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八章 清正堂是非之辨
作者:素衣瑶琴      更新:2019-11-26 23:17      字数:3304

「清正堂」。

居落于秣陵城中央,毗邻太守府,乃是孙策初入此间特意下令改造出来,专审民间私怨冤仇的官寺。

两座恶目獠牙的貔貅石像盘卧朱门阶侧,栩栩如生。拾级而上,一只大如月盘的皮鼓设于门旁最显眼的位置,这是专门用来供有恩怨的百姓擂打申诉所用的。

一城之央,代表着无上的权威。从这里开始,方圆数里都是官吏办公和居住的地方。因此除了真有需要,一般的老百姓没事也不会跑来这儿。相比繁华喧嚣的街市,这里亦格外清冷。

“快走!”在披甲士卒的推攘下,数个形貌穿着各异的男子踉跄走进了视线。

“到了到了!”在他们身后,一群男女老少不近不远的快步跟着,人人面焕神采,粗略看去,足有百余之众。

仪门洞开,望着里间一排排执杖的衙役,一股浩然正气迎面扑来,被赶在最前头的小贩不由缩了缩脑袋,一张苦瓜脸拉得更长了。倒是他一旁的青衣书生,闲庭阔步地左右张望,不时点头好似游览胜迹,最后一昂首定定看了眼门楣上高悬的匾额。“清正堂”三个字笔锋苍劲犀利,跃然眼前。

“好名字!”书生朗笑,一甩前襟大踏步而入。

主审的衙司是一位年过半百的精瘦老者,他早年曾在县里做过文职,一生尽忠职守、敢争权贵,为上司所恶,因此最后到了告老的年纪也不见升迁。不过民间对他的口碑甚好,孙策听闻后,躬身相邀,终说服他老人家出山。

将这一干肇事者押入正厅之后,赵搫便领着手下甲士侯列堂外两侧,恭谨肃穆。

城主有令,军政不得互相干涉,凡带甲武士,皆不能入衙署。

“来着通名。”老衙司上座,慢吞吞问道。看他的神情,不是一衙之长,倒像个邻家老爷爷。

“小人伏志。”

“小人丁元。”

……

其下一一自报了姓名,最后轮到那个书生,只见他拱手行了一揖,坦然自若道:“在下吕范,字定公,拜见大人!”

他这番礼数周全,不卑不亢,一度低伏文案的老衙司也不禁抬眉多打量了几眼。

“原来他叫吕岱。”偏落一隅以为旁听的孙策两眼放光,默默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底。

接下来,衙司又一一问了籍贯,生计和劣迹。这里面卖糖葫芦的小贩,靠打铁为生的铁匠等几人大家也都了解,衙司从他们的打扮一眼也能看穿。倒是那相貌平平的书生,早年居然在海陵老家被举过孝廉,做过几年县里的掌令。

自古官官相护可谓屡见不鲜,这下小贩可坐不住了。

“官老爷,这帮外地来的买了小的糖葫芦却赊账不给钱,那书生又平白无故的动手把小的们给打了,他们这是贼喊捉贼,官老爷您可别被他们的外表欺骗了!小人只是商帮里一个小小的人物,又哪有明目张胆夺人子女这般的大能耐,望官老爷明鉴呐!”小贩嘶嚎,一时涕泪洗面,看上去还真像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小贩内心盘算,就目前的处境,他只占了个是本地人的优势,同时希望这位官老爷对“丹阳商帮”有所忌惮,因此故意说破了身份。

“住口!”老衙司惊木拍案,气势陡然锋利。

小贩冷不丁一个寒颤,讷讷不敢再出声。

“你以为祭出自己是商帮的人,本官就害怕了么?”老衙司冷笑,“事情始末,本官已经知晓了。依本官看,这起纠纷的症结所在,便出在那五铢钱身上,不知此钱现在何处?”

外地来的老者取出钱币,摊掌送到额前;“在小人身上。”

早有衙役接过,呈于衙司案上。

老衙司两指夹住,眯着眼反复摩挲观摩,沉吟小声似自言自语道:“这钱看着的确有些粗鄙古怪,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那外来老丈被官爷质问,局促不能应答。

唤作吕岱的书生瞧了,踏前一步:“钱币流通频繁,想来此物到了老丈手里也不知曾经过了几人,山野小民不知道来历,也不足为怪。在下久居中原,倒略知其中缘由。”

“哦~如实道来!”

吕范捋须,道:“此事还要从秦朝始皇说起——”

众人面面相觑,这汉朝的五铢钱,怎么又扯到秦代的始皇帝去了?

