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火刃芜华浮天沧海
作者:棠时      更新:2019-07-29 05:19      字数:3882

蒋笛的遗体,最终还是送回了蒋家。

朱棠虽然想选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将她安葬,却终究还是放弃了,说到底还是抵不过一句“落叶归根”。

她并非惧怕蒋家那些不中用的长老们,折棠君发话,任是谁也无法说一个“不”字,只是她想到,蒋笛未必希望看到她因为一具皮囊和自己的家族闹得不可开交。

说到底,朱棠也并非一个任性到无理取闹的人。

蒋家的船已经行得很远了,朱棠关了水镜,忽然颓然地叹了一口气,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在人前掩饰自己的疲惫。

余蓉站在一边,轻声问道:“主君大人,今日要杀谁呢?”

朱棠皱眉:“本座为何要杀人?”随即便想起来,她曾说过,在此等待季竹尘,季竹尘一日不来,她便杀一人,今日季竹尘还是没有来。

“算了,放了吧。”

蒋笛若是还在,必然是不愿意看她这双手沾满血腥的模样。

“出去吧。”朱棠轻声吩咐道,空荡荡的魔君殿中便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原本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修斓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却又来扰她。修斓不知道她那日在蜃语楼究竟遇到了什么,却也大概猜到一些。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即使隔着重重叠叠的纱幔,朱棠的眼神依旧如刀,雪亮惊人,修斓惯会察言观色,收了那嬉皮笑脸的模样,立刻跪下道:“主君所指何事?”

“你一直都知道,仲兰茵就是枫琊帝姬吧?”朱棠冷哼一声,道:“是啊,你又怎么会不知道,即使你与她背道而驰,她依旧是你的主子。”

当年明心谷试炼,平分秋色那场,想必就是有仲兰茵相助,她是天魔的亲妹妹,她的血自然可以让半神器失效。

到底她不过是一枚棋子,这种被愚弄被蒙骗的感觉当真可笑!

“罢了。”朱棠扶着额头,道:“我还计较那么多干什么呢?吩咐下去,我要取浮天沧海,重铸祈景剑。”

有废弃剑池,夜夜刀剑哀鸣。

蜃语楼的地下四层中到底藏着什么,如今答案已经很明显了。说起来当日在蜃语楼,朱棠与仲兰茵交谈无果,最后还是打了一架,朱棠本以为自己能将枫琊帝姬擒住,没想到却没有占到丝毫便宜,还是让仲兰茵逃走了,朱棠意识到,活了三千年的枫琊帝姬实力根本不在自己之下。

仲兰茵的身上,竟然蕴藏着风禹芜华之力,这是让朱棠始料未及的,接近于“永生”的力量,着实太过可怕。

这也是朱棠决定重铸祈景剑的原因之一。

废旧剑冢的鸣动如同鬼的哭泣,浮天沧海双刀虽然是天魔的武器,却一直不曾认主,枫琅太子擅使剑,朱棠猜测天魔锻造双刀应是为了枫琊帝姬。

在妄海潮之上,天魔使用沧海自戕,沧海沾染了天魔的绝命之血,越发暴戾,甚至仲兰茵也无法压制,她将浮天沧海镇于蜃语楼地下四层的剑池中,曾经想过将沧海熔铸,却最终失败,沧海的怨气深重,根本无法毁去,造成了铸剑池的崩溃,并且导致了蓬莱府炼器一脉的衰绝。

如此凶器,淬炼还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稳妥些。

朱棠思索再三,对修斓道:“火刃芜华现在何处?引本座去取。”

修斓轻轻抬起朱棠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表现自己的忠心和臣服,轻声细语中似有无边柔情,道:“火刃芜华一直在等着主君的这句话,修斓也一直在等主君这句话,修斓愿为你负尽天下之人。”

只可惜柔情似水,终究化不开心如顽石。

当今安邺国的君主韩兼邺坐在那把龙椅上已经十几年了,他曾是个叛臣贼子的事情渐渐的也无人再提,茶楼饭馆的说书人时不时会说一些关于安邺天子英雄一怒为红颜这种美化了不知多少倍的话本子,看客们听一耳朵权作消遣,有些年轻小姑娘会感叹一下当今皇后,羡慕她生在帝王家却仍得了一人心,一生一世一双人,堂堂帝王本来应该三宫六院佳丽三千,竟然为了她绝了纳妃的心思,只愿和她一起做一对比翼双飞鸟,如此神仙眷侣惊世痴情,真是羡煞旁人。

只是有些事情外人终究是看不到全面的。

慕尚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的那张脸依旧是端庄得体。

只是不曾有笑容。

陛下派人送来了西域进贡的上等丝绸,已经让桃叶拿去遣绣坊的绣娘裁成衣裳。

昔日曾有一位君主,为了博妃子一笑,烽火戏诸侯,韩兼邺不至于如此昏庸,却也为她做了所有能为她做的事情,只为了哄她展颜。

若不是血海深仇如同天堑,韩兼邺未尝不是托付终身的良人。

慕尚淡扫娥眉,将妆匣中那对形似虫羽的耳坠戴上,她是皇后,原本这些事情都不需要她亲自动手,今日却不知为何遣散宫人,事事亲历亲为。

桃粉色的窄袖衫裙,白玉蝴蝶发钗,双环髻,皆是少女的样式,慕尚久居深宫,保养得当,原本看着就年轻些,今日看起来就如同未出阁的小姑娘一般,正是二八好年华,一派天真娇憨,恍惚间如同回到过去,她仍旧是那备受宠爱的任性公主,尚不知愁为何物。

