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看殿前跪着的，大多都是资历较浅的官员，除了吏部侍郎王希烈和户部侍郎李幼孜是隆庆年间进士外，其他的象户部郎中林得靖、国子监司业汪铭生等人都是万历元年、二年进士，洋洋洒洒竟有二十多人。

万历知道，吏部侍郎王希烈因为文采很好，受到张居正赏识而被他从翰林院一手提拔上来，李幼孜则是张居正的同乡兼门生，他们两个与张居正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张居正一旦失势，他们也必定仕途不保，现在前来替张居正求情也是正常之举。但是，林得靖、汪铭生等人分别是吕调阳和王锡爵的门生，与张居正并无交情，连他们都要冒险为张居正求情则有点出乎常理了。

万历看着这番情景，心中暗道，谁说张居正是个权臣？至少他已经没有像历史上那样被满朝士人憎恨，至少在这危急关头，依然有这么多人甘愿冒着廷杖的危险，站出来替他说话，看来，自己当初选择烧毁那份王大臣笔录，打消了张居正热衷政斗、排除异己的念头，让他继续留下来为朝廷效力，现在看来是多么的正确。

不过这么多人跪着求情，多少让万历有点为难：自己还没对张居正降罪呢，你们这是求的哪门子情哪……

“诸位爱卿请起。”万历开口道。

“皇上可是答应对张大学士网开一面？张大人为朝廷辛劳多年，何来勾结藩王之举，这一定是有小人诬陷，如果皇上仍欲降罪于张大人，臣等只好此长跪不起，恳求皇上开恩。”户部侍郎李幼孜带头说道。

“朕什么时候说过要降罪了？诸位爱卿请先起来说话。”万历愠声道。

群臣面面相觑一番，犹豫着站起来，勾结藩王谋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他们听到皇上说不准备降罪，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既然现在有这么多大臣求情，万历也正好可以下个台阶，他顺势说道：“朕本来就觉得此案有甚多疑点，现在又有诸位爱卿求情，朕也认为不可轻易下定结论，当由刑部、大理寺会同都察院再行审理才是……”

万历话音未落，只见白玉台右侧鱼贯而上数位大臣，却是张四维、王崇古、张瀚等人，他们鹭行鹤步，走到万历面前跪拜，口中说道：“皇上，臣等也为张大学士求情！”

万历很是惊讶：是你们要弹劾张先生的，现在你们却来替他求情，这世间居然还有这种事情？他心里虽这么想着，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问道：“张尚书这又是所为何故？”

张四维回道：“皇上，张大学士为朝廷效力多年，居功至伟，张大人之清名，朝中文武百官，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现在虽然有众多大臣弹劾，又有王御使的都察院奏章，却并不足以让我们相信张大人做过那些事情……”

张四维说着，略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万历，万历心中依旧疑惑，也不明白张四维看着自己是什么意思，便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张四维接道：“所以臣以为，张大人勾结藩王谋反之事，证据不足，恐难服众，但此事毕竟事关重大，为平众议，皇上应派钦差御使前往湖广，将张大人与楚王隔离，详加排查，到时便可真相大白……微臣私下以为，张大人必定是遭人冤枉，到时真相出来，可以慰天下数万臣子之心哪皇上。”

万历不是傻子，听到后面就明白了：这哪是在替张居正求情，这分明是在置张居正于死地啊！让自己派出钦差或御使，这意味着什么？这钦差一派出，张居正就是钦犯，以他张四维等人的权力，张居正在牢中能好过吗？当张居正知道万历出尔反尔，违反了三年之期的协定，以他的性格，他还会苟活于世吗？

万历知道，历史上的张居正死后，张家就是处于这种情况，当时皇帝的钦差刚从京师启程，荆州当地官员就封死了张家大门，派士兵日夜巡逻把守，等钦差慢悠悠地来到荆州，下令打开大门一看，张家全家三十余口，已经被活活饿死一半……不知道那位刚在知府衙门用过盛宴的钦差，在当时看到张家惨状后，肚中的美食可还消化得了？

想到这里，万历看着张四维，看着这条毒计的主人，他没有想到利益的力量是那么巨大，可以让一个人对共事多年的同卿下此重手……

张四维说完不久，就看到皇上看着自己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仿佛看穿了自己的计谋一般，张四维大惊，忙低下头去避开了万历的目光，心中沉浮不定。

