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作者:萧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407

李洁没吭声,眼睛盯着出现在自动扶梯上的那个男人,他拎着一只不大的包,脸色黯黑,瘦得只剩一把骨架,脸颊像刀削出来的一样只剩下棱角和线条而没有肌肉,嘴角紧紧地抿着,像正承受着难言的痛苦,男人下了自动楼梯走近他们时停住了脚步,朝他们羞涩地咧了咧嘴。阿妖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个朝他们微笑的男人是方建华。

八年前,李洁送走的是一个雄心勃勃的淘金者,当方建华登上飞往海南的波音七五七时,他们都以为他会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谁都没有想到方建华会是这样,会这样落魄地站在他们面前,他们看到方建华的时候觉得人生很戏剧很残酷。

方建华瘦削的脸上冒着冷汗,粘在脑门上的一绺头搭拉着,看上去既虚弱又疲惫,白一帆接过方建华的包,打圆场说,回来了姐夫,海南气温比这边高得多吧?你脸色不太好,瘦多了。李洁迟疑了一下伸手搀住了方建华。方建华黯黑的脸上现出一点儿赧颜,但一闪而过,他脸上有一种宗教般的彻悟和顺从命运的平和,仿佛荣辱褒贬皆置之度外了。阿妖本来是要挖苦他几句的,见方建华这样子倒没法说出口了,就像一场拳击,命运已先击倒了对方,从精神到**。

低沉舒缓的音乐像水一样在车里漫开,是那萨克斯吹奏的《回家》,股市交易大厅已经听得烂熟。成都到宁阳的高公路方建华走的时候还正在施工,现在却连成渝和绕城高公路都建起了。从绕城高上了成汀高路,迅疾后退的窗外景色以及高行驶的呼啸,对方建华的感官产生了强烈的刺激,方建华疲惫地阖上了眼睛。白一帆看一眼后视镜说,姐夫,你应该好好看看,宁阳和成都的变化大得很。阿妖说,要说没变,惟一没变的是我姐。

方建华睁开眼睛说,其实你姐变化还是大。阿妖抢白说,能不变吗,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什么事都是她自己扛,又当爹又当妈。我看我姐还是太老实了,所以总是吃亏。方建华不吭声了,脸上现出一层病态的潮红,额头上渗出细小的汗珠,靠在后坐靠背上,咳了几声。李洁拿过软垫塞在方建华腰后,让他坐得更舒服一些,又拿出从家里带来的毛毯替他盖在腿上。天气并不冷,车里也有空调,李洁这样简直就是在照料一个病人了。这样的细腻体贴同她的沉默显得很矛盾。方建华让她感觉最陌生的不仅是他病怏快的身体,还有他眼神中那种惶惶的恐惧和把自己交给李洁的依赖。方建华从来没有用这样怯弱的眼神看过李洁,他一直是用男人强悍目光爱抚地看她,可现在他却像个孩子,这让李洁感到双重的失望。

本来,李洁以为自己为迎接方建华回来的心理准备已经很充分,现在她才现,自己迎接的是一个非常陌生的方建华。他身上有一股疾病的气息,医院的气息,李洁要让他好好洗个澡,痛痛快快在热水里泡一泡,把身上的污垢全都去掉。可看方建华的情景,他好像没有足够力气把自己洗干净了,李洁无法想像用手去碰方建华的**,他们中间隔了太多太久,使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亲密接触。

方建华一直闭着眼睛打盹,头靠在李洁肩上。进了市区,白一帆说,姐夫,别睡了,快到家了。打起精神来,一会儿就见着儿子了。李洁妈打电话来问他们过不过去吃晚饭,李洁说,今天他累了,休息一下明天再来看你们吧。岳父母对这八年的空白一个字都没有提,说回来了就好,好好休息,有病赶紧治,回家了就不怕了。白一帆把李洁和方建华送到楼下就跟阿妖回去了。

晚上十点,阿妖打电话给李洁,李洁说方建华服了药已经睡了,儿子刚刚才回家。阿妖让在岗接电话,阿妖说,在岗啊,你爸爸回来了。电话里的声音吓了阿妖一跳,看样子在岗根本不在乎方建华听见,大声说,我没有爸爸!那个人不是我爸爸!阿妖又跟李洁说,在岗不叫方建华爸爸,这可不是在岗的错。姐,方建华的身体垮了,精神也垮了,他会不会是在吸毒?

