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作者:萧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449

李洁看看墙上的钟说,九点了,再过一会儿我儿子就回来了。刘西南懂事地起身告辞。

白天很忙,李洁没有时间想任何跟工作无关的问题。刘西南有时候晚上会打电话来,多年以后邂逅,彼此心里都有些回忆,那其实是在追忆自己的似水年华。李洁不会像年轻时爱上方建华一样对刘西南产生感情,刘西南也不会再次爱上李洁,只是像小时候很喜欢吃一种糖果,却没有钱买,长大后就会对这种糖有一种美好的回忆,觉得那是天下最好的美味。

然而时代进步了,美味已经很多,这种糖的口味已不能构成致命诱惑了。爱情是有季节的,过了这个季节,就不会有收获。但怀旧的情调总是容易在中年人心中荡漾,因为爱自己。

李洁想,只要气氛适宜,她不会拒绝和刘西南上床,为此当一回用过就扔的绷带也在所不惜。她要作一回自己的叛逆,同时也报复方建华。李洁就是这么想的,而且理直气壮。为了方建华,她不会拒绝跟刘西南上床,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就像江姐在英勇就义之前要换上自己的红毛衣和阴丹士林布旗袍,把头捋得一丝不乱一样。

可几次都是,眼看就要生一些什么时,她会突然地泄了气,完全找不到感觉了,这就是良家女子和妓女的区别,她服从自己的内心感情。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她就像一台很久没有运转过的动机,启动已经很困难了。

李洁是今天下午跟刘西南一起从上海飞回来的。去上海之前刘西南给她看了一张照片,是当年在上海开会的代表合影。刘西南指着照片说,你站在第一排,你后面左边第五个就是我。李洁有些感动,你还留着这么老的照片,我的都不知扔哪去了。

飞机上整整两个小时,刘西南闭目养神,几乎一句话也没有说。在上海的两天一直有应酬,而李洁有个习惯,上床晚了就会失眠。夜里一点,住酒店隔壁房间的刘西南打个电话给李洁,只说了一句话,放松点儿,什么也别想,好好睡。

李洁的回忆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

深夜一点多了,谁会打电话来呢?李洁知道这个人只能是刘西南,拿起电话。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自己并不觉得声音里已带了水分和温柔。

对方却不出声,呼吸很粗,连心跳也听见了,好像李洁手里拿着的不是话筒而是听诊器,对方的心脏就在听诊器下怦怦地跳动。

瞬时间有种感觉,像是子弹击中了心脏。

李洁的心跳猛然加快,猛地又不跳了,猝停一般的死寂。本能的预感摄住了她,她已经猜出打电话的这个人是谁。

方建华像是怕惊着李洁,声音很轻很轻。你和儿子,都睡了吧?

李洁听见自己上下牙不停磕碰的声音。是……你?你……在哪儿?

我在海南,我在海南打的电话。

哦……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李洁……我……对不起你。方建华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

李洁木然,像患了失语症。好一会儿,才勉强吐出几个字。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不可能原谅我……其实很多次我都想给你打电话……

闭上双眼,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话筒差点从手上滑落。我也想过你,不过现在已经不想了,现在我已经习惯我的世界里没有你,方在岗也习惯没有你的生活了。

方建华顿时茫然,方在岗?你是说方东西吗?

对,他现在已经不叫方东西了,他叫方在岗。你走的时候他还在读小学,现在他已经上高中了。

他好吗?个子长得高不高?方建华急切地问。

他很好,已经长得快赶上你了。

电话那端出现了长久的静默。良久,方建华长叹了一声。真想一切都从头来过,可惜没有机会了。

李洁的情绪渐渐平息,声音也恢复正常,恨意汹涌而来。冷冷地说,方建华,以前是我错了,我应该为我的错误付出成本。过去已经太遥远了,使劲记也记不起来。真是可笑,有时候我会奇怪,我真的和你结过婚吗?方在岗真的是你的儿子吗?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儿子……方建华在电话那头哽咽失声。

李洁只想扔掉话筒。打电话的男人对于她已经不重要了,对李洁来说,那些痛苦和孤独已经丢在了过去的日子里,现在她已经习惯了生活中没有方建华,她和儿子过着残缺的生活,已经培养起了对不幸和残缺的适应能力。

正在几千里外电话那端的这个男人,对她实际上已经非常陌生。

午夜时分一个陌生人打来电话,这个人对着一个同样陌生的女人不知怎么开口,李洁觉得他的哽咽是一种诉求,是代表叶虹们的一种诉求。李洁的心里升起一层寒气,冷冷地说,方建华,我们离婚吧。你看我们什么时候办手续?最好尽快。

方建华不出声,过了一会儿,李洁听见他羸弱的声音。公司破产了,一败涂地。所有的人都走了,都离开我了。我病得很重,这个时候,我一个人住在医院里……

李洁怔怔地靠在床头,脑子一片空白。过一会儿,才机械地说,是吗怎么办呢?

方建华嗫嚅着说,我想回来看看你和儿子,千万别挂电话,让我把话说完。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要求你,我没有资格这样要求你,可是我想见你们最后一面……李洁,你还愿意要我吗?我想回家……方建华泣不成声。

回……家?

一个男人,是你的丈夫,你儿子的父亲,可他一走就是八年,八年里只是头两年回来过两次,整整六年,他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她千里迢迢去找他,他躲着不见面。他在海南有自己的公司,当了老板,还养了二奶,还跟这个二奶有了孩子,这个人还能算是你的丈夫吗?现在他病了,情人跑了,朋友抛弃他了,他才想起回家。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男人……她能接受他吗?

