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2阿兄

白天时分，李世勣正在唐军大营之内的校场上察看辖下士卒的训练，忽然听到前营的方向响起一阵骚动，然后很快就有消息传来，说元帅李世民率五百骑兵在宣武陵巡视战场之际突然被敌军围困，几乎为郑将单雄信所俘，幸得尉迟敬德及时现身相救，现下二人已回归大营，正传下令来，命大军立即动员，准备投入战场去救援那仍然被困于宣武陵的五百骑兵。

这消息听入世勣耳中，不下于晴空响起了一个霹雳。

此前其实单雄信已有过一次也是乘着世民只率领少量骑兵在外巡视之际突然上前袭击。那时世民被好些郑将缠斗不休而分身不下，单雄信一声不吭的绕到他身后，忽然挺起长槊直刺过去……

幸好那次世勣也在场，看见单雄信如此从世民背后突施偷袭，连忙一边拍马急赶上前，一边远远就大声叫唤起来：“阿兄，阿兄……”

单雄信忽听得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立时顿住了这背后施袭的一击，勒转马头一看，见到是他，不觉喜上眉梢：“勣弟，是你？”

在瓦岗之时，只因世勣在众将之中年纪甚轻——大概只有罗士信一人比他还年少一岁——，于是单雄信就常常把他当弟弟一样看护。其实单雄信在瓦岗诸将之中并不是最年长的一人——至少秦琼就比他还大十岁——，可他大概是做惯了头领，总是以“大哥”自居，对其实也一直被身边的人所敬畏而视之为“大哥”的世勣，竟也当作自己的小弟一般对待。世勣对此却是颇感哭笑不得，甚至一开始时为此而尽量躲开着他，免得看到他那副自以为大哥的神态。

但这是李密杀害翟让之前的事。李密杀害翟让之时，把世勣也视作翟让的同党而一并追杀，世勣颈上中刀，拼命冲出已变作屠场的大厅之外，迎面撞上了单雄信。在他以为此番必死无疑之时，单雄信却把他拉到自己身后，凛然对厅内已杀红了眼的李密的一众心腹亲兵喊道：“要杀我勣弟，除非先砍了我这做‘阿兄’的人头！”最终，李密把他们都饶了。

经此一事，世勣从此真心诚意的把单雄信呼作“阿兄”，再也没有了以往被他当作弟弟那样回护时感到的尴尬、甚至是不快。

后来，李密与王世充战于偃师而大败，瓦岗军众将大半被俘而被迫降了王世充，单雄信亦在其中，惟世勣自翟让被杀以来一直受疑于李密，被远远地调去镇守黎阳而没有参战，反而得以幸免。其后，他闻知李密降于唐室，便也随之归顺大唐。瓦岗军众多将领被迫投降了王世充之后，终究是不齿其言行所为，以程知节、秦琼为，都临阵叛逃投往唐军。却唯独单雄信没有相随，一直仍在王世充麾下效力。虽然早有预计会在唐郑相争的战场上再逢单雄信，但世勣还是万万没有想到，重逢忽然生在那一天。

世勣见单雄信喜动颜色，确实是真情流露，心中也自一热。但他也立时想到他们如今是各为其主，只得强自忍下阔别之情，道：“阿兄，你刚才一槊刺向的是秦王。”

单雄信脸上的喜色霎时消退，他冷冷地盯着世勣好一会儿，才道：“你的意思，是求我放过你现在的主子吗？”

世勣把长剑往自己颈边一架，虚作了一个砍头的手势之后，剑尖往前一划，指向单雄信的胸膛，肃然道：“我的意思，是你要杀秦王，除非先砍了我这项上的人头。”

单雄信没有作声，执在手上的长槊斜斜的也指向着世勣的胸膛。是因为有风吹动了那槊尖下方的红缨的缘故而造成了错觉吗？为什么他觉得那槊尖在轻轻的抖动？

二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对峙着。战场上的厮杀声像梦境里传来的那样，缥缈迷离。

然后，世勣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世勣，你没事吧？别急，我来帮你……”

是世民的声音。大概是他已经把围在身边缠斗不休的郑将都料理了，转头看到世勣与单雄信在这边对峙，便赶过来相助。

世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单雄信已冷哼一声，却是长槊一收，竟是转身飞奔而去。

待得世民赶到世勣身边之时，单雄信**的快马已载着他跑远，世民只能看见滚滚沙尘中的一个黑点。

“世勣，那是谁？他武艺很强吗？连你都不是敌手？”世民看着那股扬起的沙尘，脸现不解之色，“但为什么他突然跑掉了？你把他伤了吗？”