李洁说,真是这样的话从机场回来早犯毒瘾了。

阿妖奇怪地说,那他怎么瘦得像吸毒的人。

李洁沉默了一会儿说,方建华得的是癌症。

阿妖一惊,这是真的?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李洁说,他打电话告诉我航班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还有什么脸回来?就为了再带给你新的不幸吗?!

阿妖愤愤地说。我不能拒绝他,如果所有的人都拒绝了他,我就不能拒绝他。李洁说着挂了电话。

宁阳酒店的豪华套间里,李洁跟刘西南**的过程就像刚跑完了一百米短跑一样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为这场赛事他们酝酿了很久,铺垫了很久,事到临头反倒有些仓促和潦草的感觉。刘西南不知道李洁为什么会主动跟他上床,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刘西南有一种夙愿终了的快感。都知道追求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彼此也不必负责任,所以心情很是轻松。一方面心仪多年的女人终于上了手,让他有一种大器晚成的成就感,另一方面李洁能够这样,也让他因为意外而有些兴奋。

刘西南身边的漂亮女人像蜂蝶一样多,真正看得上眼的却不多。李洁虽然风韵犹存,但毕竟不能跟妙龄美女比。不过李洁今天晚上的放浪却让他疯狂,他根本没想到李洁会这样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以至于刚开始他差点担心不能进入状态而贻笑大方。有一部小说叫《一夜盛开如玫瑰》,这仿佛是李洁此时的写照。就是这样,一夜盛开如玫瑰,然后是一生的忍受和寂寞。

完事之后,李洁背对着他看着房间的墙纸说,感觉挺好的,我不后悔。李洁想起那次刘西南问她:“李洁,你愿意做我的绷带吗?”现在,刘西南在不经意之间,作了一回李洁的绷带。李洁捧着脸,她的脸烫,终于越过了雷池,心里觉得好受多了,堆积多年的压力仿佛尽情得到宣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辈子要有这么一次,一次就够了。李洁穿好衣服,对着镜子捋捋头说,我已经向陈博土办了移交,办公室的钥匙我也给他了,电脑和计算器都在办公室。今天晚上就算正式向你辞职,从明天起,我不再来上班了。

为什么?刘西南在她旁边打着领带,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

帷幕已经落下。李洁想。如果一定要越轨,那么刘西南就是最好的人选,跟刘西南她没有委屈自己的感觉。既然你执意不告诉我为什么,我只能感到遗憾,真的,你干得非常出色。刘西南说,公司有几个博士十几个高工,李洁的离开不会影响什么。刘西南开始抽烟,他整个人都很松弛,只有在床上才会现中年的他已经有些福了。

刘西南的挽留并没有多少热情,他有做人的原则,决不把工作关系变成男女关系,既然已经如此,李洁自然不适合再作为他的部下。况且夙愿已了,那一点点古老的情愫有如风中歌声,只能随风而逝。他甚至觉得李洁做出这样的决定说明她真是个聪明人。刘西南不知道方建华回来,更不知道方建华已患绝症,也不可能理解李洁面对终于回家的方建华是什么心情。她虽然接纳了他,但她的灵魂她的整个身心都强烈地要求叛逆,面对背叛,她最渴望的也是背叛,如果不是这样,她将彻底崩溃。如此一来,从前觉得走不出的那一步轻而易举地就走出去了,而且颇有几分壮怀激烈仰天长啸无怨无悔的感觉。不过如此而已。再看到方建华,李洁的心里已没有恨了。

白一帆跟阿妖去医院看方建华,却看见叶虹抱着儿子正从门诊大楼出来。叶虹倒没看见他们,阿妖拽了白一帆一下说,你看那不是叶虹吗?

白一帆也看见了叶虹,却目不斜视,等拐到住院部走廊才说,她像是带涛涛来看病的。阿妖说,说不定是看妇产科呢。

白一帆想想说,我一直觉得奇怪,你说涛涛是不是方建华的?阿妖说,这种女人跟谁不会生啊,涛涛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方建华。而且叶虹和方建华都是直,涛涛怎么跟黑人似的长一头卷?

