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大典
作者:青崖路远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027

何玉屏一股脑地逃下楼,却未曾想楼道口下正站着一个陌生的道士。

他虽从小深谙遇事至少表面不慌的道理,但到底做贼心虚,尤其是做那扒雷澈门缝的“贼”,故而更是神情一紧,眉目间带着几分掩不去的惶恐。

其实按理说,这院落算是划给他们月见山派住下了,秦让山给足面子,连那送菜端茶的道士们,都只到小院门口止步,因此他在楼口见到这道士,该惊惶的是对方才对,到底,何玉屏还是太年轻。

而反观那陌生的道士,见他这般突地冲下来,神色也有些惊讶,但这种情绪却转瞬即逝,甚至还从容不迫地绕过他,想走上楼去。

何玉屏见状,自然意识到不对,立马伸手要去拦他,可没想那道士伸手拍了拍他肩膀,笑眯眯地眨眨眼。

楼道光源虽暗,可那眸子流转的波光依旧潋滟,何玉屏一愣,皱眉问了句:“……三师兄?”

原来这黑袍道士,并非别人,正是那一入夜便不知踪影的尹宵雪。

这一看,何玉屏却是更奇怪了,心道:你尹宵雪不扮女人也就罢了,在人家武当的地盘上还装人家武当的弟子,不被发现自然好说,若是被人察觉,那岂不是让人觉得月见山居心叵测么?

可他到底辈分最小,定得出言慎重。故真的要问,何玉屏还是走了委婉调子,先打量了尹宵雪上下才道:“三师兄这身打扮……?”

尹宵雪也笑了,眼睛却是挺平静的,他也不多说,一把撕掉人皮面具,边将眼睛周围的假皮扯掉,边笑道:“随便走走嘛~师弟,自家师兄的本事还怀疑?”

话自然是答非所问,语调也依旧是那种轻松,但他的动作则很是利落,一手掀起袍子,长腿都抬到了木阶上。

何玉屏见状,心中有惑,却是不拦了,非常干脆地一侧身,让了道,还微微一哂,彬彬有礼。

“其实师兄你回来的正好,小师叔的手伤也该换了。”何玉屏一边让道,一边还很实诚地说了这么一句,心中却是激动地大呼“正好正好啊”。

正好,省得那唐采青……

闻言,尹宵雪看了他一眼,眉毛一扬,大抵是觉得他这态度太过实诚,不过自己也没心思纠结这个,当即点点头,几步便迈上楼去。

谁想离雷澈房门几步之遥,那木格门便卡啦一声被推开,只见唐采青正从屋里走了出来。

今晚奇了,怎么一个接一个?尹宵雪没料到还有人,不禁暗自嘀咕了一句。

早知如此,他就换身装束再上来。

他这厢心有不满,而那唐采青合了门,见了他,也不见得心中就舒爽,但观那脸面一近,唐门少主便由不愉又附上了三分寒霜。

其实,此般也怨不得唐采青。

在这气氛十足、难得良辰之际,他一方面还没听得雷澈应承,另一方面,脐下三寸事物正坚却不得解放,实是天下男子之大折磨也。这般状态下,若要再让唐采青摆出那副虚怀若谷、泯灭红尘的谪仙样,那着实是难为他了。

唐门少主除了在他小师叔面前,否则定不会委屈自己,故而当下便面色一沉,眼眸暗暗,先是上下扫了一眼自家师弟,然后便瞪着那双桃眸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态度当然不佳,尹宵雪闻言,先是一扬眉,但随即挠挠脑后,笑眯眯地说道:“大师兄,我见各大门派都到齐了,便想去混到人群里,看看有什么关于那燎原后人的情报嘛~”

他这话说得很温和,甚至有点“师兄息怒”的情绪在里面,唐采青一听他这么说,自然也不能多加指责,毕竟不管怎么说,人家这可是为公之举。

这一想,唐采青按压下心中恼意,先是心平气和地劝了句:“阿雪,记住,这可不是在月见山。”

“……你来找师叔,此行可是打探到了什么?”既然来找雷澈,怕是真有什么事给尹宵雪知道了,故而唐采青告诫完立马问道。

我又不为你唐采青跑这趟。尹宵雪暗暗心道,自然不愿告诉他,刚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却听那门又再次卡啦一声被推开了。

