瞟他一眼。“你知道楚云的坟在何处?你知道连小开会因此分神?就算连小开分神,你能抓住机会,一击奏功?”

廖星微哑口无言。

“你就这点事后诸葛亮的本事。”郁方仪慵懒地靠在锦垫上。她真真感觉到些许疲累。吴铁汉喜欢**,她便要让他以为自己是**型的女人。“过来,给我捶捶背。”也许,只有在廖星微这个平庸之辈的面前,她才能毫无掩饰最真实的自己?

“夫人……能不能问个问题?”廖星微替郁方仪捏着胳膊,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你问啊。”郁方仪暗叹一口气。

“我们留着连小开他们做什么?”

就知道是这个问题。郁方仪忽然觉得有点无趣。“留着他们,炒菜吃。”她忽然很不想说她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真是……翻脸快过翻书啊。”望着忽然拂袖而去的郁方仪的背影,廖星微只能苦笑着叹息。

留着连小开做什么呢。

郁方仪的衣襟轻拂监牢的地面。

坚硬如钢,柔韧似丝的“水龙吟”将幽暗的地牢隔成一条一条的阴影。

阴影里,连小开的眼睛,似狼一样,一动不动,闪着寒光。

这种光与内功所带来的精光不同。就算他受了重伤,甚至就算他不会任何武功,他心中的野望和煞气也会令这眼神温度寒冷。

她轻轻笑了。

“其实,我同楚云情如姐妹,我应该,叫你一声,妹婿。”黑暗的地方,她低沉的声音,如钝器破开深潭。

连小开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在观察我,在想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你现在很痛苦,因为伤势,也因为自己所犯的错误。我只想告诉你,每个人都会犯错,就算是神,也会。”

那光芒柔和了少许。

“是我要吴铁汉留下你的。”郁方仪靠近一步,将手扶在了铁栏上。这样她便可以更近地看见连小开眼里的细微神采——同样,连小开也可以看见她的。

“我想要讲个故事给你听——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关于什么?”连小开终于开口。

“关于一个协议。曾经有人,也是在监牢之中,达成了一个协议。他们都是人中的龙凤,他们要去做一件伟岸之事。然而,此事却不彻底,也不根本。”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连小开微微仰头,去捕捉那细微的空气。“你不必说下去了。”

郁方仪凝固下来。

连小开似乎快要窒息,张大口吞气。

“我知道你不信我。”郁方仪忽然笑出来。“也罢。也许时候还远远未到。也许,在你上位之前,我便要付出生命。我只是想你知道,这个世上,有一个人,曾经对你有一个提议,如此而已。”

多么玄妙的话语!

又有谁能懂得,她翻来覆去所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连小开闭上眼睛。“你走吧。”

看他的样子,竟然像是懂了?他究竟懂得了什么?

都已经不重要了。

浮光掠影,不过是一叶插曲,简短流音。

郁方仪真的走了。

再没有说什么。

“她就说了这些?”吴铁汉问他忠实可靠的下属。

“一字不差,就这些。”

“真是……”吴铁汉酝酿许久,才说出一句评语,“……可爱的女人。”

居然是这样的评价。

他也懂郁方仪所说的话么?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吴铁汉以十日的时间,奔波来回了一趟岭南,挖出了埋葬在碧云城的,楚云的尸体。

在连小开凝神预备出手对付赵遥等一干情教中人之时,在他精神最为集中,气血最为凝聚的一刻,吴铁汉抛出了那具尸体。

连小开刹那之间,全身无力。伸手触到尸骨之时,吴铁汉的寒冰掌力已经汹涌地冲破了他的肌体。

尸骨被毁坏殆尽。连小开重伤,遭生擒。

同去的平无奇在明,被吴铁汉下属围攻追捕;袁圆在暗,冒险逃脱。

尔后郁方仪及廖星微及时出现,将连小开和平无奇带回了情教,禁锢。

前后不过十二个时辰。

有人志得意满,有人一身轻松,有人恍如隔世,有人整装待。

而禁锢着连小开等人的情教之内,仍是暗潮汹涌。

这样的暗潮,蔓延了七日。

因为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的动作,也不慢。

此刻的她很美。

她原本就有着最最金贵的本钱——青春。再加上,她的面貌的确是一个美人。

神霄山主人所挑选的,几乎全部都是美丽的女孩子。丑陋平庸之辈,绝难得到提升遴用。

再加上,她仔细地打扮了自己。

这个世上有些女子,是自然清水时候最美,然而那些是光彩照人的大美人,并非凡常能见。

更多大大小小的美女,绝对要依靠妆扮来增色。

她浸浴了一个时辰,然后用香粉覆满了全身。每一根指甲都用淡淡的凤仙花汁染过,每一丝头都用皂荚洗得如柔滑的缎子。

然后她站起来,露出她圆圆的胸脯,细细的腰,和圆圆的臀部。

一个侍女模样的人给她拿来了衣裙。——然而为何,这个侍女的神情,竟如此奇怪,似乎带着不屑,又似乎带着艳羡,还是哀悯?

