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作者:萧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430

李洁送白一帆和阿妖进了电梯,出了一会儿神,忽然看见方建华的主治医生匆匆往病房走去,护士手里还拿着血压表,走廊亡一阵忙乱的脚步声。李洁的心往下一沉,像被抽走了骨头,全身软得不能站立,怔了一会儿,才往病房跑去。

方建华回来两个月零十天,在市中心医院去世。他得的是一种罕见的淋巴癌,据说这种癌的病率是万分之一。弥留状态的方建华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嘴唇一直在动,李洁俯下头去凑近他,方建华说,我对不起你…….这辈子我欠你太多,如果有来世……我一定……报答你。

来世有没有,谁说得清楚。

方建华骨灰下葬那天,李洁母子、白一帆夫妇、白晓来夫妇,还有方建华在美国的弟弟方凯华去了。方凯华清华大学毕业后在美国读博士,现在是鞋谷一家研究大规模集成电路的公司董事。方凯华在流芳公墓替方建华买了一块墓地。天下起了霏霏细雨,白一帆和鲁羽纶撑着一块塑料布以免雨飘进墓里,工人正用玻璃胶把黑色大理石墓碑封死。李洁一袭黑衣,一缕湿沾在苍白的额头上,紧紧搂着儿子的肩膀。墓地一片寂静,霏霏细雨无声地落在地上使青草沾满了水珠。

白一帆感慨地说,方建华可以瞑目了,在岗到底还是喊了他爸爸。方凯华把一大抱白菊花放在方建华的墓碑底下,凝神许久,退回来,转身对着李洁,表情庄重地正了正领带,上前一步,对着李洁笔直地鞠起了躬。方凯华的举动出乎大家意料,李洁也愣了,方凯华对着李洁一连鞠了三个躬,才直起身子说,嫂子,谢谢你了,我父母在地下都会感激你,我哥他对不起你,我们一家都对不起你……

李洁脸上的泪水跟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雨哪是泪。方凯华哽咽着说,嫂子,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对你的感激,你对我哥有恩,对我有恩,对我们方家有恩。嫂子,不管我哥他怎么样,你永远永远都是我的好嫂子……阿妖和白晓来也忍不住用纸巾揩眼睛,方在岗眼里包着一包川,却拼命忍着不让它滚出来。方凯华继续回忆说,嫂子,记得当年我考上清华,因为家里没钱,想放弃去读军校,你和哥哥不同意。四年大学,你每月都给我寄四十块钱生活费,那时你和哥的工资加起来也才两百多块。如果不是哥哥嫂子,我不可能清华毕业……嫂子,你为我们付出的太多了……

李洁泪眼朦胧地看着方建华的墓,――切都会随风而逝,包括爱和恨。刘西南给李洁打了一次电话,刘西南倒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问她,我听说你丈夫住院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李洁没有告诉他她刚从墓地回来,刘西南那低沉的声音代表了一种男性的关怀,穿透了很多年的岁月,让她生出一种迷惘的怀念。刘西南的声音让她想起了年轻的日子,可年轻是一去不复返了。

方建华死后有一个星期天,白一帆一家三口和李洁母子照旧回父母家过周末,正吃饭时,白一帆的老丈人忽然放下筷子,看着大女儿李洁说,去,给建华打个电话,就说我说的,不要老在那边了,有什么事回家再说。香港澳门的问题都解决了嘛,啊?!

老爷子这番话说得一本正经,这说明他的脑子显然不大清醒了。到医院去检查,作了核磁共振和cT,说是脑萎缩,也就是有些老年痴呆了,开了好多药,每天一大把吃着。

组织部的人下来找人谈话,找去谈话的有白一帆。组织部找去谈话的人都是各部门在民主测评中得分较高而且有国民全日制本科学历的正科级干部,据说谈话的对象都是后备干部人选,白一帆还填了一张后备干部登记表。大家都觉得白一帆是要上的了,对他的态度又有些微妙的变化,白一帆一连两个礼拜几乎天天都有饭局。别人敬白一帆酒时总要说几句祝贺他的话,白一帆死活不肯喝别人祝他升迁的酒,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还不至于如此张扬轻狂。

这天是礼拜五,中午吴明国做东,说是几个兄弟聚聚。白一帆知道,别看吴明国表面上高兴,心里滋味却最不好受,自己到单位时他就是副科长,科长也当了几年了,年龄已经45岁,这一次是最后的机会。自己真要上了吴明国心里肯定骂娘,但还要表现得高兴没有情绪,做出正确对待的姿态,真难为他了。七八个人喝了三瓶白酒,个个脸红筋胀,吴明国听见窗外声音,舌头打着卷儿问,外面……外面是不是在下雨?

