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语楼的最后一层，似乎在建造的时候，就是作为牢笼而设计，总是关着一些来历不凡的大人物。

比如眼前之人。

仲兰茵的情况看起来并不是很好，血迹斑驳酷刑加身，玄铁铸成的铁链上篆刻着咒文，将她牢牢绑住，吊在半空中，那锁链有锁魂之效，被这咒文锁链束缚住的人，不死不灭，也不可得自由。

“折棠君，你来了。”

那个某一日忽然离奇失踪，引起了诸多猜测的蜃语楼掌事，此刻正在朱棠的面前，种种猜测终于尘埃落定。

朱棠冷笑着，道：“是了，伯梅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人取代你的位置，他那么怕你转生归来，怎么敢让你死。”

在外界传言中“死了”“失踪了”“背叛师门”的前蜃语楼掌事仲兰茵，其实没有死，也没有失踪，更没有叛逃，她悄无声息地被伯梅槿囚禁了起来，就在她再熟悉不过的蜃语楼中。

“伯梅槿算个什么东西，凭他也想困住我？”仲兰茵的一头长发披散下来，比起平日来的模样多了几分柔婉，只是那剑眉入鬓依旧是杀气横生，美如冰山。

说罢，仲兰茵的手中赫然出现一把银光流转的长剑，正是她的佩剑芳歇，手腕转了半圈，剑锋所至之处，那咒文锁链竟然爆出银色的光芒，节节断裂，仲兰茵双臂一拂，在半空中调整身形，翩然落地，完全不像是一个曾被酷刑加身过的人。

“你更适合用刀。”朱棠眯起眼睛，她看出来仲兰茵斩断铁链所用的这几招看似随意，其实非常精妙，并且根本就不是蓬莱的功夫，蜃语楼藏书千万种，朱棠几乎都看过，却从没见到这样的招数，大开大合凌厉如风，似乎更像是刀法。

像是千军万马中，用最简单直接，也就是杀人来练出来的刀法。

“不错。”仲兰茵点点头道。

蒋笛闯入蜃语楼，必然是为了仲兰茵而来，然而却力竭止步，仲兰茵表面上是被囚禁于此，然而她却明显是有实力脱身的，并且游刃有余，那么为什么她要袖手旁观？弟子的死活对她来说，难道无足轻重吗？

“你为何不去救蒋笛？”朱棠沉声问道。

“我在此，只是为了等你，旁人与我无关。”仲兰茵淡淡道。

朱棠几乎要被这句话激怒了，可是理智告诉她，在这个时候生气是十分不明智的，她握紧拳头，压抑着怒火，仲兰茵笑道：“折棠君果然是个聪明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几个字朱棠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以往在蓬莱府的时候，朱棠并没有在仲兰茵身上花过太多心思，这个女子像是一个毫不出色的背景板，总是让人恰到好处地忽略她，偏偏她又不是那种无足轻重之人，做事进退有度，很难让“可疑”两个字和她联系起来。

“我曾说过，你可以叫我蓝芷。”仲兰茵莲步轻移，走向朱棠，接着道：“三千年前，我游历人间，曾与凌虚道人有过一面之缘。”

古蓬莱覆灭之后，如今蓬莱府的开山之人蓝芷据说是凌虚道人的转世，虽无实证，有些附会之嫌，却毕竟是一桩心系门派的佳话，仲兰茵此话，便是直接将这种说法否认了。

“我杀了凌虚道人，冒充了他的转世，倒是好办事。”仲兰茵像是不知道她说出的这句话如果传播开来会在修真界引起多么大的轩然大波，唇角温柔地翘起，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身份。”

故布疑阵，往往是为了掩盖更加惊人的秘密。

朱棠有一种感觉，似乎今日在蜃语楼见到的仲兰茵，和以往见到的仲兰茵并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她唇角的微笑虽然仍旧温柔，却多了些伪善的意味，似乎是往日里掩盖起来的杀伐之气，在黑夜之中全都显现了出来，如同嗜血的狼，终于脱下了伪装。

朱棠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总有那么一些事情，明白得为时过晚。

朱棠在幻境中初见枫琅太子，便觉得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才明白，这种熟悉之感，是因为她早就见过了一位和枫琅太子长得极为相似之人。

那就是枫琊帝姬。

原来自己早就见过了枫琊帝姬真容。

只是她从来没想过要把仲兰茵和枫琅太子扯上什么关系，又与仲兰茵生疏，这才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忽视。如今看来，即便是别的地方不像，那双眼睛，也是如出一辙的。

恬静时如青山秀水，狠厉时如破障刀锋。

仲兰茵道：“罢了，让客人站着说话真是太失礼了。”说罢她伸手一推，面前骤然出现了一扇门，轻轻推开，可见淡淡月光下，室内的陈设装饰简单而素雅。

等等，蜃语楼哪里来的月光，朱棠仓促间回头一看，身处之地已然不是蜃语楼的最后一层，而是一个硕大的占星台，说话之间二人已经来到了蜃语楼的顶层，也就是传说中从来无人敢涉足的禁地，仲兰茵的卧房。