她拿起桌子上的那把剑,忽然走出门去。

她困在这里十几年,终于要逃出这片囹圄之地。

韩兼邺在没有当皇帝之前,家中世代为忠臣良将,曾有能人为其先祖铸剑,将火刃芜华铸于剑中,便是韩兼邺的佩剑听乾。

慕尚说要这把剑,韩兼邺二话不说便将从不离身的佩剑解了下来,甚至没有问一句她要这剑干什么。

她带着这把剑,匆匆逃离了皇宫。

慕尚从来没有如此快意过,她像是一只久居樊笼,终于得到了自由的鸟儿一般,掩人耳目地出了城,守城的官兵并不识得皇后模样,只以为是哪个官家小姐外出游玩,多看了一眼便放行了。只可惜她实在是学艺不精加上运气太背,刚出皇城不远,便被韩兼邺带人拦了下来。

可谓是出师不利。

皇城外过了护城河,身后是高高的城墙,泛着灰白的颜色,似乎十几年来从未变过,当年慕尚从这城墙上一跃而下,韩兼邺就在城墙下,率领着千军万马,逼迫她成为他的新娘。

如今情景何其相似,慕尚抬起头,看着面前那个骑着快马的男人,那个男人身上还穿着上朝的衣服,恐怕是听说了皇后失踪,连衣服都没换就急急忙忙追了出来,他身后还有一队禁卫军,镇远将军沐铮也在其中。

回想起那年风雪交加,雪打在灯笼上,盖住了铺天盖地的血色,慕尚悲从中来。

“尚儿,你要去何处?为何不与朕说?为何不带侍卫与宫女随行?”韩兼邺急道。

“陛下,够了。”慕尚忽然露出一个凄然的微笑,道:“这一切,早就够了。”

韩兼邺满面的焦急忽然凝滞了,然后渐渐平静下来,道:“是啊,够了。”

十几年足够让他明白一个人的心意,哪怕一再强求,终究还是意难平。韩兼邺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可是老天不会给他更多的机会了。

十几年的相见如宾相濡以沫,到最后也没有水滴石穿。韩兼邺看着慕尚手中的听乾剑,眉眼中俱是温情,他的两鬓已经生了白发,岁月忽已晚。

“陛下,已经该结束了。”慕尚垂泪道。

十几年在仇人枕边,忍辱负重,为求一朝大仇得报,却不得不在他的羽翼庇护下苟且偷生,这十几年也不是没有一点脉脉温情,让她自以为坚如磐石的心动摇过。

韩兼邺挥了挥手,示意随从退下,用一种很平缓的语气说:“朕有一些话想单独跟皇后说,你们先退下吧,无论发生什么事,均不得上前。”

沐铮有一丝不那么好的预感,道:“陛下!”

韩兼邺继续道:“无论发生什么,朕都不怪皇后。”

韩兼邺翻身下马,走向了慕尚,步伐坚定而沉稳,慕尚看着这个九五之尊的男人,忽然落下两行清泪,她逃避这一切,也曾留恋这个男人给予她的温暖,只是命运从不给任何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回头的机会。

“你别过来!”

听乾出鞘,慕尚用剑指着韩兼邺,摇着头,颤抖着,除了“别过来”,说不出别的话来。

韩兼邺温柔地看着慕尚,道:“尚儿喜欢这把剑,那就给你。”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伸手握住了剑的锋芒,鲜血顺着剑锋留下,滴到了地上,慕尚大惊失色,惨白着一张脸,下意识往后退,韩兼邺抓住剑的力量却让她无法后退。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雪亮的剑锋刺进了韩兼邺的衣服,划破了那精致的绸缎,血肉被刺穿的声音并没有裂帛的声音来得动听,沉闷喑哑,却无异于重击在心头,震耳欲聋。

有那么一股力量在慕尚的身体中,迫使她无法放开剑,并且逼迫她将剑狠狠刺入韩兼邺的心脏,来报自己的国仇家恨,血洗一身耻辱未曾展颜,她听到自己的心在叫嚣着:“杀了他,杀了他!”

可是她的眼泪懦弱了,另一股力量在劝自己罢手,放下这一切,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陛下!!”沐铮与禁卫军看着眼前发生的景象几乎疯掉,立刻便要上前救驾,韩兼邺低声喝道:“别过来!”

说罢又前进一步,剑锋往血肉中刺进一分。

沐铮涕泪横流,跪在地上,禁卫军齐刷刷下跪,韩兼邺道:“朕说过......不怪皇后。”

几乎是暗红色的鲜血迅速濡湿了韩兼邺的衣襟,韩兼邺居然还是笑着的,他望着慕尚的眼中柔情不减,就仿佛他的血肉之躯不会痛一般:“尚儿若是想要我的命,我也可以给你......只要尚儿高兴......”

慕尚此时如何还能笑得出来,大仇得报的快意和眼睁睁看着丈夫死在自己手中的痛苦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崩溃,她以为自己后悔了,可是理智告诉她,她的内心更倾向于报仇,就算重来一次,她仍旧会杀了韩兼邺。

可是不代表这样,她就不会痛苦,这个世界从来没有非黑即白。

“尚儿......你还是不笑啊......”冰冷的剑刃在身体中穿过,韩兼邺已经走到了慕尚的身前,伸出满是鲜血的手,似乎想去抚摸慕尚的脸,语气中似乎有诸多遗憾。

然而那只想要去触碰自己此生挚爱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韩兼邺的眼睛闭上了,剑柄从慕尚的手中滑落,慕尚下意识地去扶韩兼邺的身体,踉跄着与韩兼邺摔在一起。

“陛下!”慕尚惊叫着,可是韩兼邺没有回答。

苍白的脸庞沾上了泥土,鲜血开始凝固,慕尚用颤抖的手去触碰韩兼邺的眉眼,喉咙中的哽咽终于按捺不住,变成了低声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