两人进到病房,李洁正给方建华喂水。白一帆和阿妖几天前来看过方建华,才几天不见,方建华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脸色黑,因为晚期癌症的剧烈疼痛,他蜷缩着身子不时呻吟一声。护士进来给方建华打了一针杜冷丁。

阿妖见方建华打了针似乎睡着了,叹了口气说,姐,你这段时间也瘦多了,你这两个月太累了,又要管在岗又要照顾病人,你可别把自己拖垮了。李洁替方建华掖掖被子,说,昨天晚上医生又下了病危通知,一米七八的个子,体重只有七十斤了。

白一帆和阿妖坐了一会儿便回去了,李洁送他们出来,阿妖把一个厚厚的信封给李洁说,姐,方建华没有社保,住院费不定还得花多少呢。这五千块钱你拿着,这点钱也不能解决问题,还是请一个陪护守方建华吧,你太累了。阿妖说着把信封硬塞到李洁手上,问,在岗这几天来过没有?他还是不叫方建华爸爸?李洁摇头,回来这么久,一声爸爸都没喊过。

阿妖说,不怪在岗,只怪方建华没有尽父亲的义务和责任,他实在不配当在岗的父亲,更不配给你当丈夫。李洁说,这次回来他才跟我说,跟我在一起他总有一种压力,有一种自卑感,所以才一定要到海南去。唉,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可惜一切不能重头来过,不然也许我们都会做得好一些。阿妖说,到这样了才回头,谁稀罕。他不是还有亲戚吗,怎么不去他亲戚家?

李洁不解说,亲戚?亲戚对他有什么义务。阿妖气道,那你对他有什么义务?他对你和在岗又尽过什么义务?你和方建华早就没有联系,早就没有感情了,你对他只是怜悯怜悯也是一种感情。李洁平静地说。

阿妖问,方凯华呢?应该让他管。李洁说,建华在海南的医药费都是凯华负担的,已经花了四万多美元了。这次住院我没有告诉凯华,这应该是我的事。白一帆说,方凯华就这么一个哥哥,看他的情况,恐怕撑不了几天了,应该通知方凯华回来。从电梯里出来,阿妖使劲吸了一口空气,再在病房呆一会儿我都要窒息了。那么精神的一个人,竟成了这样,看着心里都难受。我姐怎么这么倒霉,遇到这样的男人,他还有什么脸回来。

白一帆说,其实方建华跟你姐一场夫妻倒真没有白做。方建华心里比谁都明白,比谁都清楚,到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不名一文一败涂地的时候,真正能接纳他的只有李洁。

阿妖哼一声道,那当然了,不信让叶虹来试试,当初方建华有钱的时候她傍上他,方建华的公司破产了,方建华成穷光蛋了,她就甩了他自己跑宁阳来了。白一帆忍不住说,叶虹是公司迁到宁阳才来的。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个孩子出来当保姆,也不容易。

阿妖瞪了白一帆一眼,你还这么护着她。那我去告诉她方建华回来了,万一方建华真是涛涛的父亲呢?我倒要看看叶虹知道方建华回来是什么反应。白一帆说,你别添乱了。方建华都这样了,她叶虹就是世界名模克劳馥-辛迪或者小甜甜布兰妮也不会感兴趣了。

李洁看着电梯门关上,看见阿妖习惯地挽住了丈夫,心里羡慕阿妖的福气。阿妖说她对方建华只是怜悯,也许是的吧。爱情早已消逝了,在她经过那次海南之行以后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丁。但是她的感情也决不会如此简单,不仅仅是怜悯。方建华躺在床上,眼睛里的光亮越来越暗淡,死亡的气息越来越近,她知道他已经来日无多,她现在为他做的,是她这一辈子能为他做的最后一点事。她曾经那么爱过他,想到他曾如日中天的生命就要熄灭,他将永远不会回到她的生活中,李洁的心就感到疼痛。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一定是前世欠了他的,也许他们前生就是一对生死冤家,三生石上旧精魂,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结局。不管他爱上过多少女人,他最后想到的还是她。至少在起点和终点他们是在一起的。李洁甚至有点感谢方建华。他最后还是回来了,虽然过程是痛苦的,但结果他是回来了。方建华的回来融化了李洁已经冷硬的感情,方建华最后的回归驱散了她心里的恨。有恨的女人是不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