开门的,自是雷澈。

他披上件烟青灰外袍,在这山寒侵人的夏末之夜,屋内的烛光为他镶上一轮融融暖色,雷澈平静地扫了二人一眼,一抬手先指着唐采青,道:“你去休息吧,该说的我已说了,有什么不满的,明天再议。”

然后又指了指尹宵雪,似乎对他直接穿着那套道服就上来很是不满,但雷澈也只是说了声“尹宵雪过来帮我换药”便罢了。

唐采青微微蹙眉,看来这尹宵雪到底还是雷澈示意的。

因为雷澈这人,指事向来都是分工合汇。所谓“分工”便是指派他们各做各的,而“合汇”则是指完成任务了便到他那去汇报,这样他们各自便只知道自身的工作,却不知别人的,唯有雷澈掌握大局。

这也不是说雷澈心思缜密,或是对他们有所戒备,而是月见山之剑法,便是分学合汇而成,故而雷澈不过是将学剑之理用于处事,不管有意无意,他们都没办法说个不是,也不敢越矩。

而今夜这事,到底来日方长,今日雷澈未拒他亲昵之举,便算是足了相思,至于日后……

此番一想,抿起一笑,唐采青行了礼,道了句:“……小师叔,采青告辞。”

而后随即看了眼尹宵雪,便施施然下了楼。

“我记得……我没说要你去探武当的风声吧。”

进了屋,雷澈拉凳子一坐,扫了尹宵雪那黑衣道袍一眼,似乎是看他如何解释。

尹宵雪却是不慌不忙,微微一哂,也拉了凳子坐到他对面,自倒了碗茶,先大喝了一口,看那架势,不像是回话的,像是要说书的。

“小师叔,阿雪本也是想探探那千巧公子的楼……”放下茶碗,做足架势,见雷澈那模样岿然不动,尹宵雪也没觉得无趣,甚至还眼眸一转,朝雷澈瞟了瞟,“正路过那秦掌门的议室,可没想,那少林延灯方丈也在那喝茶呢~”

一听延灯与那秦让山凑在一起,雷澈便扬起眉,改了那水波不兴的神色,朝尹宵雪点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

这算是大致满足了说客的心理需求,尹宵雪也就满意地又饮了口茶,将所闻之事娓娓道来。

原来,那秦让山听了雷澈所言的“燎原后人”后,便与延灯和尚商讨——

“……如此这般,我首先想不通的便是,这燎原后人,你说他所为从何来啊?”秦让山洋洋洒洒说完全情,抚了把长须,朝延灯问道。

延灯是个圆头圆脑毛发不生的胖和尚,眼总是眯眯的,活似个弥勒佛,听了这话,便摇头晃脑地笑笑:“秦掌门,常言道有其师必有其徒……”

延灯的观点很特别,当年魔剑横扫武林,只朝高手挑衅,为的是壮大声势,扬名立万。而这燎原后人,杀的三人虽都是武林中声望颇高之人,但不仅采取的是暗杀的手段,就连人,也并非都是一流高手,比如衡山圣虚道人岑鹿,其目标之明确,由此也许可以推测,他是否有什么所需之物在这三人之手,或是在这三人之中……

“若是当真如此,那此物必定意义甚重。按理,若他承袭魔剑之技,不想着为其师报仇,起码也得盘算着如何发扬光大。如果连这两步都放弃去做,那么他所需之物,怕是……”秦让山边思索边道,面色是越发地沉重。

“那他若真得了所要的东西,难不成这江湖又得出一次‘魔剑’不成?!”

“月见山……兴许有些眉目,”见他思至惊诧,延灯倒是颇为轻松地道,“毕竟人是他们发现的嘛,甚至有几分是冲着他们来的……毕竟当年,杀魔者,雷澈是也。”

“……若是这样最好不过,但那雷澈也太过目中无人,硬得很,再加上那展皓对其颇为回护,若那燎原后人另有所图,也不见得会讲。”秦让山道。

“月见山嘛,虽说剑术奇高,但到底是绝世甚久,乃不知这江湖中的协力断金之道啊。”延灯和尚看了眼秦让山,意味深长。

于是,二人商讨多时,便定下个方案……

“……他们打算在大典结束后的晚宴上,由五岳盟主为引,以众白道之力,迫小师叔你,带上两个随行的五岳弟子。这般出其不意,展……盟主怕也‘回护’不到师叔你了。”

