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七章 陵阳第一属贪狼
作者:素衣瑶琴      更新:2019-11-26 23:17      字数:4219

时方五更,朝阳初出,天际泛白。

陵阳地界,山峦起伏,树木郁郁葱葱。花沾朝露,雏鸟啼鸣,在这样一处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一片安谧祥和,尽显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白雾翻涌,就在天地交汇处依稀地有一排长龙黑影缓缓蠕动着。

再仔细一看,分明是一群正撒丫子赤脚飞驰的大活人!

“哈哈,痛快!”当先一人将长刀狠插入脚边的腐叶松泥,仰头张狂大笑。

其人虎皮豹裙,一半头发披散至肩,另外一半却是光秃秃的头皮,竟是传说中的“阴阳头”,就这模样看上去荒诞怪异中又透着狂放不羁。微风拂过丛林叶隙,卷起他那一半的长发,顿时一张惨白阴鸷的可怖容貌浮现众人眼中。特别是那双眼睛,光溜溜没有一根毛发的眼脸下,是一双煞白的眼珠子。就仿佛被上苍下了诅咒般,恍惚有着摄人心魂的殊能。

即使相处了数月,那些个手下见到这张面孔,仍旧掩不住一番心悸。旁边一个小喽啰咽了咽吐沫,方小心翼翼道:“老大,官兵好像被咱们甩远了!”

“哼~”被唤作老大的男子冷不丁的一声冷哼,唬得旁边小喽啰一个颤栗。

“这帮坐吃粮饷的兔崽子不好好在北面呆着,居然跑到咱们这深山老林里来,不过他们可也太小瞧咱们这‘江左第一帮派’了!”小喽啰谄媚,恶狠狠地道,“大哥,咱们虽然死了几十个弟兄,可对面那群官兵也没讨得到好处。我看他们只是一时迷了路,凑巧撞到了咱们。他妈的,这里可是咱们的地盘,跑了这么久,他们应该追不上了吧?”

男子额纹紧皱,侧目瞥了眼一旁安坐老槐树根下的青年,似有询问的意味。与那些满是讨好的其他人不同,这名青年对于大哥的目光视而不见,怡然而仔细地擦拭着手中暗淡的铁剑,目光淡漠冷酷,浑身却又散发着如利剑一般的凌人盛气。

身为头领的男子也不气恼,叹息道:“老二断后还没有回来,咱们还是小心些为妙。你去带几个人,探探那些官兵的动向,一有风吹草动,立马来报!”

“是!”小喽啰训练有素,回身点了几名伶俐的伙伴,再次松散着阵型折返来路。

值此深秋,正是草木最长最茂盛的季节,一阵窸窣声后,那几人的身影转瞬消弭不见。

「贪狼帮」。

便是方才那小喽啰口中所称的江左第一大帮。当然,这也有他自我吹嘘的意味。说到底,就是一帮以打家劫舍为生的当地土匪。

江东广袤何止千万里,加之远离京都朝廷的管辖,自黄巾之后,这里多有彪民作乱,几任太守换了又换,以至于出现盗匪割据、百越争鸣,而时人不知郡守何姓名的景象。到如今,会稽潘临、吴郡严虎、鄱阳黄乱、歙县金奇等等几方势力各据险峻,拥兵几何,已然坐大。

这贪狼帮的当家帮主,便是金奇,也就是眼前的这名男子。这人本是山越人,于歙县起事,初时不过百余人,不过数月,黟县、太平周边几地皆被其夺掠波及,危势直指范迎治下的陵阳。与张角、张燕、严白虎这些占山为王、裂土称侯的汉人不同,山越人喜欢侵而不占,扰而不灭,金奇更是对此情有独钟。这几年下来,金奇只在歙县附近活动,这里多是山川沼泽,民风不化,较之中原土地多是贫瘠,无法务农耕种,因此山民们多以狩猎野果济生。基于此金奇便定下一条规矩,凡贪狼帮众,一县一月只许去一次,依贫富人口征收钱粮,忌奸辱,禁杀生,并美称其为“月奉”。