“话说当初嬴政统一六国,于秦二十一年称帝,建都咸阳。为了彰显自己的功绩,供后世瞻仰,始皇帝在咸阳宫殿前征三万民夫耗时半年铸造了十二座铜人。此铜人高达十丈,重有千钧,皆临摹三皇五帝的形象,有巧夺天工之妙。后来风云变幻,朝代更迭,那十二座铜人几经波折幸而完整的保留至今。直到董卓入京,火烧洛阳迁都长安,于先秦旧宫复见此铜像,生了觊觎之心。于是董卓命西凉众推倒铜人,以烈火熊焰改铸大汉五铢。当是时,所得铜水成河,而工匠参差,最终流传到民间的,就成了这些制造粗劣、文字模糊的‘无文’钱币了!至董卓受戮,铜人十二者只存其三,剩下的九座,按照此钱偷工减料来算,少说也能有数千亿之多矣!”

“这个董卓着实可恨,临死居然还给天下苍生留下这么大一个天坑!”堂中诸人听完其中详细,无不咬牙切齿,继而对这从中原远来的一家三口报以同情的目光。

书生吕岱又是一礼,方道:“董卓专政多年,既是此贼亲自发行的,那便是百姓以劳力挣得,这一文便有一文的价值。如此推演,这商贩小厮口口声声的假钱欺骗,抑或是欺商骗货的行为,也是不成立的。大人身为父母官,便是肩负天下律法与清明,事关一家性命和声誉,还请大人明断!”

此时门外围观的群众已是议论纷纷,风向明显倒向了外地那一家老小。

老衙司沉吟,许久方一拍惊木,洪声正腔:“本官宣布,齐越所用钱币乃本朝五铢,有买卖流通之权。其一家到秣陵后,恪守本分未有逾越,无罪也。吕岱,你带头闹事,本应严惩。不过念在你本是善意,又佐证有功,恩过相抵,也可自由离去了。伏志、丁元,你等四人聚众闹事,大庭广众下强抢人女,事后不知悔改,胆敢颠倒黑白、迷惑本官。来人,廷杖伺候!”

两侧衙役上前,将哭冤求饶的小贩四人拖出正厅,伴着群众叫好声中,传来阵阵刺耳的惨嚎。

“多谢先生救命之恩!”齐家老爷招呼过糟糠之妻与幼女,弯膝便欲跪:“快来谢谢先生!”

吕岱大惊,慌忙扶住,郝然道:“举手之劳而已,老丈万不可如此!”

另一边,老衙司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离席,与暗角的孙策揖手对礼。

“早闻老先生早年为官时爱民如子,处事公允,有幸今日一见先生高堂妙断,虽短短三言两语,却是字字珠玑,令宵小汗颜无以对,令观者心服而绝叹,小子实在拜服!”孙策的身边,周瑜笑着再揖一礼。

“小将军谬赞!民乃一国之根本,老生风烛残年,只是为国为民做些余利罢了,岂敢懈怠。倒是二位小小年纪,秉令严先志,力挽社稷于危难,是大作为也!”老衙司浊目放光,对跟前这两位朝气蓬勃的少年越看越是喜欢。自孙氏来后,秣陵的变化他看在眼里,也喜在心里。

也许,大汉的未来,真的掌握在这群年轻人手里了呀!

“老舍体弱惧寒,不便久陪,就此拜辞二位!”老衙司伸袖一抹额头虚汗,颤颤巍巍而去。

孙策、周瑜相顾失笑,亦后脚跟上。途径吕范的时候,正值那齐姓的一家给他跪拜行礼,孙策不动声色,就好似陌路人。

到了厅外,孙策终于按捺不住,向笔挺肃立的赵搫一使眼色,附耳叮嘱几句,方哼着小曲又蹦又跳地跑了,后面传来周瑜的笑骂声:“孙伯符,你小子是不是早就打人家的鬼主意了!哎,又一个无辜的大好青年眼看着要被你骗上贼船了!可怜可恨呐!”

外面吵闹的声音吕岱当然也听见了,无奈苦笑摇头,好不容易送走了齐老,他们这一家老小真是太热情些。理了理衣襟,他一向很是注重仪表的,踏步出门。

“先生且慢!”一直护卫在那的将军忽然伸臂拦住去路。吕岱认得,先前就是他将自己与小贩一伙押赴到此的。吕岱神色冷峻,举止却依旧一派怡然,冷笑道:“怎么,你家大人又改变主意了?”

“先生说笑了!”年轻将领执剑欠身,“衙寺之内,掌司为大,如今判决已下,即使是我家主公,也绝不敢冒此天下大不韪的。只是先生方才一言一行,风采无双,我家主公亦为之倾倒,故特命小的在此相侯,邀先生到帅府一叙!”

“这倒有趣得紧!”吕岱捏髯,眯着眼觑他,“如此说来,你家主公方才也在这公堂了?却不知是哪一位?吕某又是否有缘逢他一面?”

“先生到了便知!”将军侧身作请示,“先生请!”

十数个满覆铠甲的武士,面容冷峻,鳞甲上面遍布箭创刀痕,一看便知是久宿沙场的精锐。吕岱摇头,看来这一遭是非去不可了。

“走吧!”

吕岱当先,后面甲士鱼贯紧随,派头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