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3心事

九月二十一日的夜晚，逍遥亭内唐军的庆功宴上，令李世勣无法像其他人那样舒展双眉、尽情欢乐的，就是这番如乌云一般盘旋在他心头的心事。

战场上诸事杂沓，也耳目众多，对于元帅李世民把他遣往武牢的命令，世勣一时之间只能低头称是，无法多言。但他其实并不甘心就此领命。才一回到唐营，卸下盔甲，连水也来不及喝上一口，他就已经赶紧来到青城宫园子深处那世民办理公务的房间之外，欲向世民请求撤回那道命令。

一方面是，他不想离开世民身边——自从单雄信第一次从背后向世民偷袭而被他喝止之后，他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这份心情——，虽然武牢离洛阳甚近，而即使他留在洛阳也并不见得能天天都看到世民。另一方面是，他也不想离得单雄信太远。最好的情况是，以后每次世民出外，无论是打仗还是只是巡视战场，自己都守在他身边，既不让单雄信能再次施袭，却也不让唐军其他大将——尤其是那个有“黑炭头”之称的尉迟敬德——能伤得了单雄信。

世勣深知，以单雄信的武艺，唐军里伤得了他的大将不会太多，数来数去也就秦琼、程知节、罗士信这几个本来就是瓦岗寨出身的人。他们见到单雄信这“阿兄”，多多少少总会手下留情，最多只是把他赶跑，不让他接近得了世民，应该不至于真的对他痛下杀手。可现在多了个骁勇绝伦的尉迟敬德，事情就变得麻烦了。尉迟敬德与单雄信向无渊源，而经过今天宣武陵一役，更是只会对他这曾伤害过世民的人恨之入骨，若在战场上二人再度相遇，尉迟敬德肯定会对他杀之而后快。

可是，当世勣来到园子之外，就已经被世民的亲兵拦住了。

“元帅正在跟房先生商讨要事，下了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亲兵如是说。

经过晚上这庆功宴，世勣就知道世民当时与房玄龄在房间里商讨的大概是组建“玄甲军”，并确定四大统领名单的事。可是在那个时候，他自然不晓得二人谈的是什么事，要花上多长的时间，只好强抑着焦虑的心情，在园子之外相候。

好不容易等到房玄龄从园子里走出来，却听到他对亲兵说：“秦王刚刚睡下了，没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你就不要让别人再打扰他。今天他已经够累了，让他先好好地睡上一觉吧。今天晚上还得办庆功宴呢，若不抓紧现在这点时间养好精神，我只怕他这身子会吃不消了。”

亲兵一边答应着，一边转头向世勣一脸歉然之色的道：“李将军有什么事，还是过了今天再来跟元帅说吧。”

房玄龄这才看见世勣站在他身后，忙向他打了个招呼，道：“对了，元帅有话要我向将军转达呢。”

世勣心中一动，道：“什么话？”

“今天秦王有跟你说过让你去镇守武牢的事吗？”

“是，说过了。”

“那就对了。秦王刚才跟我说，让你明天就去武牢。手令他都已经写好在这里了，你拿去吧。”房玄龄说着，从手里捧着的文书中抽出一份递给了世勣。

世勣心头猛的一沉。

虽然世民的作风一向雷厉风行，但他今天才在战场上随口说了那么一句，世勣还以为他至少要到明天召开例行的军事会议上才会正式地下达手令，所以自己才会想着赶在这命令正式向众将公布之前求他改变心志。没想到世民现在就已经向自己下了手令，甚至没有等到明天。当然，虽说是已经下了手令，但毕竟知道的人只有自己和这传令的房玄龄，如果自己能在今天之内求得世民回心转意，还是能及时地取消这手令。否则明天一到，自己还不遵命前往武牢的话，那可就是违抗军令了。

可是现在，如房玄龄所言，世民需要休息……

世勣再如何百般的无奈，此时此刻也只好双手从房玄龄那里接过手令，和他一起并肩离开了那个园子。

世民这一觉直睡到庆功宴差不多要开始之前才完，之间纵然有些许的空隙，也用在沐浴更衣之上，自然还是轮不到世勣求见。

现在是庆功宴举行之际了，可世勣满脑子想着的，只是如何在这将要过完的一天里找到机会跟世民私下对谈，求他收回把自己调去武牢的成命。那就难怪眼前的美酒佳肴，世勣都无心品尝，身边欢笑喧闹的同袍战友，也感染不了他那郁郁不乐的心情。

