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相见总是猝不及防
作者:棠时      更新:2019-07-29 05:19      字数:3255

她没有怀疑燕朔危会骗她。

如果此时此刻还有人敢骗她,那么她一定会让那个人生不如死。

蜃语楼前的日暮之色显得格外沉重,蜃语楼外昼夜不歇的法阵从塔顶倾泻而下,金光丝毫不减,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仍旧守护着蜃语楼。

大门缓缓打开,一股陈年累月积攒下来说不出来是腐朽还是古朴的气息扑面而来,带起细微的尘埃。一个身穿灰色衣衫的年轻女冠端坐其中,一张窄案一把木椅,手持一杆羊毫墨笔,正在抄写着什么,安安静静,就像是没看到有人来了一般,这偌大的蜃语楼十四层,以往人来人往,如今却人去楼空,只剩青岑一个人在空荡的蜃语楼第一层中,显得身形有些单薄。

青砖的地面上响起脚步声与脚步声的回声,因为时间经历了太久,被太多人踩踏过,青砖地面竟然被打磨得光滑如镜,影影绰绰倒映着红色的身影,如同暮色遗失的晚霞,飘忽了过去。

朱棠道:“没想到会是你。”

青岑开口道:“折棠君此话,是何意?是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我,还是没想到师父会将这蜃语楼掌事之位传给我?”

朱棠道:“二者皆有。”

她垂下眼帘,回想起在云盏峰上说起蜃语楼时,伯梅槿那近乎癫狂的样子,她猜到了蜃语楼中如今关着什么人,却没想到还有更大的秘密在等着她的发现。

离开云盏峰的时候,伯梅槿垂着一条手臂,被几个魔族侍卫死死按在下面,却仍旧要去抓朱棠的衣襟,头发散乱,双目赤红,嘶吼着:“我这样做有什么错!她是为了蓬莱府鞠躬尽瘁,我又何尝不是死而后已!”

“她蓝芷是重建了蓬莱府不假,可是仅仅就因为这样,便要让她霸占着蓬莱府上千年吗!这蓬莱府在她的阴影之下,我们与提线傀儡何异!”伯梅槿从来没有与人说过这样的话,身为蓬莱府的掌门,气宗的宗主,伯梅槿永远都是一副威严又庄重的样子,不怒自威,就算是受伤了也是端着架子不肯撂下半分的,还从来没人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外人多半说他刚愎自用脾气暴躁,对他与仲兰茵不睦一事也诸多猜测,可是谁也没想到,他所做之事,并非集权于己,只是在反抗千百年来无形中笼罩着蓬莱府的另一个霸权而已。

可是这样的事情,说到底也没办法界定谁对谁错,甚至这千百年来,难道只有伯梅槿这一位掌门试图去反抗了吗?

青岑垂着眉眼,看起来自是风轻云淡一派温柔,既然做了这个蜃语楼掌事,她自然是知晓内情的,她轻声说道:“门派传承,薪火不绝,师父她愿意做这个传火之人,我做徒儿的,也不能给她丢脸。”

朱棠道:“勇气可嘉,其心可表,只是青岑,你真的知道这蜃语楼中有什么秘密吗?”

“我指的是,仲兰茵不曾告诉你的,那些秘密。”

千年蜃语楼,修炼禁术不断转世归来的掌事,封禁的禁地,这十四层楼中的秘密真的就只有这些吗?

青岑摇摇头,自嘲道:“我不过是个聊胜于无的掌事罢了。”然后退后一步,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道:“请。”

夕阳落下了最后一丝光亮,蜃语楼的大门紧闭,护花铃悬起,结成防护之阵,守护着蜃语楼,只是此时此刻,这护花铃已经对朱棠构不成任何威胁。

通向地下的台阶幽深阴暗,寒气自下而上,闭上眼细细倾听,仿佛还能听到来自深处的破碎低吟,指引着来人向着真相更进一步。

朱棠忽然回头:“对了,青岑,我似乎......找到你的兄长了。”

青岑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伸手捂住了嘴,将那声已经冲到喉咙边上的惊呼压了下去,仿佛这个消息带给她的并没有意料中的惊喜,只有惊吓。

朱棠最后看了青岑一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走了下去。

护花铃感受到了外敌入侵,争先恐后地响动起来,朱棠瞳孔一缩,强烈的魔气涌出,缠绕在护花铃阵上,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耳畔似乎传来风声,只是这幽深的地下,又哪里会吹来风呢?

孤身一人,形影相伴,只有这个时候,朱棠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当年她走过这条路,得到了事情的一部分真相,如今再走一次,便是为了另一部分真相了。

蒋笛离开夜浮间的时候,曾经对她说:“棠棠,下次相见,我会带着真相来见你。”

是什么样的真相,值得蒋笛冒着生命危险闯入蜃语楼?