“是的……”世勣垂拨转马头，低声道，“我把他伤了，伤得很重……”世勣用力一夹马肚，从世民身边跑开，好像惟恐他会听出这句话中有话的言外之音。

他是把单雄信伤得很深，但用的不是手上的这把长剑。单雄信曾经为了保护自己的性命而说的话，现在自己却为了保护另一个人的性命而向着他说了出来。这比起自己亲手一剑刺入他的心窝，更要伤得他重吧……

为什么他会对单雄信说出这样的话来？本来，为了表达他要保护己军主帅的安危的坚决，可以有很多种说法，完全不必这样把单雄信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一句话稍作变动就搬了过来。

莫非在这一切之外，我还要向阿兄暗示些什么吗？当年你救我时的那份心情，就是我现在对那人的这份心情……？

在纷乱的思绪中，这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然后无论世勣怎样地用力，都无法把它压制下去。

世勣禁不住转头看向那坐在一匹全身是紫红色的漂亮皮毛、因此被起了“飒露紫”这同样漂亮的名字的宝马之上的唐军元帅。这时他满脸洋溢着舒心的笑意，被众多的将士簇拥着。如果不是他的盔甲上、马身上到处都溅满了大片大片的鲜红的血花，看他那欢快轻松的样子，大概会以为他是刚刚郊游回来，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这一路欢声笑语的身后，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战场。

世勣不觉回想起自己十三岁起就随意杀人的过去。那时的他，杀人之后那仍然温热的鲜血飞溅到身上、甚至脸上，也不会让他眨动一下眼睛。他是不会笑的，他只是冷冷的、若无其事的走开，眼角余光里还能看到旁观的人们因恐惧而变得扭曲的脸庞。现在回想起来，这样在杀人之后刻意的扮作冷漠，其实真是很可笑、很幼稚。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他那时只有十三岁……

而眼前的世民，是二十岁的世民了，在一场恶战之后往往流露出那样天真烂漫得像个孩子的笑容……也许因为那是并非刻意装扮出来的姿态，世勣从来没有觉得那很可笑、很幼稚，反而感到的是一种真正彻骨的冰寒——这个人，确实是不在乎战场上的杀戮与生死的……。这种“不在乎”，他从十三岁时起就想有，却只能以刻意与拙劣的表演予以模仿。

我在阿兄面前说出那样伤他的话来，就是为着这种杀戮之后谈笑自若的“不在乎”吗？

世勣禁不住要这样的想。

这次，单雄信又来了，还差点把世民俘虏进了洛阳城。他是为了郑军而这样一而再地袭击世民，还是为了自己在上次对他说了那句伤他很深的话？

世勣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也顾不上去想。在这消息如晴空响起的霹雳落下之后，他也像所有其他群情汹涌的唐军将领那样，急急忙忙集结起辖下所属的军队，恨不能插翅飞到宣武陵去。

但是当他赶到宣武陵的时候，世民和尉迟敬德已率领着新的骑兵杀入重围，不但把原来包围五百骑兵的四千多郑军杀得四散奔逃，连王世充亲率出城、增援而来的六千排槊兵也未及列阵就已落得束手就擒的下场。

世勣来到世民身前之时，刚好听到的，却是他冷冰冰的立誓：“我李世民今日立下重誓，不杀单雄信，我绝不罢休！”

世勣固然不想单雄信伤了世民，却也绝不希望世民杀了这个毕竟曾于他有再生之恩的“阿兄”。可是，世民的誓言，他身为下属又怎能破除得了？

更糟糕的是，正如他总能洞悉世民的心思那样，世民也只是看了他一眼，就从他那为救驾来迟而道歉的毕恭毕敬的神态中看穿了他内心的战栗，甚至不等他有机会为单雄信说出一句求情的话，就已经下令将他调往武牢。

单雄信与李世民，阿兄与秦王……

他非得必须在这二之间选择其一吗？

后记：

1、上一章布出来，有读问：世勣年纪比世民大很多，这妥当吗？汗啊汗啊，原来很多读还在受演义小说中那个道士军师徐茂功的错误形象的影响啊～～～～其实世勣年纪很轻滴，只比世民年长五岁～～～～《千重苦夏》那里设定无忌比世民大五岁，按这个设定，世勣跟无忌是同龄的说～～～～

2、so，这一章看到了，单雄信的存在，可是个关键哦～～～～单雄信在战场上袭击过世民两次，这在正史中有记载，前一场的袭击因李世绩在场而喝止则是《隋唐嘉话》这野史里记载下来的，而且描写相当的详尽呢～～～～至于后一场袭击，《相敬以德》里作了很详细的描写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