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京城西郊的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院，当年王崇古任刑部主事时，曾携着家小住在这里，嘉靖三十二年，他的外甥，现在的吏部尚书张四维赴京赶考，也是借住在这里。王崇古任宣大总督后，全家迁往宣府，这里只留下一个老仆照料，每年他回京叙职时住上一阵。

但是现在时过境迁，皇上的旨意是“遣返回乡、永不叙用”，还留着这宅院做什么，王崇古早已叫仆人低价变卖，此时院门已关，王崇古回头又看了一眼这座陪伴了他三十多年的房子，转身欲爬上马车。

“老爷，小心些……老爷我驼你上去吧。”

四十廷杖下来，王崇古早已不能自己走路，更别说是爬上马车了，他叹了口气，点头同意。老仆蹲在马车前，把后背对着王崇古，等王崇古俯在了他背上，他开始费力地站起来，想把老爷侧放在马车前的坐位上，可惜老仆年纪大了，气力不足，王崇古又是一个大汉，加上现在下雨，他脚步一滑，就要摔倒在地——

这时，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出现，扶住了王崇古，老仆这才稳住了身子，抬头一看，来人正是他家老爷的外甥——张四维，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仆人，手里拿着油纸伞。

“舅舅，我来背你上车。”张四维说着，就要去背王崇古。王崇古却不合作，只是忿声道：

“你来做什么！”

张四维苦笑了一声，他知道舅舅现在怒气未消，自己在这里出现，显然是自讨没趣，但是以舅舅现在的身体状况，只带一老仆回乡，他如何放心的下？

“都是四维的错，舅舅莫要放在心上，让四维先扶你上车吧，在这淋雨容易生病……”

“生病又如何？”王崇古甩开了张四维的手，愤然说道：“我几十年声誉毁于一旦，要此躯体何用！”

张四维一怔，他没想到舅舅看重的不是官职，而是声誉，一时之间说不上话了，两人就这样站在大雨之中互相对峙，旁边张四维带来的仆人见状，连忙过来，撑伞替他们遮雨。

“舅舅，”张四维说道：“我那么做是为了什么？你也看到了，就算我没有呈上那封信，那伪书真的就能如你所愿吗？没有我那封信，那王大臣就会死了不成？舅舅，你有没有想过啊，四维当时要是不那么做，皇上若将那伪书立案，顺藤摸瓜一查，我们就坐实了欺君之罪，到时候别说是自己人头落地，就是我们两家家人性命也将不保啊！”

挨了廷杖冷静下来以后，张四维所说的这一层厉害关系，王崇古不是没有想过，现在听到张四维这么说，又想起了那日在吏部大堂之上，外甥的确是苦苦劝过自己，是自己一意孤行，又能怨得了谁？想到这儿，王崇古叹道：

“罢了，罢了。”

看到舅舅松了口，张四维连忙上前，背了王崇古坐上了马车，又对两个仆人吩咐道：“你们两个陪着王老爷去蒲州，一路上要详加照顾，知道了吗？”

“是，老爷。”

王崇古的马车是一辆三驾马车，车厢里空间很大，为了照顾王崇古的实际情况，车上的短凳已经撤去，换成了厚厚的棉被，老仆和王崇古待在车里，张四维的两个仆人则在前面车驾上驾驭马匹，马车往前驰去，很快就出了胡同，即将拐弯——

“等等。”王崇古突然说道。

仆人会意，勒住了马车。张四维在后边看到马车停了下来，连忙一路小跑过来，口中唤道：“舅舅。”

老仆掀起车帏，王崇古费力地将身子探出，望着追来的外甥，说道：“四维……以后你一个人在京为官，一切都要好自为之……你母亲以后有我照料，家中的事，你不用操心……四维，他日那张居正回朝，若要置你舅舅于死地，你可莫要忘了那个人，他可以救我一命。”

“舅舅，你放心吧，四维晓得。”

王崇古点了点头，说道“走吧。”

张四维忙跟舅舅道了别，独自站在雨中，看着马车远去，心想：舅舅，你多虑了，当今皇上亲贤任能，宅心仁厚，又怎会下令加害于你。你进献伪书失败，只以为是四维从中作梗，王大臣又碰巧未死，却不知真正的原因是你忽视了皇上……皇上之聪慧，又岂是你能知道的？

舅舅，你放心吧，当今皇上气势非凡，犹如当年汉高祖与唐太宗，四维虽不如那张良、魏征，但四维苦学多年，如今得遇明主，焉能轻言放弃？四维一定会作出一番事业，他日衣锦返乡，再侍奉于舅舅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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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五更，皇极殿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跪拜道。

万历像以往一样坐上龙椅，高声道：“诸位爱卿平身。”待百官们谢恩后平身，他又接着说道：

“刚才在后殿，史官告诉朕，这是朕登基以来的第一千次早朝。”

百官们相互对望，面露喜色，不少大臣出列，高声称赞皇上勤政。万历皇帝自隆庆六年六月二十一日第一次上朝以来，每逢单日开朝，“遇寒暑而不废”，坚持了六年，到了今天，恰好是第一千次早朝。文武百官大多是从嘉靖朝、隆庆朝过来的老臣，想起当年嘉靖皇帝沉迷炼丹二十余年，与现在的万历皇帝相比起来，反差之大，令他们嘘唏不已。

听到百官称赞自己，万历也十分高兴，说道：“朕刚登基时，曾与张先生说起早朝一事，张先生说，‘古往今来两百余帝，能坚持一生者，不过寥寥数人’，朕，就要当这寥寥数人之一。倘若有朝一日朕懒惰了，不想上朝了，诸位当记得今日朕之所言，上疏直谏，鞭策于朕。”

百官纷纷应道：“臣等谨记”、“臣等遵命”。

“今日早朝，诸位爱卿可有要事要奏？”

“皇上，”申时行出了列，奏道：“辽东总兵李成梁上报，海西女真叶赫部要求开设义州大康堡马市，请皇上定夺。”

“海西女真?之前与他们没有马市吗？”

“回皇上，朝廷原本设有开原马市，专待海西女真，但隆庆初年时，海西女真分裂为哈达部和叶赫部，其中叶赫部北迁，不能再南下进入开原马市，故而要求开放义州马市，以便与我朝互市。”

万历知道，辽东女真分为两部，分别是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其中建州女真在今天辽宁东部一带，海西女真在今天的吉林、黑龙江一带，地域很广。女真族现在是半农半牧的民族，经济还不是很发达，跟蒙古一样，急切需要与明朝通商互市。

互市不但对双方都有好处，还可以缓解民族矛盾，万历又没有轻视外夷的观念，哪有不同意的道理，他说道：“朕同意开放马市，传朕旨意，以后辽东马市，全部由李总兵负责，女真部若再有分裂，就再开马市，他们女真族自己的内乱，我们莫要妄加干涉。”

申时行一怔，不大明白皇上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但已容不得他细想，他应声“臣遵旨”后返回行列。

想到马市，万历想起一事，问道：“殷尚书，宁夏兵事如何了？”

“回皇上，”殷正茂说道：“叶总督前日刚传回消息，北路军这时已经攻入宁夏，围住了灵州城；麻总兵率领的南路军七天前已经攻破平凉府，平凉、西安两地叛军都已投降，现在南路军正挥军北上，与叶总督会合，相信不要多久，灵州城可破。”

灵州城是河西二十四堡的门户，灵州一破，收复宁夏全境，也只是迟早的事，不过万历心中犹有一丝疑惑，为何蒙古骑兵到现在还未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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