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一朝染血云泥之别
作者:棠时      更新:2019-07-29 05:19      字数:3788

朱棠觉得自己在做梦。

事实上她也很清醒,这就是现实。

那个大概是蓬莱正式弟子中唯一一个不会御剑的少年也拔出了他的剑,在一片业火浩劫中,剑指他面前的强大敌人。

曾经,他们也曾是朋友。

朱棠冷冷地看着蓬莱众人,并没有刻意回避那些愤怒,仇恨,惊恐,悲伤的眼神,只是面无表情地看过去,道:“还有谁,要与本座一战?”

李梵向前迈出一步,道:“还有我,我来请教折棠君高招!”

众人震惊地看着他,绛鸿生大吼着“不要”,却无法挣脱束缚,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梵走了出去。在蓬莱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听说过李梵这个家伙有什么过人之处,甚至常常因为修为太过稀松平常被菊翁宗主追着打。

据说当年叔菊翁也教了李梵御剑的咒诀,然而他由剑载着离开地面的时候,却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晕了过去,从此便绝了御剑飞行的心思。

这个世上从来没有恐高的飞鸟,也许他从来都不是一只飞鸟。

抬头可见浩瀚星空无垠,做不了飞鸟也没有什么遗憾。他将那个已经空了的符弩小心地放在一边,两指并拢,催动佩剑缓缓升起,然后踩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更强大的恐惧,亦或者是更强大的悲愤,让这个少年克服了对于高空的恐惧,他的剑承载着他,颤颤巍巍地飞起,那个似乎从来都不靠谱的家伙,这次也没有靠谱。

“蓬莱的热血少年,死且不惧!”那个叫李梵的少年站在半空中,以万夫不当的孤勇,挥出了生平最强的一剑。

朱棠只不过伸出一指,那少年的剑意便支离破碎,少年人的身体从万丈高空摔落,如一只死去的鸟儿,在云层中一点一点坠落,化作了尘埃,微不足道。

绛鸿生目眦欲裂,几乎泣下血泪,声声控诉朱棠,道:“你为何,你为何要杀他!”

朱棠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我也很想知道,为何他明知会死,却还来挑战我。”

死且不惧。

多么可笑的一句话啊。

这里不是三千芥子,只是杀人时的感觉却没什么两样,无非是仿佛浸染在眼底挥之不去的红色,和在耳中回荡不绝的绝望嘶吼声,然后便是灰飞烟灭,再无一人敢言,世界也就清净了。

在蜃语楼掌事仲兰茵预言天魔必将在百年内归来的最后一年,蓬莱山门陷落,蓬莱上至掌门下至门生悉数被俘,关押在气宗云盏峰上。

从此蓬莱府云外仙岛,归了折棠君,还有一些小门派受到波及,也悄无声息地易了主,成了魔窟,只是与蓬莱相比,便显得无足轻重了。

仙门百家有不少正义之士前来刺杀朱棠,意图营救蓬莱众人,然而为时已晚,不过是一群不自量力之人自投罗网罢了。

其中有个游侠儿的面孔甚是眼熟,在那些人被押送往云盏峰上时,朱棠回头看了一眼,认出是当年在万柳奚遇见的那个游侠青城。

只是一面之缘,算得什么故交。到底逃不脱立场上的刀剑相向。

“放出话去,本座在此地等季竹尘,他一日不来,我便杀一人,他百日不来,我便杀百人,看到底是他沉得住气,还是这蓬莱府沉得住气。”

朱棠说出这番话时,甚至还微微笑着补充了一句:“我亲自来杀。”

剑宗大殿如今改成了魔君殿,从前的装饰布置却没有改变多少,只是换了牌匾而已,剑宗大殿之后的疏风苑依旧落着锁,朱棠去看过几次,远远地望着,只有一次走近了,伸出手似乎是想敲敲门,可是指节在距离门板不过一寸的时候还是放下了。

她很清楚,即使敲了也不会有人应声,不会有那么一个人白衣染了海棠花的颜色,开了门,一副春风和煦温暖的模样,她落寞地收回了手,忽然有些胆怯。

魔君殿内,魔蛟玄霜化作了人形,却顶着一颗蛟头,应该是怕朱棠看了那张脸心烦,她跪伏在朱棠的脚边,堂堂魔蛟,竟然如同柔顺的灵宠一般,她似乎很害怕朱棠,怯怯道:“折棠大人,妾身......”

湖光山色两相和,夕阳的残照映着玄惘峰石壁,朱棠的心情很是不错,躺在美人靠上,绯色的裙摆垂下来,露出纤细白皙的脚踝,任由玄霜给她捏腿,道:“何事?”

然而见她露出笑容,玄霜却更加害怕了,跪在地上迅速往后退了几步,不停地磕头,道:“是妾身的错,妾身知罪,还请折棠大人饶恕妾身!”

朱棠很不明白,自从攻下了蓬莱府,她自认为心情一直都很不错,态度也算是和蔼,却不知为何,下属们却越来越害怕她,在她面前战战兢兢,似乎多说句话都不敢,只有修斓一如既往。

这时正好修斓走了进来,看了一眼那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的玄霜,嗤笑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下去!”