越地险峻偏僻,治下的大小官吏各自为政,要么无能,无力征剿乱匪,要么暴虐贪婪成性,对于民众索取无度。有金奇这么一个人物在,反而保障了山民们的基本生存。狭隘了说,这些山民就像是金奇豢养的牲畜,等它们长大长肥了,就去捕猎搜刮一番。抓大放小,巧取而又不赶尽杀绝,金奇便是凭着这一铁律,坐稳了歙县势力的头把交椅。

故此民众虽然深受其害,对他可谓又爱又恨,大家都抱着得过且过的念头,宁愿在此苟且偷生,也不愿跋山涉水到那战火连天终不见得好上多少的的中原去。

陵阳周边寥寥数县,相距远近不等,早年土著聚集而居,也就成了现在的格局。大的县有数千人,小的只有几十户不足百丁。真要来了尊大佛,山民们也供不起。因此一直以来,贪狼帮约定成俗的只有一千帮众,一旦有人生了意外,由帮主金奇亲自招揽择能。

不用说,这一千人,无不个个骁勇,跟随着他屡次战胜官府的围剿,是为精锐中的精锐。这次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天兵,致使自己一下子死了几十个弟兄,金奇哪能不心痛恼火。

“此番官兵突然出现,的确有些蹊跷!”金奇沉眉回忆着方才经历的每一处细节,越想越是心惊,“似乎与咱们之前见过的都不太一样!”

“大哥~大哥!”远远一人领着一小撮散兵飞奔而来,其人腰宽体胖,上身赤裸,露出膘肥的肚腩。但见他疾风劲草,行走如一座移动的小山,在众人中分外醒目。

金奇回首,不由大喜:“二弟!”也不管这两百多斤的重量,迎步上去一个熊抱。一胖一瘦,画面竟也出奇的和谐。

许久人分,金奇关切:“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方才遇伏之时,正是自家二弟带着十数精锐堵住关隘,为主力争取了时间,才有了金奇和大家逃生的可能。

来者憨憨一笑,一甩大拇指横向自己,瓮声道:“些许蟊贼,还奈何不了爷爷毛甘我!大哥还不知道,自你们脱身后,老弟我便带着那群官兵在舒溪附近的山路来来回回兜了不下十几圈。他奶奶的,这帮龟孙子也真有毅力,愣是穷追了几十里路。不过咱是谁啊,这山里的路姓甚名谁,通向何处,咱儿闭上眼睛都能知道。哈哈,那帮该死的龟儿子,到现在恐怕还在沼泽地里挣扎叫救命呢!”

“没事就好!”

蒿草一般的长发用红绳编成一撮撮小蛇辫,佛耳挂环,胸画虎头丹青。金奇仔仔细细打量了数遍,方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恩,还是自己之前认识的那个骚气十足的二弟!”

“怎么样,可打探到什么消息没有?”金奇殷切。

“打探清楚了,偷袭咱们的是孙策部队,带兵打头的叫什么黄盖,弟偷偷观察了一阵,他们的兵力只有不到两千人。”

“黄盖?就是当年吴郡猛虎孙文台帐下的那个先锋黄盖!”金奇凝重,原本阴鸷的脸上也愈发阴沉。

“管他哪个鸟门子黄盖!大哥宽心,别说只来了他一个,便是那孙坚复生,孙策亲来,咱们又有何惧?先前也就是一不小心凑巧被他们撞见了罢了!要不是咱们没有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弟兄们非得杀他个片甲不留不可!再说咱们贪狼帮虽谈不上江左第一,要说在陵阳这儿,那可也是一呼百应的。既然到了咱们的地盘,他姓孙的别说只来了两千人,就是再来个十万百万,咱们耗也能耗死他们啦!”

怔怔凝视自家二弟自信满满的肥脸,金奇眼眸一亮:“二弟所言不错,彼军远来,必缺粮草,只要你我事先给这些山里的贱民下道通牒,以逸待劳,地利人和皆在我们手中,就不怕什么江东猛虎!”

“大哥威武!就算他是龙是虎,咱们也能扒他一层皮,为死去的弟兄报仇!”贪狼多杀人如麻、桀骜狂悖的在册通缉犯,一听说要与官兵开战,无不摩拳擦掌、战意昂然。

“大当家未免太高估你的这帮乌合之众了!”不合时宜的声音适时传来,带着讥诮,给原本士气高涨的山匪们淋头一泼冷水。

众人不约而同地齐目看去,却是原先那孑然拭剑一度沉默的青年,此时他已立起了身,环臂抱剑,慵懒地倚靠着树干。面对一双双杀意横生的怒目,青年唇角微翘,竟是毫不畏惧。

“潘二,你说什么!”二当家毛甘一举手中铁蒺藜骨朵儿,恶目瞪来,“扰乱军心,不想活了不成!”

