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午后，天空中突然乌云密布，几声春雷响过之后，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初时雨势还小，随后逐渐变大。风力牵扯下，雨点拍打着紫禁城各个宫殿的砖瓦琉璃，仿佛雨水也看不惯这些楼阁上日积月累的污垢，有心要将它们好好清洗一番。
雨中，武英殿大学士申时行撑着一把油纸伞，进了午门，来到内阁衙门前。他上了台阶，收起油纸伞，甩了甩水渍，跟往常一样跨入内阁中。内阁中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申时行有些不习惯，怔怔地看着屋中的几张空椅，长叹了一口气。
万历元年铲除冯党之后，申时行、吕调阳二人进入内阁，与张居正共为铺臣，从此，他们三人开始了长达六年的共事，经常在这内阁中，一起票拟奏章，一起讨论国事。三个月前，张居正已经回乡丁忧，就在昨天，吕调阳也辞职回乡，如今这内阁之中，只剩他申时行一个人了。
内阁案桌之上，摆放着很多奏章，边上还用笔砚压着一张邸报，是六科刚刚抄送上来的，申时行拿起一看，顿时大惊失色，邸报上抄了好几份奏章，居然清一色都是弹劾张居正的：
工科都给事中沈有愈上疏，弹劾张居正专政擅权、扰乱朝纲、颠覆祖制，说他欺上瞒下，箝制言官，朝廷上下早已怨声载道。
户科给事中汪培上疏，弹劾张居正仗着自己的权力，让多名亲戚门生当上高官，甚至连他老家的家奴游七，也捐钱当上了兴都留守司都事。
吏科都给事中葛缙上疏，举报张居正平时经常向皇上进言，说要皇上如何如何勤俭节约，但他自己却生活糜烂无度，在家中天天锦衣玉食，用的是金碗、金筷，穿的是丝绸、锦缎，张居正年近半百，家中却有年轻妻妾十数人，且大多为地方官吏所献，其中蓟州总兵戚继光就曾一次赠给他五名美貌女子。
吏科给事中徐长缜上疏，举报张居正生活奢侈，出门乘坐一座三十二人抬的大轿，名曰“如意斋”，其体积之大，活生生就是一座会走路的大房子，上面有客厅、卧室、茅厕、走廊，甚至还配有专门的两个仆人伺候。
……
申时行看罢，额头上冒出了冷汗，这么多言官一起上疏弹劾，定然是有所预谋的，看来，好不容易安静了五年的朝堂，即将再次掀起波澜。
屋外的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申时行看着雨帘，心中盘算着自己现在身为唯一的大学士，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如果什么都不做，这些弹劾的奏章发到内阁时，自己又应该给皇上作何建议？
正思索着，忽听屋外太监一声高呼：“皇上驾到——”，申时行连忙整理好案桌上的邸报和奏章，快步走到门口跪下。
雨中，几顶黄色华盖停在门口台阶前，万历走了过来，说道：“申爱卿请起。”
“谢皇上。”申时行跟在万历后面进了内阁，他知道皇帝是很少亲临内阁的，皇上现在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有要事。
万历看了看内阁衙门四周，坐下说道：“申爱卿，吕大学士已经告老返乡，如今这内阁中，只剩申爱卿一个人了。”
申时行不知道皇上的意思，说道：“是的，皇上，吕大学士为朝廷效力多年，功绩斐然，现在因病告老，实属可惜。”
“朕知道阁事繁重，张大学士又在荆州家中，以后只有申爱卿一个人负责，也是难为爱卿了。”
“为君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申时行停了一下，又说：“皇上亲自来此，不知可有什么要事？”
万历看到案桌上那满桌的奏章，说道：“那些言官上的折子，申爱卿想必也看过了吧？”
“是的，皇上……”
“张大学士是先皇留给朕的顾命大臣，又是朕的老师，尽心辅佐朕多年，已是劳苦功高。如今张先生刚走，他们就来弹劾，朕觉得定是有人背后作祟，意图不轨，这些奏章……”万历语气平稳，看着申时行，接道：“申爱卿认为，应当如何批解？”
申时行蹙着眉头，犹豫了良久，终于还是说道：“微臣不敢妄言……”
万历心中大为失望，申时行果然是太过保守，太过优柔寡断了。今天一大早，自己就接到了这些意料中的奏章，所列张居正罪状之多，简直是骇人听闻，万历知道，这些罪状大多是真的，但在自己的暗示下，张居正已经比历史上的张居正好了太多。比如前日在朝中反对新政的吏部侍郎张瀚，历史上的张瀚早已经被张居正所排挤，以致辞归故里，还有太多富有才学或者为人正直的大臣，没有像历史上一样被张居正所迫害，他们一起留在朝中为朝廷效力。
万历没想到的是，历史上的张居正那么做，其实是对于他自己权力的一种保护，现在被自己所改变，张居正的反对者已经遍布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员，估计有一半要致张居正于死地。张居正虽然罪状无数，但毕竟是功大于过，况且自己答应过他“三年之期”，怎么可能顺势加害于他？
自己身为皇帝，自然不适合出面参与朝堂斗争，要保张居正的话，必须物色一个有能力的大臣才行，万历首先想到了申时行，不过令他失望的是，尽管自己暗示得这么明显，但看申时行这话的意思，他并不想挺身而出。
万历说道：“明日早朝，必定有很多大臣继续出面弹劾张先生，到时候若只有朕一人，恐怕难排众议……”
“皇上，”申时行这时开口道：“张大学士为朝廷鞠躬尽瘁多年，如今我大明能四海生平、国库充盈，张大人功不可没。倘若百官欲治罪于张大人，微臣一定会在殿上进言，为张大人申辩。”
“嗯，朕也相信张先生的功过，明日自有公断，时候不早了，朕要回去了。”
“恭送皇上。”
万历走出内阁，重新进入雨中，华盖之下，万历陷入苦思，在他心中，犹自有一个难题未曾解开：申时行办事过于谨慎，不是最佳的人选，那么自己又该选谁呢？这个心目中的人选首先应是不反对新政的，其次又必须有资历，有名望，还要处事果断，要有心机……但，纵观满朝文武，又有谁适合做这件事呢？
……
第二天早朝，皇极殿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的高呼不断地在殿中回响，回音未消，就有一个大臣出列，高举笏牌，奏道：“皇上，微臣有事要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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