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政府就要换届，唐主任要当副市长的说法早已在中干这个层次中传开。唐主任才48岁，只要不出意外，升任副市长是明摆着的事，进常委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虽然在人大会正式选举之前谁会当选都是未知数，但大家既有政治敏感性又有内部消息，早分析了个**不离十。
虽然吴明国是综合科科长，准备人大会上的报告时，唐主任还是点了白一帆的名。吴明国可能有想法，但知道自己的水平不能跟白一帆比，这方面白一帆是大哥大，所以倒也很配合。
准备人大会议上的报告是重要工作，今年因为政府换届，更是慎之又慎。先找各局的分管头头来开了会，把一二三产业和外贸出口招商引资的情况摸了底，又跟统计局反复核对预测指标，各科也交了分项材料，基础工作做得差不多了，白一帆便跟吴明国两人在一起消化材料凑思路。
吴明国感叹说，我在综合科呆了十几年了，这活儿不是人干的，从初稿到审定稿得修改七、八次，皮都脱一层，写出来的材料既不能照搬政府工作报告，又不能不照搬政府工作报告。到最后的结果就是颈椎增生，头稀疏，神经衰弱，而且基本上被磨成了太监性格。
说罢吴明国又是感叹又是羡慕，还是你老兄好啊，一下子从糠箩筐跳进了米箩筐，投资处，全委第一处。白一帆说，那也不能和你综合处比，你那儿是出干部出思路的地方，风水好，已经出了个俞主任，说不定还出个吴主任。
两人就这么自慰着，吴明国兴奋地说，还有两三个月人大就要开了，我们这是最后一次给唐主任写报告，以后再写，就不是给唐主任，而是给唐市长写了。吴明国这话听得白一帆精神一振，忍不住给了吴明国一拳。
这段时间白一帆和许多人的神经都高度亢奋，高度绷紧。都明白现在是非常时期，必须特别谨慎，工作决不能出娄子。偏偏今年人大又因为换届推迟了，白一帆的材料一天不交出去，精神就高度紧张，生怕有什么疏忽给唐主任带来不好的影响。每一个数字都亲自跟统计局衔接，一句话是否准确都要请有关局核实，接到政府办或人大打来的电话，白一帆连拿起和放下话筒的动作都小心翼翼，恨不得能像日本人和韩国人说话一样使用敬体。
快下班时办公室主任打电话给白一帆，说今天是唐主任生日，让白一帆下班后到海上世界吃饭。吴明国也接到同样的电话，跑来套白一帆的话，问白一帆怎么办。白一帆笑道，喝酒喝酒，今天晚上一定要一醉方休。吴明国按着胃说，我这几天胃不舒服，喝酒喝不赢你。白一帆说，胃不舒服?你老兄喝酒一顿能喝一斤，胃比毛肚还结实，哄谁呢。
吴明国听白一帆把他叫老兄，很严肃地更正说，叫老弟，叫老弟，我妈生我的时候是按农历算的，要是按阳历，我还比你小两天。白一帆看过吴明国填的公务员登记表，知道吴明国的年龄，什么时候缩水成比自己小两天了。公务员的年龄向来是敏感话题，因为年龄是提拔的硬杠子，所以公务员的年龄跟大姑娘一样是革命的本钱。
正犯嘀咕，吴明国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你不知道，唐主任这段时间胃痛，刘院长劝他做个胃镜，唐主任从来没做过胃镜，坚决不受那个罪。唐主任说，那么长的管子塞进胃里捅来捅去，还不连苦胆都吐出来了，不做不做。刘院长说，我们的胃镜设备是从国外进口的，你是市领导，我们要对你的身体负责，不检查清楚了我可不敢开药。我陪唐主任去看的病，为了打消唐主任的顾虑，先让刘院长先给我作了个胃镜，真不是人受的罪啊，搞得我今天还想呕。但是要让唐主任宽心嘛，所以我说只有一点点不舒服。
吴明国的口气像是立了大功，白一帆想这个宝器居然不觉得肉麻，还拿出来当政绩摆，生怕别人不知道。白一帆心里想着，脸上却笑嘻嘻地说，那今天可不能让唐主任喝酒，意思一下就行了。吴明回说，白处，你这个人不耿直，我不信你就只是喝酒。白一帆说，当然还要陪唐主任打几圈麻将。吴明国半信半疑地走了。
