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许多有意思的胡同名一样，对脸胡同因狭窄而得名，最狭窄处，两个胖子走对头碰，非得侧着身、脸对脸才能过去。
在这条胡同里住的人，不用说，自然是养不起马、拴不起车的人家。
自从对脸胡同的饮用水归刘三挑了，他就像哥哥叔伯们一样，每天目不斜视地挑水，不看人家妇女，更不跟女人多说闲话，规规矩矩在门垛子上画鸡爪子......
一年后的一天，刘三突然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望着他。这双眼睛，比太阳毒热，把他脊背灼的火辣辣的。
他不由自主地违背目不斜视的规矩，假做整理扁担水筲，回头去找。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但他知道，的的确确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可他就是找不到。
从此以后，一双眼睛，一双水灵灵、**辣的年青姑娘的眼睛，一双喝苦水却甜蜜蜜的眼睛，常常盯在刘三的脊背上，每每掉在他的水筲里，时时浮现在井窝子和他心窝里......
这情形，让刘三开始心乱。那双眼睛，在门缝里、窗帘后、树丛中、墙头里，似乎是无处不在，却一次也没有真切地看到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目光是在那家发出的。
这家人姓马，一个半瘫的娘，一个影子一样的爹，再就是一个鲜灵灵的姑娘。
姑娘十五六岁，虽然破衣烂衫，补丁摞补丁，但却洗得干干净净。人虽然瘦伶伶的，但却挡不住天生的鲜亮。圆圆的头，额上留着刘海，一根独辫垂在脑后。
这就是她给刘三留下的印象，因为刘三没有见过她的眼睛，多数时也就是看到她那条靠青春滋养的黑漆漆的大辫子。
她家是这一带所有的人家里，唯一跟刘三没有关系的人家。唯有她家从不买甜水。
因此，刘三从没跟她打过交道，偶尔遇上了，也只能见到她低垂的头，和姑娘略有些焦裂的嘴唇。
那双眼睛是不是这姑娘的，她的嘴唇到底干裂否，刘三哥并不知道，只是凭着想像去想。
整日喝苦水的人，能不渴望甜润吗，嘴唇能不焦裂吗？
于是，在刘三哥的心里，姑娘的嘴唇始终是焦渴干裂的，时不时地在他眼前浮现。
每次想起这张本应水嫩嫩的小嘴唇，刘三心里便一阵阵刺痛，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这要是在他们村子里，他肯定让她把甜水喝个够。
一个人穿好穿坏吃好吃坏且不说了，那是命。可这个北京姑娘也太可怜了，连口甜水都喝不上。
依着刘三的想法，恨不能每天送她一挑子甜水，让她喝够喝饱。但这个愿望，也不太好实现哩。
一，水不是他的，是二大爷的。二，人家姑娘接受不接受，更是两说着。
此后，刘三哥便常常惊一阵喜一阵地胡思乱想着。每次送水的路上，都巴望着见到姑娘，给她一瓢水喝。为实现这个想法，刘三特地在送水时，带着一个水瓢。
刘三想送姑娘一瓢水喝，却也不是随便就能做到的事。小户人家的姑娘，虽然得奔生计，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些个规矩，偶尔也有见面的时侯。但总不能一上来就端着瓢水，对一个头低的连眼睛都看不到的姑娘说，你喝水，我请你喝水吧？
为了让姑娘焦裂的嘴唇能喝上一口甜水，刘三可真动起了心思。
姑娘住的是个大杂院，院子里都是苦人家，依靠各种苦差事活命。姑娘就是靠给别人洗衣服、缝穷过日子。
在姑娘家对门，住着一个孤老太太，孤零零一人，也不知道依靠什么过活。
刘三在挑水的时侯，便抽空给老太太干点力所能及的体力活，劈劈柴禾、码码煤球什么的，借故多呆会。
这时，他就会感觉到，那双眼睛，偷偷爬上他的脊梁骨。把那里烫得火辣辣的。
那种感觉，简直美妙的赛神仙了。
在井窝子干活儿的人，虽然干的是体力活，一天也不知道出多少汗。但衣服却比别的体力劳动者讲究。春秋是青布蓝衫，夏季是白布小褂，冬天是青布袄裤。不论是穿“抓地虎”还是“踢死牛”，或是“茅窝”。都是白色包脚布，扎着绑腿。衬托出一副干净利落的劲儿。
因为他们是串百家门的，串的更多的是高门大户的大宅门的厨房，总不能让人看着恶心。
刘三常常帮老太太干活儿，老太太无以为报，就每每要给刘三洗衣服。
老太太人过古稀，侍候人却非常有一套，言谈话语，更是让人心里面舒服。
老太太脑后梳了一个疙瘩鬏，两腮塌陷，一脸皱折。每每谦卑而感激地说：“小三哥，又劳累您了。老婆子无法报达。您回头把洗换的衣服拿来，老婆子帮您洗洗。”
刘三憨厚地一笑：“老奶奶，这可不敢劳动您。俺守着井窝子，洗衣服还不方便。哪用得着再劳动你老呢！”
老太太便说：“那要有个缝缝补补的活，你尽管拿来，我帮你。”
“中。”刘三口里答应着，却一次也没有麻烦过老太太。
老太太是干什么的，早年也是小有名气的红妓女，曾经风光过。现在人老了，孤身一人，靠着早年的一点积蓄挨日子。
老太太一眼就看出了刘三的那点小心思，但却并不点破。依照老太太的想法，倒也愿意做一回月下老人，把这两个苦孩子拴在一起。
小伙是好小伙子，姑娘也是好姑娘。要是能成为一家人，也是挺美气的一件事。
可这里有个关碍，就是姑娘的爹，是一个大烟鬼。家里不能有一文钱，有一文钱他也得拿去抽掉。给刘三介绍这么个老丈人，那不是害人家孩子嘛。再者说，姑娘的爹也不会同意，他还指望给姑娘找个有钱的主，捞一把呢。
所以，尽管老太太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有心成全，却无法促成这件事。
刘三可不知道老太太的心思，也没她想的那么远、那么多。说实在的，他只不过是想让姑娘喝一口他送的甜水，润润她那焦裂的嘴唇，就心满意足，别的还真没多想。
渐渐地，这成了刘三的心病。可转眼一年过去了，刘三也没有让姑娘喝上他一口水，自然也没有看到姑娘的眼睛。刘三就在痛苦的煎熬中过着。说是老天饿不死瞎麻雀也好，苍天不负有心人也罢。这年中秋节，已经十八岁的刘三，终于有了给姑娘喝口水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