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盟主总算走了。

回想葬品竟然得来如此容易，雷澈不由得松了口气，其实自己这也算是帮展皓抵了一劫，省得黄泉门或是燎原后人找他麻烦。

说到底，若不为了月见山，他压根就不愿管这档子麻烦事。

这一想，全因是那苏夜痕。

雷澈一生都未对崇俊衾有任何异言，但唯独这个人，使得他第一次觉得——师父做错了。

“咚咚”敲门声响起，雷澈眯眼，本就心烦，以为是展皓，便甩了句：“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小师叔，是我。”

可谁知，门外传来的，竟是唐采青的声音。

开门一看，对方正端着一盆水，淡淡的热气飘着，把那年轻的面容、乌黑的鬓角都湿润了。

“我知道您要睡，可总要擦把脸洗洗脚吧。”微微一笑，唐采青从容应道。

一听，有理，雷澈点头，指了指角落的小台：“你放那，我自己来。”

恩了一声，唐采青刚要走过去，又突地回身：“可小师叔你的手伤着呢，不宜沾水啊。”

见雷澈一愣，他又近了一步道：“虽是小伤，但还是趁早好了罢了。”

于是，一手拉起雷澈，一手端着盆，牵他到床边，按下坐着，唐采青才将盆放到地上，先扭了把布巾，刚想伸到雷澈脸边，却是一顿，只笑着递给雷澈。

“小师叔，自己来？”

雷澈有点不习惯，但还是接了，单手擦了把脸。

如此三次，脸洗干净了，唐采青单膝一跪，看那样便是要帮雷澈脱靴。

心中觉得有点异样，脚收了一步，雷澈道：“不用你了，回去休息吧。”

唐采青却是一把捉住那收回的脚，抬首看着雷澈，黑眸闪了闪，似乎有点委屈的意思。

“采青作为月见山弟子，侍奉师叔……还算是理所应当的吧。”

这话一出，正堵了雷澈一招，想了想，心道算他有心，热水上得也准点，甚至，连将月见山都抬了出来，自己若是再拒，便不大合情理了。

于是，也不啰嗦，雷澈点点头。

唐采青一见，便抿嘴一笑，将他靴子脱了，把水盆推过来。

山上寒凉，白凉的脚浸入暖暖的水中，雷澈觉得一阵舒心的暖，不由得看向脚下的人，细长的手撩起水，一点一点淋在脚腕上，唐采青动作非常细致，细致到，都不觉得这是在洗脚了。

抽抽鼻子，雷澈觉得原本冰凉的脚，此刻随着水渐渐地变暖，当然也可能是唐采青的手心的温度，因为暖暖的，这对于体寒的如他来说非常舒服。

唐采青注意到，雷澈的脚不仅凉的不像人，就连肤色，都跟那透着青丝纹的白玉石似的，但怪的是，他大小脚指边都有一层厚厚的硬茧，不像是练武留下的，倒像是贫苦家孩子没鞋磨出来的水泡痂，好赖时间长了，否则衬着那细皮甚是可怖。

他这一想，便觉得雷澈的过去，着实成迷。

直至手中那白得发冷的皮肤渐渐温暖起来，唐采青偷偷撩眼一瞧，但见雷澈正半合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烛火下投下一片浓影，半抹淡淡的红，正缓缓腾上他的脸颊，衬着那耳畔垂下的两缕乌发，渲染出了无声的艳气。

眼眸一荡，唐采青手下微用力，指尖按捻着穴位，果然手中小腿一震，雷澈顿时皱眉屏息，眼似睁似闭地睨他，小半会儿后，才渐渐放松下来，连那通身肌肉都变得柔软许多。

含笑，低头，唐采青的手，便同温热的藤蔓似的，从脚趾头一路攀援而上，动作时轻时重，长指顺着经络穴脉，三寸一点，二指一划。

半面掩在黑影里，雷澈面目看不出是喜是怒，唐采青心下微微一沉，喉结滑了滑。

“……小师叔，选我不好么？”嗓子一干，他破釜沉舟，直接问道，这话说得甚至带着点涩涩的恳求。

乳臭未干的钟月瑶……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展皓……若是他们可以，为何不选他唐采青？！

与其暗饮苦水，倒不如直接说出口。

猫眼瞬间睁了睁，雷澈真没想到唐采青居然这般开门见山地问出来了，张口无言半晌，只道了句：“我是你师叔，你也敢？！”

师叔侄，莫说是男子间，便是那男女之间，也是要背上**之责的。

雷澈这问，当真是问得无情，但也问得深准，因为光是这条，便足以让许多人退却了。

可唐采青却没直接回他这问题，墨眸一转，只单单朝雷澈说：“那师叔你……会在乎这个？”

他说这话时，眼凝着雷澈，仿佛早已看穿了这把戏。

暗自无奈一笑，雷澈心中自然不在乎这些世间道律，他此生只活在月见山，而月见山万物唯有他来决定，至于这江湖，这名声，都是虚名罢了。

你当那些白道大侠们就干净许多？不过是一人称道，万人附和，真正人品如何，大家心中自然有本明白账。

所以雷澈，还真就不在乎这些。

可他却不曾对唐采青这些师侄们有过这等心思，故而唐采青这番话，让他觉得有点难办又有些好笑。

这唐采青，下山屈指可数，不过回回唐门，走走门派。姑娘都没见过几个，童子鸡一只，对自己，怕也不过是仰慕之余弄不清情况吧。

此番一想，雷澈心定下来，撩眼问了句：“我是不在乎，可这和选不选你无关，倒是唐采青你，真正想明白了没？”