那套衣裙穿在了她的身上,令她看起来犹如一个小公主。轻纱一般的衣料让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长长的白色裙尾上绣着清雅的青色凤凰。长梳起来,露出她宽宽的额头;翡翠与羽毛的头冠垂下长长的珍珠坠子,遮住她的鬓角。尔后是黛色与胭脂,调配出恰到好处的匀净妆容。她看见菱花镜中的自己,干净,妩媚,娇媚,动人,抿嘴一笑的眼神,几乎可以令人狂。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人们,的的快要疯狂。

每个人的眼中都**高涨,每个人都兴奋得满脸红光。

属于男人的器官正在勃起,他们的旨趣高昂。

因为他们,正玩着一个刺激的游戏。战利品,便是她。

“……现在,就请各位将愿意出的价写在信函中,密封起来。少时出价最高的,便能得到凤姑娘的处子之身了。”妖艳的中年女人捏着嗓子作出娇媚的声音。

男人们没有时间与功夫理会她的娇媚。他们的心,满满的都是这抹抿着唇的处子艳色。

没错,这里是个妓院。

是江淮最最出名的妓院。

燕子楼。

说话的那位,便是八面玲珑,生财有道的鸨母金燕子。

七日前,她打开门,见到这个少女,带着受伤的雏鹿的眼神,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那么地惹人,那么地漂亮。

七日间,有个人间绝色要在燕子楼开苞的消息,传遍了江南江北。金燕子按照辈分,替她取了艺名叫做“凤”,望她能够成为青楼中独树一帜的凤凰,替她下出无数的金蛋来。

这位凤姑娘,便是——

神霄派女史袁圆。

袁圆甜美地笑着,优雅地接受着,对她初夜的拍卖。

红梅阁那夜,她尚未来得及出现,便已经亲眼看着连小开与平无奇,被吴铁汉冷酷地拿下。

她咬牙,远遁。

……难道她疯了,竟然将自己,投入到烟花事业之中?

难道,她不应该赶紧去神霄山求援吗?

……

“我定会靠自己的力量救回他。”袁圆笑得越甜,心中就越狠。

她明白,神霄山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同山下相同。多少人窥测权力,或是接近权力的位置。而世上的人情,本来就容不得一次失败。

她更明白的是,自己对于自己命运的心意。

被当作一件东西一样,赏赐给了别人。

从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被绑在了那人身上。

就算他厌憎她,又怎样?

她笑得愈甜。

“好,时间到啦,各位,赶紧下注吧。凤姑娘的身子,快等得不耐烦啦!”粗俗的言语。

这是江淮最新流行的开苞方式,所谓“暗码”是也。

将色与赌结合得精妙。——谁也不知道他人出什么价钱;谁都想用只比第二名多一两的价钱抱得美人归。出低了,则玉人旁落;出高了,则白花银钱;比起实打实的“明码”拍卖,这种方式无疑更为刺激,也能给妓院带来更为丰厚的收入。

“王老板,六百两。”老鸨开始一张一张地唱票。“李公子,四百五十两。钱大爷,一千两。黄七爷,一千五百两。张公子,二百两……”

出得高价之人眼中一片急色,却又有些忐忑,有些心疼。出价太低的觉得面上无光,悄悄寻个空,离开大厅去别间寻自己的乐子。还未报到名字的,则心知肚明地跃跃欲试,或漠不关心。

“不必念了。”一声阴阳怪气的断喝从门外响起。

“哦哟,谁啊,这么大口气?”人群有些骚动。“怎么着,自己来晚了,还想抢姑娘啊?……”

“不错,咱家就是要抢姑娘,便是怎的?”

咱家?难道此人是个出家人,或是……太监?

老鸨色变。

袁圆歪一歪头,笑容无邪,有若天使。

“原来是李公公……”金燕子一见人影,吓了一跳,赶紧迎了上去。

青金色袍服衬着一张胖脸,大群手下的簇拥下,李显臣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先前喧哗的众人全都没了声音。

能够在这销金窟里寻欢作乐的,哪个没点来头?可是不论是巨商富贾,还是官宦子弟,谁惹得起郡王府上总管?就算是武林豪强,听见李显臣的名字,想起他阴煞霸道的绝户手,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

“什么风把您老吹来啦?”老鸨故作亲热地拉住他的胖手。“公公快坐……”

“不必坐了。咱家此来,是为郡王下聘来了。”

“下聘?不知道我们这的哪位姑娘居然蒙南郡王爷垂青……”

“自然是台上这位凤姑娘了。——郡王府不做强娶之事,这里有一百两聘金,妈妈你拿好。人我即刻抬走了,改日再来吃茶。”

一百两?金燕子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看客一片叫好的表情,自己吃不到,便希望没人能吞得下。

袁圆却还是笑得很甜。

甜得似能流出蜜糖来。

南郡王。

江浙一带的真正统治者。

当今皇上的亲弟弟。

权倾天下,富甲江南。

人间真正的霸主,之一。

她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