蒋笛身上的瓶中咒,让她无法说出来的事情,又到底是什么呢?就是这个无法说出来的秘密,害得她殒身的吗?

朱棠走在那长长的石阶上,指尖幻火跳跃,巨大的影子像是吞噬人心的怪物,一时之间让她有些恍惚,其实她一直不相信蒋笛死了,也不相信蒋笛会死在她最热爱的蜃语楼,甚至她此刻她觉得自己正在去救蒋笛的路上,蒋笛一定还在等她。

然而她站在蜃语楼地下六层的入口,看到的却是一地的尸骸,那里曾经镇压了无数妖兽,用来看守第七层中的天魔魔影枫琅,后来自己逃出蜃语楼时,将过半的妖兽斩杀,如今剩下的一半也都死了,蜃语楼的地下六层,终于空了。

朱棠拖动着身体,行动竟然不自觉间变得迟缓起来,呼出来的气息如同白雾,在心底结成了霜。她踏过那些妖兽的尸骸,想象着曾有一个人,也是这般,走在这里,为了将真相带给她看,提着一柄灵光流转的剑,神挡杀神,魔挡杀魔,孤身一人,带着满身的战意,向前走去。

她抬起头,仿佛听到了蒋笛叫她:“棠棠,你来了。”

然而这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罢了,朱棠的嘴角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手颤抖着,捂住半边脸,笑着笑着就哭了。

说好的下次相见,却不承想,是如今的模样。

朱棠的面前是一堵墙,墙上满是血迹,像是有人挥毫泼墨,绘下了一幅赤色的山水画,蒋笛的佩剑绕泉插在一只千年妖兽的心脏上,将它钉在了墙上,看起来经过了一场很是激烈的搏斗厮杀,最后落得个同归于尽的结局,蒋笛垂着头,靠在墙角,似乎是睡着了,夜行衣上的血已经干涸。

“无敌,我来了,你......醒醒啊......”朱棠轻声呼唤着,努力扬起一个笑脸,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道:“你看我,又哭又笑的,你一定觉得很滑稽,在偷偷嘲笑我吧......快起来,不然迟到了,教习可是要罚咱们抄书的,以前不都是你笑我懒惰,怎么今天你也......不,无敌,讲武堂放假了,你要是想多睡一会,那就多睡一会,你想吃肉包还是菜包?我去饭堂给你带回来......”

不知为何,此刻她语无伦次,回想起的却都是她和蒋笛在讲武堂修习时的事情,那些在脑海中她本来已经记不清晰的记忆,此刻如同风吹过浮沙,将镌刻文字的石板露了出来一般,无比清晰,可是记得越清楚,她的心就越痛,让她的呼吸都成了一种折磨。

“对了......无敌,我将讲武堂烧了,我不是有意的,你会不会怪我......掌门一定会让我们去修的,你不可以再睡了......”

其实在进入蜃语楼的那一刻,朱棠就已经预料到了她会看见什么,甚至她下了攻打蓬莱的命令的时候,她就知道蒋笛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了,她不是个天真的傻瓜,也没办法劝说自己心存侥幸,也没办法逃避这个现实,只能逼迫自己去接受,去面对。

蒋笛生命的最后一刻,靠在墙角中,正对着蜃语楼最后一层入口的方向,闭上了眼。她的手中还握着什么东西,是一只叠了一半的传信纸鹤。朱棠用颤抖的手将那只纸鹤托了起来,只见上面寥寥数语,竟然是蒋笛用血写的。

“棠棠,我命不久矣,繁华相伴亦有尽头,恐难赴与卿之约,如今命如残烛,瓶中咒亦无解,实乃生平一憾,阴曹路远,先走一步,愿吾友棠棠,忘忧无虑,笑口常开......”

恐怕这个世上,也就只有蒋笛,哪怕在临死之前,还记挂着朱棠的不快乐吧,“笑口常开”的“开”字,甚至还没写完,长长的一笔划下去,缺少的一半却再也不会补上了,正如某些遗憾,一旦出现了,就是抱憾终生。

在人前,她是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君折棠君,没有人会去问她到底快不快乐,没有人在乎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攻城略地,是不是真的喜欢杀人,是不是真的不在乎那些骂名......可是说到底她也不是一个无情之人,苍天到底为什么,要将她最珍视的东西一样一样夺走呢?

亲人,爱人,朋友,这个世界到底还是没有留给她一丝一毫的留恋,甚至连念想也不肯留给她,天地苍茫,没有人会爱她,会挂念她了。

她跪在蒋笛的尸身前,捂住脸,忽然不知所措,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