潘二,姓潘名不详,只因家中有一位傻子大哥,所以大家都以潘二称呼他。这人是在前番金奇带众去陵阳附近的村庄收纳月奉的归途偶遇的。当时正是一众喽啰兴致冲冲、满载而归之际,忽从山涧传来猛虎的呼啸,慑得众人屏息噤声,人人哆嗦如筛糠。

金奇胆大,又久居山林,从这啸声中听出了这只老虎居然隐隐带着怯意。好奇之下,循声想去探个究竟。最终在一座隐蔽的山头,金奇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一名三十出头的青年,手持锈剑,正与一只黄绒吊睛的大虫遥遥对峙。在那大虫的旁边,同样躺了一只同伴,不过体格明显小上一圈,倒在血泊中,徒剩呼哧残喘的一口粗气。

“莫不是这对大虫入户寻食,反被这家主人使怪力伤了其中那只母的?”金奇惊诧地瞪大了眼珠子,伏身屏息,生怕惊动了那只丧偶怒急的公虎。

公虎绷紧了庞大的身躯,再次仰天长啸,落叶瑟瑟,鸟兽作散。

它动了!

大虫张开血盆巨口,利齿森然直扑青年而去。即使隔着老远,金奇犹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有些胆小的喽啰,甚至已经尿了裤子。

电光火石间,就在大虫一击要中时,没等金奇看清,青年折身避开了要害,大虫的利爪却狠狠地撕碎了他左臂衣帛,在青年的肩头留下了深可见骨的伤痕。青年嘶声呐喊,反手轻易捉到了滑身而过的大虫虎尾,右手长剑狠狠甩下。

剑虽不甚锋利,却因为使它的主人而有了摧玉断金的神力。

男子用血肉模糊的左臂将断尾高高举起,向着那头畜生炫耀自己的战果。大虫垂首低吟,一时没了方才的神气。

“真神人也!”暗隐密丛里的金奇瞧得仔细,当即瞠目结舌、啧啧称奇。

男子缓步来到尚有一丝生机的母虎跟前,利剑对准它的头颅,狠狠贯了进去。乳白的脑浆混合着腥血溅了他一身,男子癫狂大笑,宛如地狱里的恶魔。

公虎目睹,数次奋力挣扎,奈何断了尾巴的它,就如壮士断腕,再难逞威。它金目悲戚,发出犹如婴儿般细微的哭泣声,来回逡巡了数圈,终于一转身蹿入身后的密林,一路跌跌撞撞,须臾便没了踪迹,只留下一条血迹斑斑的辛酸血迹。

青年冷笑:“畜生毕竟还是畜生!”

为了活命,对相濡以沫的“妻子”说抛弃就抛弃,这就是人与动物最本质的区别了吧。

“呀~”一个人影忽然从旁边的木舍里冲了出来,看到庭院那一人一虎,手中高举扁担楞了足足半晌,眼珠瞪得滚圆,木讷吃吃道,“它——它喜(死)了?”

“恩!”目视足足比自己高上一头的精壮男子,青年目露怜惜,轻应了声。

“打喜(死)你!打喜(死)你!”男子陡然发疯了般,甩手扁担一下又一下鞭挞着那具早已死透的大虫尸体,泪流满面。

“哥!哥!他已经死了!”青年一把夺过男子手中的凶器丢得远远的,然后奋力将他拥入怀里。

“可细(是)——可细(是)爹娘被它们吃了呀!”男子埋首弟弟的胸口,哭得像个孩子,“呜呜,爹娘再也回不来了!”

青年温柔地摩挲着哥哥的后脑壳,轻声安抚,“爹娘没了,我还在,兄长放心,只要弟弟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欺负你!”

金奇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时那个青年的表情,特别是那一双眼睛,那个让人不寒而栗,本不该出现在这世间的。

那一刻金奇就笃定,一定要将他收归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