万历正欲发话，突然一个声音大声道：“张四维你这个小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想法么，张大学士平时待你如何，你这个尚书的位置是怎么来的！你平日里对张大人言听计从，原来都是阳奉阴违，……皇上，张四维居心叵测，看似替张大学士开脱，实际上是要加以迫害啊皇上……望皇上明察。”

在这乾清宫前，竟然有人这么说话，万历和众臣一时之间都反应不过来。突然说话的是户部郎中林得靖，万历元年恩科文状元，他刚开始几乎是在吼，说了好多句，才有些意识到皇上就在身边，忙对皇上解释了两句，他自知有罪，说完就跪在地上，等待皇上发落。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但张四维的脸可就有些挂不住了，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尚书，正二品大员，三朝老臣，让一个后生当着皇上和百官的面这样骂他，哪里会受得了？他气得脸色通红，怒道：“你……你这是信口雌黄！”

林得靖冷声道：“那请张尚书指教一二，下官哪一点有说错了？”

张四维气急，冷哼了一声：“你这黄口小儿，一派胡言……”他话没说完，却看到林得靖突然自己扑了过来，他年龄大了躲避不及，竟被林得靖抓住朝服领口。张四维大惊，颤声道：“你……你干什么……”

林庆站在万历身旁，看到大臣们吵架，本来是饶有兴致，但当他看到林得靖居然动起了手脚，心知不妙，他身手敏捷地跃上前去，双手用力分开了两位大臣，口中喊道：“来人哪！”

候在白玉栏边的大汉将军们不敢怠慢，听到林庆命令，一齐冲上前来将大臣们团团围住。场中大臣刚才大多还在发呆，现在处于兵刃之中，全都缓过神来了，他们齐刷刷地朝皇上跪下，不敢再说话。

被卫兵分开后，林得靖心中平静了下来，想起自己刚才鲁莽的行为，不禁有些后怕：这里可是乾清宫，自己可是在当今皇上面前啊，就算皇上不怪罪自己，但一想到自己以后在皇上心目中的印象可能就此一落千丈，林得靖就后悔不已。

万历看到这难得的一幕，却并不感到愤怒，其实他心中除了惊讶，只有感激，自己正愁怎么应付张四维的阴谋呢，现在林得靖这么一闹，无疑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在朕面前，爱卿们竟是这等言行，成何体统，”万历假装责怪了两句，正要借口自己受了吓，以便宣布群臣退下，却听林得靖说道：

“皇上，微臣失了君臣之仪，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万历哪里想治他的罪，于是说道：“林爱卿也是一时冲动，关心国事而已，并非出于私心，朕赦你无罪。至于张先生一事，既然你们意见不和，朕也没了主意，以后再议吧。”

事情到这里，对万历来说，也算是一个好结局了，他正要走开，却听林得靖又道：“皇上，说到张大学士，微臣有数言斗胆请陈！”

万历回过头来，好奇的看着林得靖，这个他在万历元年钦点的状元，万历示意大汉将军们退下，然后说道：“林爱卿但说无妨。”

“不知皇上可还记得当年恩科的会试试题，皇上，天下书生，数以十万计，他们从小寒窗苦读，为的是什么，也许有的人只是为了做官，有的人只是为了荣华富贵，但微臣相信，真正的士人，他们是为了实现自己心中的抱负！是为了大明，是为了这天下百姓……皇上当年刚刚登基就铲除奸党，大力改革，那时候微臣在汝宁乡下，听说当今皇帝年少聪慧，有明君之象，再看我朝自皇上登基以来，政令清明、吏风大整，接着又听闻皇上开春要开恩科，此时不出仕更待何时？微臣与乡里同窗相约，一起来京赴考，承蒙皇上看重，钦点我为状元，从此微臣不敢罔负圣恩，一心想要尽力效命朝廷……微臣之心，也是天下士人之心，如果皇上这次因为几个言官御使的一纸奏章，就罢免了张大学士……大明能有今日之治，离不开张大人，张大人有功于朝廷，是一代重臣，如果因为他回乡尽孝而被朝中小人所趁，纵使张大人真的犯罪，如此下场，恐怕也会寒了天下士人的心哪皇上，到时候有才之人皆隐于山林，不为朝廷效力，则我大明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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