他这话，问得温和，只当是年轻人，头脑一热，想清楚便无事了。

可雷澈到底无情，于是便不懂他人的有情。

你说唐采青不曾顾虑过？

他自然是顾虑过的。

不仅顾虑过，还当真深思熟虑的想过。想过唐门，想过月见山，想过礼教，想过雷澈的缺点，想过二人的将来……男人嘛，总会顾虑这个，因为，情动是一时，心动则是长久的了。

可无奈就无奈在，有时，这爱来得往往不过就是那第一眼。

那第一眼的月华之下，那第一眼的凌厉剑锋，那第一眼的衣冠胜雪，已然是在唐采青心中烙了痕。

他终究还是年少疯狂，对雷澈怕是情根已种……或者这本也不怪得他年轻，因为，情爱这玩意儿，总就是个不明不白的东西。

这份情愫，随着岁月与呼吸，变成了一种习惯。

于是，便惦念了，牵挂了，爱上了。

“……再明白不过。”唐采青听出他的轻视之意，却也不恼，仿佛早料到似的，声音温柔但字字清晰地回道。

大抵是回答的太朴实，太直白。雷澈没见过唐门少主这么实诚的，于是这一听，只觉得他是小孩子瞎闹。

他心道：这小子怕是连姑娘的手都不曾摸过，也总不会懂这些。

于是雷澈也不急，甚至微微撩起一笑，抬脚便顶着唐采青的小腹，力道不大地朝他一蹬，笑骂道：“你明白个屁！”

雷澈自是不知这一笑，却是让唐采青那整个眼都沉了下来。

半晌，他也笑，握着雷澈的脚，轻声问了句：“小师叔，你不信？”

见他这样，雷澈嘴角擒着笑意，摇摇头：“你自己配点下火茶喝了罢。”

可谁知，他那嘴角的笑，在下一刻，全然僵住了。

其中之景，实难描绘，但小窗缝外的何玉屏，此刻那白玉的面容早已附上了一层燥红。

何玉屏瞪目结舌，只扒在窗檐，手捂着嘴，猫着身，动都不敢大动。

以至于雷澈那眼眸不知是有意无意地往窗边一扫，让何玉屏心绷得跟张弓之弦似的紧。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已然及时封住全身六大气穴，虽然一个时辰之内无法使用内力，但旁人也绝对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特别是雷澈这种高手。

因为没有内力又无杀气，便不能称之为敌人了。

原来，他不过是上来找雷澈，却没想听到动静，一听是唐采青，鬼使神差之下，便点了自己六大气穴，做了这扒门缝之徒。

可谁想，谁想那一本正经的月见山大弟子，唐门少主唐采青居然敢这般……

何玉屏不知现下心中如何混乱，只在看到那雪白的腿和那男人星眸微眯的侧面时，便全然只有一脉热流涌上全身了。

那唐采青伸过头来，墨钩的眸子直直凝着自己，像是一头索食的兽。

满满情与色，雷澈皱了皱眉，俯视着他，微挑的眼角挑起了阴影浓淡，混合着一种很复杂的神色。

“小师叔……”气息一匀，唐采青便又凑上去，手也潜到雷澈腰后。

“够了。”雷澈立马推他一把，刚刚一刻，唐采青的眼神，骤然跟梦里的那双眼重合，尤其是那其中的灼热而暗潮汹涌。

回忆下子便席卷而来，刚才晕染的热气瞬间便没有了，此刻雷澈只觉得通身一阵寒冷。

皱眉，唐采青自然是有些委屈的，下身事物此刻当真又硬又热，却不得解脱，不禁深深看着雷澈，但见他面冷如冰，强行自然不可能了，于是心中便不得不暗自压下。

雷澈，果然无情。

所以说，这世间也真是奇怪，越是无情之人便越是逢情缘，越是痴情之人却越是难得缘。

总之便是越无越求，思之不得，活着便是心神煎熬，难怪大佛普渡，但人人却只愿沦陷这情海之中。

唐采青自是这红尘众生之一，但他此刻出奇地冷静，不恼不怒，只抬首看雷澈，道：“小师叔，我还是明白的吧。”

雷澈看着他，心情复杂，总觉得被逼了一招，实不知要说什么：“……你……”

说不出来，但心里却是觉得烦恼了。

唐采青看出点他的心思，似乎还是有什么忌惮，只一把握住他的手，说：“不必多虑，采青只希望下次师叔若是有这想念，大可以找采青。”

其实他心中自然是希望雷澈撇了那些个浪荡人，只随自己，可又怕逼得太紧，只得一招缓兵之计，这番肌肤之亲，雷澈怎会不顾及呢。

“师叔……”唐采青见他没答应，便又凑过去，贴着雷澈耳朵唤了声。

“你……”雷澈一缩，看了他一眼，又瞄了眼窗台，轻声说了句，“你先去看看外面，总觉得有什么人。”

心中虽急，但唐采青面上却表现得很有耐心，也不推脱，点点头，便往门旁窗边走去。

那何玉屏到底机灵，见雷澈暗声示意时，便早已跟猫似地潜到楼梯口，轻声轻步地下了木阶。

唐采青自觉无人，所以一推窗见走道上空无一人，也没想过要去走道口看看。

可没想那何玉屏一下楼，抬头便撞上了一个面目陌生的黑衣道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