白一帆指着他笑,说吴处长,喝多了,喝多了,外面明明……明明在出太阳嘛。两人面红耳赤地争论究竟是在下雨还是在出太阳,白一帆猛一拍桌子说,不要争了!下没下雨,以文件为准!大家都笑,指着白一帆说,白处长精辟!回去个文件,请郝主任签字。吴明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拿着酒瓶走到白一帆跟前,先把白一帆的杯子倒满,自己也满上,端起酒杯递给白一帆,白处,我们两兄弟还没有喝,这杯我……我敬你,以后兄弟就在你的直接领导下工……工作了。

白一帆摆手说,哪个说我们没喝过,我们都喝了五杯了,你喝多了,你看你,已经醉了。吴明国放下酒瓶说,我,没醉,你,也没醉。小姐,再拿一瓶来,我要跟白处长单独喝。小姐忙拿了酒来要开,众人嘘道,别开了,给我们拿餐巾纸来,别光顾着推销酒。

吴明国直挺挺地端着酒对白一帆说,白处长,我先干为敬,你看得起老弟我就喝,看不起就算了。白一帆有些不高兴了,脖子一梗说,我不喝,你妈的也别再喝了。话刚出口,吴明国当胸一拳打来。因为醉了,拳头软绵绵的,但白一帆也醉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吴明国红着眼睛指着白一帆骂道,这么多年都没得人敢骂我妈,你龟儿子今天骂了我的妈!你敢骂我的妈?!我的妈她容易吗她?我爹死得早,我妈拉扯我们五弟兄,见我们饿得可怜,晚上去偷红苕,被抓住挨批斗。等我有出息了,吃商品粮了,当处长了,我妈她却早早就死了,我们几弟兄的福她一天都没有享到……今天你***竟敢骂我的妈,呜呜……我打你个***!

白一帆也喝晕了,血脉贲胀,白挨了吴明国一记老拳哪肯罢休,扑上去揪住吴明国,吴明国脚底下一滑,一**坐在地上,白一帆出溜一下也差点摔倒,多亏旁边人扶住。吴明国从地上爬起来,抄起酒瓶扑过来照准白―一帆脑门就砸,大家赶紧扯住,吴明国边哭边说,白一帆你还没上去就这么大架子,敬你酒都不喝,不给我面子,看不起我!我当副处长的时候你还是个办事员,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白一帆使劲挣脱拉他的几只手,忽然喉头痒,一阵恶心,酒菜已经冲到喉咙,一把推开拉架的人跑到卫生间,蹲下去哇哇的呕吐起来。见两人醉成这样,众人只好把他俩扶到沙上躺下,小姐泡了茶来,又开了两桌麻将。吴明国和白一帆睡了一觉酒劲过了,恍惚记得耍酒疯打架的事,都不好意思。吴明国一定要再请白一帆吃饭,晚上还在老地方整子一桌,这次都没喝多,吴明国又道歉又赔不是。

提拔干部年龄是硬杠杠,白一帆听说吴明国为了能提拔,还托关系找了公安局的熟人把年龄改小了三岁。明明心里不好受,还要强作笑脸请他喝酒,活得也太累太窝囊了,白一帆觉得吴明国也不容易,便主动把单买了。

提拔的事终于尘埃落定。小秦一大早就被叫到郝主任隔壁的小会议室,组织部的人正跟他谈话。组织部的人找小秦谈话的内容很快大家都知道了,原来市里这次要提拔的副局级有一个特殊条件,除了年龄学历能力,还要是民主党派。单位就只有小秦符合条件,既是民主党派,又有国民全日制本科学历,年龄也有优势。小秦当科长才一年,因为沾了是民主党派的光,很多科长都没有争到的副县级,他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让很多人都羡慕他的运气,觉得官运官运,当官确实是要运气的。

白一帆想起当初陈原劝他加人民主党派说是曲径通幽,没想到还真让他给言中了,心里不免有点酸溜溜的,想起吴明国的酒后失态,觉得他的痛苦完全可以理解。四十多岁的科长,提拔的机会就像过了四十的女人坐花轿一样,可能性很小很小,白一帆又错过了一次宝贵的机会。