要说还得是尹宵雪记忆力好,且善于模仿,将延灯与秦让山的神态语调都学得简直一模一样,而其所学得又都是些意味深长的话,这让雷澈很大程度上明白了少林武当的意图。

在这一点上,尹宵雪之心细,倒是十分特别的。

雷澈听罢敛眉深思,尹宵雪未曾打断他,只从怀里掏出个药瓶,拉过他的手,拆了纱布,倒上药粉,然后换了干净的布条,再一点点缠上。

一只手横过桌面,雷澈任由他拉过去鼓捣,等回过神来时,手上已然包扎好了。

“那……您先歇着吧,阿雪告退了。”见他心事重重,尹宵雪也不多言,话已传到,至于雷澈如何做,明天便可见分晓。

合上门,转身,尹宵雪望了眼走道前方,但见山间夜岚涌动,万顷烟波混合着皎白的月色,呈现出一种银灰泛紫玄妙色彩,若近若离地在面前浮动。

停步赏了眼这山中夜景,尹宵雪目盛月光,发染星霜,心中暗自想着,月见山纵然地位坚强,却终究不是江湖泰斗之位,权衡执掌实乃入世人之举。

月见山不过是个标志,一个遥远的传说,一个不可预测的变数,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江湖人需要他,却又惧怕他,所以出世之人的月见山雷澈到了这混沌江湖,自然是要有烦恼的。

若想真正随心所欲,苏夜痕倒是做过,然后……万人唾骂。

思及此,他眉目一扬,叹一句:只不过,这武当少林,实是太过霸横了。

半晌,尹宵雪拂袖而去,步履静如寒冬落雪。

于是乎,这夜众人人难眠。

有辗转不得休之,有独倚窗台望月之,亦有如何玉屏这等的,愣看那满月夸微凉,春梦了无痕。

翌日,山钟悠远,晨曦微露,武当大殿前铜炉腾紫,人声鼎沸。

且看前方,展皓坐镇鳌首,正气凛然;秦让山携九大真人立于大殿中,肃穆威严;少林延灯带着一脉光头黄衫和尚位列首位,慈眉善目;峨眉凛清师太率着一派姣美浅灰蓝裳的女尼男徒,傲然睥睨;崆峒长灵真人领着一列黄灰道袍的弟子们,昂首以待;更不说那五岳盟主之泰山赵海平率着衡山李一汀、华山钟席、崇山南宫城、恒山若冲师太等,浩浩荡荡,气宇轩昂之态了。

自然,除了这几大门派,自是还有比如丐帮的花衣队伍、神威镖局的乌衣镖师、十堡八庄、三阁十六楼,甚至连那何玉楼以及何一敏,都混杂在帮派林立的人群中。

不过要说到有鹤立鸡群之效的,怕就是站在角落的雷澈这票月见山人了。

灰鸦青,朱心檀,暗纹银,乌金绦,四口长剑,半片环佩,个个长身黑鬓,全然青壮之姿,实是除了峨眉外最惹人注目的。

凛清师太回身斜睨了那角落一眼,正碰上雷澈那幽黑的眸子,她不禁本能地点头示意了一下,那眉眼中的傲气顿时少了大半。

这位峨眉掌门虽已有而立之年,本一向孤高自傲,但少时就见识过雷澈,还被其指教了三招,故而此刻就跟小学生见到老私塾似的,本事再大,到了跟前也得认个怂。

总之,这白日一天下来,大典也算是搞得有场有派,但说到底,四方豪杰汇聚于此,并非只为了给你武当充个脸面。

水动鱼惊,他们都多多少少从那三件莫名的惨案中,看出了点不祥的端倪,这也难怪,人在江湖,若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不知晓,那怕是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个儿了。

在场的或疑心、或警惕、或隔岸观火、或暗自心惊,尤其有些年岁的,见了雷澈在场,更是面色忧虑。

因为若雷澈、月见山出现,尤其在这种时刻,那这事态大抵很是严重了。

故而,在这大典之上,天下英雄神态各异,心思千种,虽摆出副言笑晏晏之态,但其实都默默地等待着大典结束,以期在今夜的千桌宴上,看那武林盟主、武当少林以及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月见山如何表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