李洁木然地握着话筒,说不出话来。有很多个这样的夜晚,她就以这种姿势僵硬,像岩石一样僵硬。她疯似的一遍一遍地重复拨他的电话,无数次地被一个同样的声音告诉说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或你拨的号码不存在。而他却明明在海南,在经营他的公司和他的二奶。李洁打到公司问到他的手机号,他不是在开会就是在跟人谈事情,有一次终于找到了他,刚说了两句,他说手机响了,让李洁等一会儿,李洁一直等了十几分钟,最后忍无可忍地摔了电话。

从那一次起,李洁就再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她的心被抛人绝望和痛苦中、屈辱和辛酸中,先是伤痕累累,最后是被击得粉碎,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电话显示屏显示他们通话的时间已经二十多分钟,但大多数时候是无语哽咽。无论是从法律和情理上,他们都已经不能算是夫妻了。

方建华仿佛明白了她的心思,呼吸加快了,当他正要放下话筒,永远消失的那一瞬间,他听到李洁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来接你。那声音像是风中悲凉的歌声,像是天涯断肠的游丝,直牵他的灵魂,把他从潮湿和黑暗中拉了出来。

李洁在黑夜中睁着眼睛,怀疑刚才的电话真的是方建华的声音。他真的一走就是八年?他真的要回家了?这一切是梦还是真实?李洁蹑手蹑脚地进到儿子房间,儿子大概正做梦,嘟哝了句什么,还咂了咂嘴。李洁在儿子脸上亲了亲,不禁一阵心酸。

一直以来,她没有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一个有爸爸、有妈妈的家,她给儿子的家只有妈妈。儿子在只有妈妈的家里长大,虽然也育得很好,可谁知道对他心灵深处的影响和伤害呢?在岗从来不说,从来不说本身就说明问题。李洁又在儿子脸上亲了亲,跟方建华离婚的决心顷刻间崩溃了。

为了儿子,她要原谅方建华,过去的一切都让它过去,就当是一场噩梦。从今以后,她要跟他好好地过日子,把这八年彻底忘掉,把叶虹彻底忘掉。

一直到天快亮李洁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方建华垂着手站在海里,忧郁地望着她,她跑过去,方建华却一下就不见了,像退潮的海水一样一下就从刚才的位置消失了。

很多年以前,美国的《读者文摘》登过一个故事,说的是几个大学生在火车上跟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坐在一起,男人从上车就一直看着窗外。大学生们跟他聊起来,原来男人因为打架被判刑,在监狱里关了几年。刑满释放的那天,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不是已经跟别人结婚了。于是给妻子捎了一个口信,说他已经出来了,如果她还愿意让他回家的话,就在门口那株老榆树上系一根黄手帕,他坐车经过他们家时会看得到。如果他看到树上系着一根黄手帕,就会下车回家。现在火车马上就要经过他家了,马上就要看到那棵老榆树了,他不知道他的妻子是否欢迎他回家,所以有点儿紧张。正在这时,一个大学生叫起来,你们看,那是什么?!他们看到远处有一株很大的老榆树,每一个树枝上都系着几根黄丝带,几百根黄丝带在晚风中飞舞。年轻人被感动了,在一阵欢呼声中,这个脸上刻着皱纹的男人步履蹒跚地走下了车。

白一帆开着桑塔拉,想起了多年前在美国的《读者文摘》看到的这篇文章。以前方建华从工厂出来混成老总的时候,他还在单位做办事员,方建华那时就开上了奥拓拿着砖头样的手机成箱地给老丈人送五粮液还是很刺激他的。从知道方建华要回来的那一天,李洁的生活就被颠覆了,不光李洁,全家人都在准备迎接一个回头的浪子。

阿妖和白一帆自告奋勇陪李洁去机场。他们预料见面的那一瞬间肯定是百感交集的,对于方建华的迷途知返,他们心情复杂,很难想像李洁会原谅方建华。白一帆全神贯注地开车,脑子却在想东想西。六七年没见面了,方建华不知是什么模样。离家八年的方建华终于要回家了,李洁应该是心潮澎湃或者无法形容的心情复杂吧,可她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兴奋或激动,从李洁的态度看,她并没有原谅他,还在恨他。就算是能够原谅,可是也能忘记吗?怕是未必。

不过李洁这样的女人真是够宽容大度的,如果换了阿妖,别说在树上系黄手帕了,拿黄手帕来把自己勒死还差不多。双流国际机场,接机的人等候在出港大厅里,电子屏幕上滚动打出各次航班起飞和到达的时间。海南的航班到了,乘客从接地舱通过传送带和自动扶梯出来,等了好一会儿,连办托运的乘客都走-了,还不见方建华的踪影。白一帆说,方建华肯定是在这个航班上吗?会不会临时换了航班?阿妖说,方建华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不好意思回来了?

李洁没吭声,眼睛盯着出现在自动扶梯上的那个男人,他拎着一只不大的包,脸色黯黑,瘦得只剩一把骨架,脸颊像刀削出来的一样只剩下棱角和线条而没有肌肉,嘴角紧紧地抿着,像正承受着难言的痛苦,男人下了自动楼梯走近他们时停住了脚步,朝他们羞涩地咧了咧嘴。阿妖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个朝他们微笑的男人是方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