热闹与敬酒在继续着。没有人向坐在角落里的世勣望上一眼。如果将领们是因为误会他为当不成“玄甲军”四大统领之一而生闷气，于是不便看向他这里，那作为元帅的李世民也自始至终没有望过来，又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早就预计到他会不甘心于服从那调往武牢的命令，所以故意回避着他，甚至不愿与他对望上一眼吗？

世勣凝望着那斜身倚在主位之上、唇上带着一抹微笑的唐军元帅，看着那双反射着烛火的点点光芒而灵动闪耀的眼眸，心里很确凿地得到了答案：不是的。

世民的心思，他仍是一如既往的那样看得清清楚楚。世民这时早已没有想着什么单雄信，什么李世勣。溢满了他那胸臆之间的，是今夜最欢乐的那个人——尉迟敬德。他眼里流露着的，是欢喜与欣慰。终于，这个一直被众人猜疑、排斥的原定杨军降将，向大家证明了他的忠诚，得到了大家的接纳。世民是在替尉迟敬德高兴，也是在为着自己没有看错了这个人而满怀自傲之情吧。

世勣暗暗叹了口气，垂下头去。

看来，今晚是不可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了。不如明天……明天在出之前自己也许还能以向他道别的理由求见世民一次。也许趁此机会，在那最后一刻，能扭转他的心思……

世勣正琢磨着自己的心事，忽然觉本来热闹非凡的周遭安静了下来。他抬起头，看到已是喝得一副醉态可鞠之态的尉迟敬德，正举着一个盛满了酒水的海碗，摇摇晃晃的向世民走去，嘴里喊着“元……帅，末将……敬你！”

世勣暗自皱了一下眉头，想：真是个莽汉！世民今天这样子，怎么还能喝酒？

但他仍只是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他知道自然会有人出头拦阻，而他一向不是喜欢出头的人。果然，程知节站起来劝阻；但出乎他——大概不止是他，而是在场所有其他唐军大将——的意料之外的是，世民反而主动答应了喝下尉迟敬德递上去的那一大海碗的酒水。但结果自然仍是不出所科，世民没能喝完那碗酒就吐了，程知节把海碗抢了过去，喝干了余下的酒水。

在一番纷扰之后，世民让尉迟敬德搀扶着，往逍遥亭附近的合香院走去，其余唐军将士继续欢宴。

世民离去，那就更是绝了世勣在今天之内与他私下对谈的指望。世勣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起了闷酒来。

过了一阵子，忽然听得程知节叫道：“黑炭头这家伙怎么这样慢腾腾的？去合香院的路有多远？这还走不了一个来回吗？怎么还不回来？”

不知是谁接上他的话头，道：“他大概是送走了元帅就不回这儿来了吧？直接回他自己营帐去歇息了？”

程知节嘟嘟哝哝的埋怨着说：“那可真扫兴，我跟他还没喝够呢。现在天时还不晚啊，干嘛那么早就回去睡觉？”

一个念头忽如电光火石般在世勣脑际一掠而过。他霍然而起，道：“我去合香院看看吧。如果尉迟将军还在，我叫他回来继续跟大家一起喝酒。今天这庆功宴，庆的就是他的功劳，他是主角，怎么能这样早就跑了呢？”

以程知节为的唐军大将们大笑着起哄，道：“对对对，快去快去。今晚不把那‘黑炭头’灌醉了，这庆功宴就不能算完。”

世勣在众将的笑声与附和之中转身走出了逍遥亭，往合香院的方向跑去。

夜风吹拂在他身上，他一边辨认着合香院那团黑乎乎的影子，一边在心里不无得意的想着：“这个时候去，尉迟敬德多半已经走了，正好与世民私下里好好地谈一下。就算尉迟敬德还在，也可以三言两语把他遣开。怕只怕……”他抬头看了一眼满天眨巴着眼睛的星斗，“……世民已经醉过去或睡过去了，要硬生生把他吵醒……可是，我这是为了阿兄，也是为了他……”

后记：

1、呃呃，看过《相敬以德》就知道接下来要生啥事鸟～～～～

2、世勣总想两面平衡，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