这绝不是一个幻境，而是传闻中的秘术，移步换景。

仲兰茵似乎很满意于朱棠的震惊，也感受到了朱棠身上的杀气，道：“折棠君放心，我并非一个擅长打架的人，所以你也不必想着跟我动手。”

寒夜露重，满天星斗的影子落在占星台上，仲兰茵忽然轻咳了几声，笑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擅长占星，不过是游走人间数千年，什么都要多学一点罢了。”

借着月光，朱棠看到仲兰茵的脖颈上有一道颜色很淡的疤痕，岁月已经平复了这道伤，若不是凑近了细看，绝不会发现那里曾经还有一道疤痕，当年枫琊帝姬站在城墙上自刎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谁又能想到那个鲜衣怒马，征战杀伐，一举一动都鲜明非常的暴脾气帝姬，会在岁月长河中，逐渐被打磨成一个整日里与文书为伴的安静恬淡之人呢？

“不妨来喝杯茶吧。”

仲兰茵一挥衣袖，窄案上便出现了两个茶杯，剔透的玉杯中，茶色浅淡，漂浮着舒缓绽开的花蕊，飘散着淡淡的香气，仲兰茵从袖中取出两个竹叶包裹着的小小茶团，正是当年在季竹尘那里喝到过的，当时季竹尘还将此茶团赠予朱棠，多亏了这茶，朱棠才能从枫琅那里得到救命用的天魔力量，如此回还往复，说不清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仲兰茵又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天魔骨简，朱棠忍不住想起当年刚拾到此物，在林风幻海中触发了幻海之夜，在幻境中意识上了枫琊帝姬的身时所看见的一切。

那时的枫琊帝姬虽然身处皇宫，却没有那么多穷奢极欲的毛病，似乎除了战甲和配刀，便没有别的爱好，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大概就是上战场时挡住自己女儿家容貌的黄金面具，到如今她的习惯也没有改变多少，依旧是不爱奢华，装饰极其简单，房间中甚至连一面镜子都没有，看起来冷冷清清，比起人间最朴素的客栈都要冷清上几分。

只有这极其金贵的茶，还可与她的身份相称。

“这茶，当年王兄最是爱喝。”仲兰茵淡淡说道。

在她的背后，那布置得近乎寡淡的书架上，挂着两副画，一副画的是个身穿青色衣衫抚琴的年轻男子，没有落款，不知是何人所绘，只题写了四句诗：“高楼咫尺可摘星，北斗参差意不平，欲与金台成霸业，山河万里绘丹青。”朱棠一眼便认出，这抚琴的男子是枫琅太子。

另一副画的是个戎装少女，马尾高高束起，手上拿着一张金面具，刀悬腰侧，意气风发，像是个马上要出征的少年将军，旁边题了一行小字：“赠吾妹枫琊。”

画像上的那张脸，与仲兰茵如出一辙，蒋笛身上那个瓶中咒，锁住的秘密果然不是“蜃语楼掌事修炼禁术”这种无聊事，她被迫无法说出口的，就是关于枫琊帝姬的真相。

蒋笛曾经用天魔骨简打开了蜃语楼的禁制，她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的考量，首先怀疑了自己的师父，便潜入了蜃语楼顶层，偷偷打开了这扇门，见到了这两幅画。

潼渊曾以三千芥子的入口作为交换，要求修斓说出枫琊帝姬的转世到底是谁，修斓只说“帝姬并未转世。”

枫琊帝姬当然并未转世，因为枫琊帝姬根本就没有死。

“当年我从永生之地归来，虽复生，却与兄长阴差阳错，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我做下的错事，兄长尽数为我担下，召兄长重回世间，也许是我仅仅能为他做的事了。”仲兰茵道。

“原来你也知那是错事。”朱棠冷哼一声。

那个振臂一呼皆成傀儡的诅咒实在是太过阴毒，可是仲兰茵的脸上全无对生灵涂炭的懊悔，她惋惜的只是因为此事牵连了她的兄长。

“折棠君，你相信转世吗？”仲兰茵道。

“信，也不信。”朱棠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轮回转世，魂魄重组，且不说前生种种尽数忘却，带着记忆轮回这种禁术只是仲兰茵瞎编出来糊弄世人，这种禁术是否真的存在还有待商榷，再者人世沧桑，遗憾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放大，就算是转世归来，有些空缺也无法填补。

“我相信轮回，哪怕这只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仲兰茵声音沙哑，和记忆中那个嘹亮的女声全然不同，大概是因为她的喉咙受过伤，就算伤好了，也会损了音色，如同风吹过叶子，带着一丝丝的无力感。

“哪怕回来的人，有一分像他，都是值得的。”说出这句话时，仲兰茵的眉眼中带了一点笑意，那双总是寒意凛冽的眼睛，终于有了一抹本该属于桃花眼的潋滟水光。

这三千年，枫琊帝姬与地魔修斓，这两个人为了迎回天魔，做了很多努力，失败了无数次，却终究陷入了截然不同的执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