玄霜便如同受到大赦,连忙脚不点地一般地逃出去了。

朱棠皱眉道:“你怎么让她走了?她有话要说。”

“无非是想让你放过季竹尘罢了,狗都是忠于旧主的。”修斓笑道,似乎很是轻蔑。

“你才是狗。”朱棠道:“也不知道这长条玩意儿之前在离尽忘那里受了什么虐待,竟然如惊弓之鸟一般,我倒还真有些怀念她从前那股子嚣张劲儿。”

她说这话时,是笑着说的,无非是调侃几句,然而修斓却叹了一口气,道:“主君大人,玄霜她并非是被离尽忘弄成这副样子,让她恐惧如斯的,其实是你。”

朱棠不解,道:“我?我又没有亏待过她。”

近日来朱棠确实觉得身边的人都太过安静了,只是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漫漫长夜一般无休止的寂寞,就算是天光乍破,也是孤身一人,如同夜浮间山顶经年不化的雪,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

“洛盈缺呢?”朱棠问道,自从攻打下了蓬莱,便不见洛盈缺和余蓉的影子,仿佛这二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二人办事不力损兵折将,唯恐主君怪罪,已经先一步去戒律堂领了罚,只怕没个十天半月还起不来床。”修斓道。

“这是何必,我又没有打算怪罪他们。”朱棠皱眉道:“我就那么可怕?”

修斓温声道:“不,你永远是我的那个小棠儿。”

朱棠不想理会修斓的胡说八道,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看到那双纤白的细手,恍惚间竟然如同看到了满手的鲜血,烈火与厮杀声一瞬间如潮水席卷了脑海,让她的心魔瞬间燃起,那红色的蔻丹指甲如同鲜血染就一般,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用这双手杀过多少人了。

魔族嗜杀,可是一个能让魔族都恐惧的人,又该是何等模样?

“拿镜子来。”朱棠喘息着道。

修斓却轻轻摇了摇头,抚摸着朱棠柔顺的长发,道:“小棠儿,别看了。”

“我让你拿镜子来!”朱棠怒吼着,一掌将修斓的手打落,又一掌将他拍飞,一双眼瞬间变成了血红色。

修斓的身体撞在墙壁上然后滚落下来,捂着胸口跪倒在地,咳嗽了几声,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就算镜子拿来,她便敢看吗?朱棠缓缓后退了一步,自己如今,到底是怎样一个面目可憎的模样?朱棠低声笑起来,然后夺门而出。

她飞掠过如同浪涛汹涌的树林顶上,在青石阶上奔跑,冷冽的风在耳畔穿梭而过,树枝打在身上也浑然不觉疼,仿佛只有这样恣意疯狂地发泄才能让她觉得好受一些。

不知不觉间她竟然来到了林风幻海,当年林风幻海被毁之后,蓬莱弟子在这片树林四周布下了聚灵阵,来帮助林风幻海中的灵气恢复,只可惜收效甚微,到如今这个地方也是那个遍地焦土的模样。

在她来到这里之前,这里已经有人了,是一个男子,身穿黑衣,似乎在那倾倒焦黑的树林中站了很久,看到她来了之后,那男子转过身,行礼道:“见过主君大人。”

那人是宋霄,朱棠并没有很意外,淡淡道:“不必行礼,我不习惯。”

宋霄却坚持行了礼,也许是太久未见,也没什么别样的交情,朱棠对宋霄的印象还是在万魔之渊中那个时疯时醒的青衫落拓样子,此时看他一身黑衣,眉宇中多了几分稳重,人也看起来干净利索了很多,虽然不知道他当年在蓬莱当门生时是何模样,这样看倒也能看到些少年的影子。

“主君,林风幻海......没了......”

朱棠没有回过头去看宋霄,却能感受到,那看似平静的声音中,是蕴藏着无尽悲伤的,还有这如今不复往昔的蓬莱府,原本是他身处地狱之时心中唯一的念想,可是好不容易归来,那净土竟也污浊了。

就仿佛天大地大,终究无处为家。

“宋霄,你可曾恨我?”

如今毁掉的,又何止是林风幻海?满目疮痍,皆不是当初模样。

你是否恨我毁了蓬莱?你是否恨我给了你希望,再亲手毁掉这份希望?

宋霄却忽然跪下,道:“属下不敢,承蒙主君不弃,我这条命是主君给的。”

“属下将永远忠于主君大人。”

朱棠没有说话,这样的话她已经听烦了,她慢慢地走出了林风幻海,早在她决定攻打蓬莱的时候,她便打探过,有人曾经在蓬莱附近见过蒋笛的身影,在那之后不久,蒋家封锁了家主魂玉碎裂的消息。

这个世上会真心待她的人,最终还是一个都没有了,温暖和煦的风不知为何吹在脸上,却觉得料峭森寒,有些许说不出来的冷。

如今的云盏峰,不过是个监牢而已,各宗各派和前日里捉来的那些游侠儿分门别类关了起来,提前喂过了药让他们失去了法力,就如同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

朱棠站在伯梅槿面前,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伯梅槿被朱棠废了一条手臂,衣袖上血痂点点,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面上略显疲惫之色,神情却不屈不挠不卑不亢,道:“折棠君杀了蒋家主,却来向我要人,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只想知道,蒋笛她,究竟有没有来过蓬莱。”朱棠沉声道。

伯梅槿:“没有。”

然而角落里却悠悠传来一个声音,道:“她来过。”

说话那人是燕朔危,他懒散地坐在地上,眯着一双眼,神色却半点没有成为阶下囚应有的样子,他抬起眼皮看了朱棠一眼,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道:“她进了蜃语楼,我亲眼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