市里出了个文件,强调干部年轻化,四十岁以上不再提科长,四十五以上不再提副局。省里公招副厅级干部,竞争者都有高学历的优势,而且年龄门槛更高,基本都在四十岁以下,白一帆和吴明国这个年龄段的差不多被无情地挡在年龄壁垒之外了。白一帆吴明国这样的,因为干部年轻化,渐渐断了升迂的想头,跟没到四十或四十刚出头的科长们比,不但工作热情低了,而且对领导也不再努力巴结了。用吴明国的话说,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白一帆也牢骚,说“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应该改成“各领风骚三、五年”才对。

星期五下午开家长会,阿妖出差了,是白一帆去的。白一帆的车出了点毛病在修理,便打的去学校。结果那天来了几个电视台记者正扛着摄像机对着学校门口的小车长蛇阵摄像,白一帆暗笑,心想这是哪个二百五记者,现在公车私用还算新闻?公车不私用算新闻还差不多。开完家长会,白一帆在小馆随便吃了点东西,理了个,又吹又剪,花了一个小时,心想应该上班时间理,反正这头也是上班时间长出来的。

出来却碰到陈原,陈原一身洗得看不出颜色的牛仔服,脚上蹬一双八十年代的踢死牛翻毛皮鞋,刚从工作室出来,手上挟着个画框,那身打扮,说是个艺术家也像,说是个木工也差不多。陈原没看见白一帆,正要去开他那辆威茨。白一帆说,嗨,陈原,你们报社今天出动对公车私用曝光,你怎么不去?陈原茫然地问,什么?

白一帆便笑,心想陈原是除了摄影画画挣钱油瓶倒了都不扶的角色,倒活得自在。陈原的彩扩广告门市部都是请人打理,他自己又在公园旁边搞了个工作室。见了白一帆,就拉他去看他的工作室。陈原的工作室挂的都是陈原的新作,白一帆看不出好处,只觉得跟陈原过去的画风有些不同。陈原过去的画受凡-高和莫奈影响,比如他那幅朝圣的《藏族老妪》,额头上磕出了血,脸上的皱纹如木刻,每一条都刻着对神的虔诚。还有那幅收人中国美术作品选的油画《大哥》,画的是一个正在劳作的石匠,长满硬茧和血口开裂的手,古铜色的弯曲的脊背上汗水像蚯蚓一样爬着,有一种震撼心灵让人落泪的力量。这幅画也是白一帆最欣赏的,觉得跟罗中立的那幅成名作《父亲》也不差上下。

陈原最近在省城办了个展,假日饭店买了那幅《云海佛光》的百浮山油画风景,出价四万。白一帆说,哈,来钱好快,你很有市场经济头脑嘛。陈原说,从来并没有脱离金钱存在的艺术,最高的价格是对艺术最高的肯定。无论一个画家画得多好,他的作品卖不出去也不算成功。白一帆说,我记得你以前最推崇凡-高的,凡-高创作了那么多佳作,生前贫病潦倒,不名一文,直到死后才显赫扬名,作品价值连城,这又怎么讲?

陈原说,这对我们后世的画家是个刻骨铭心的教训。这个时代产生不出凡-高了。后人总是用一个画家的画能拍卖的价钱来决定画的价值。一个画家能够在赚钱的时候想到艺术,在亦画亦商的时候先是画家其次是商人,就算是有良心的了。白一帆见陈原的油画有好几张都是一个年轻女人肖像,似乎有些眼熟,说,一个人也这么些年了,玩也玩够了,有合适的良家妇女成个家算了。最近有没有爱上哪个女孩儿?

陈原让隔壁小馆送了几个凉菜和几瓶啤酒来,跟白一帆慢慢喝酒,把猪头肉嚼得叭叽叭叽响,说,有啊,上个月才失恋了。白一帆笑着说,我说怎么这么瘦了。说来听听。

陈原说,我们报社旁边那个卖凉拌猪头肉的女孩见过?长得很有味道,像莫文蔚,我喜欢她,每天都去照顾她的生意。那女孩对我也有点意思,她拌猪头肉那动作真是好看,小嘴这么撮着,小兰花指头这么翘着,谁想忽然来了个肥头大耳的老娘,一身肥膘,又黑又壮,一边拌猪头肉浑身的肉一边乱颤。我一想再过二十年,那如花似玉的女孩不就这样?再看那女孩儿,还真像她妈,就是瘦点儿。

白一帆大笑,你现在还买不买她的猪头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