白一帆有点好笑，吴明国肯定担心自己给唐主任送礼，生怕落了后，所以跑来套自己口风。听说吴明国上来后综合科也有了点钱，反正也不用他自己掏腰包。白一帆这种书生尊敬服从领导需要低头弯腰，吴明国不用，因为他在领导面前本身就觉得自己矮一大截，吴明国对领导的巴结尊敬是自内心的，是出于天性的，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职务比他高，他都不自觉地就露出谄态，仿佛天生就有奴性。而白一帆却需要压抑自己的天性，是面子上装出来的，恭敬是表面，高傲是骨子里的，跟唐为民关系虽然好，但在别的副主任那里，比如说俞敬那里，白一帆就很一般。
正是辞旧迎新的年关，宁阳上档次的餐馆酒店生意都特别火爆，海上世界的雅间都坐满了，白一帆和吴明国在门口把车停了进去，碰到的都是熟人。包间里可坐15人的大圆桌已经坐了一半。白一帆见中间的位置空着，知道是给唐主任留的，便紧挨着副主任俞敬坐下，吴明国坐了白一帆下，一会儿唐为民到了，大家都起来欢迎。
小姐送上热毛巾，唐为民接过热毛巾擦了把脸，手往下按按，让大家坐下。凉菜刚上来，几个性急的下属便抢着喊小姐开酒，问唐主任喝白的还是喝红的。唐主任摆摆手说，白的红的都不渴，前天才作了胃镜。
俞主任解释说，昨天接待马副省长唐主任胃疼都喝了酒，马副省长是唐主任的老同学，不敬不行。一个女科长年龄奔四，看上去还很年轻，歪着头像玉女杨莹莹。敬着唐主任，又不冷落俞主任，嘴里还拉扯上别的科长，大有一网打尽的居心。
白一帆想，虽说男人不跟戴眼镜的女人**，可管不住戴眼镜的女人坚决要跟男人**啊。女科长不知道白一帆心里的刻薄，继续活泼地说道，昨天那个酒我们没资格代，今天宽松，敬唐主任的酒我们代喝就是了。
唐主任正在年富力强如日中天的时候，一旦当选为副市长，按惯例就要进常委，进了常委和不进常委大不一样，这些唐主任提起来的干部一心指望跟着老领导再上一个台阶，这种场合都不愿好．听的话让别人说尽了，争着表示对老领导的感情和感激。
吴明国抢着说，我是唐主任培养起来的，工作上不拉稀摆带，敬唐主任的酒我帮唐主任喝了。另一个科长拿了酒瓶满上说，这头一杯酒我们祝唐主任身体健康。吴处长要代酒也行，不过唐主任喝一杯算一杯，吴处长你代唐主任喝，一杯只能算半杯。吴明国端着酒杯脖子一梗，英勇起来有点像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堵机枪。算半杯就算半杯，唐主任的水平比我们高得多，我们的水平最多只有唐主任的十分之一，所以算半杯我们不吃亏。
但大家敬酒是冲唐主任的，哪能都让吴明国代酒。唐主任不喝白酒，便端了酸奶敬唐主任，都离了座，跟唐主任碰杯，碰杯的时候手里的杯子都比唐主任的低一截，说了很多舍不得老领导跟着老领导进步快的话，唐主任每次只轻轻抿一口饮料，笑眯眯的，既挟威自重又不伤下属的感情。
白一帆现，有时候下属的语言和行动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肉麻指数很高，都在心里拿不准领导是不是吃这一套，会不会心生反感的时候，领导的脸上却没有一点不敢当的表情，而是像庙里的菩萨一样，把善男信女的香火统统消受。当领导的没有不喜欢被下属众星捧月地烘托着的，没有不喜欢奉承巴结拍马的，场面上那一套领导都会照单全收。这是人性的弱点，不光唐主任，换了谁都一样。
饭桌上白一帆听说了一个重要消息，组织部要在市级部门选拔几名正科级干部下去挂职任副县长，单位要推荐一名科长，唐主任走之前要把这件事解决了。白一帆觉得虽然好几个科长都很有竞争力，但自己的优势还是很明显的。照理说自己已经到了投资科，吴明国是综合科科长，但每次重要材料唐主任都钦点自己写，说明唐主任对自己更信任。
有为才有位，自己应该有希望。可吴明国为了让唐主任不怕做胃镜，自己先做一次，又帮俞主任找人整养兰草的玻璃花房。自己公事做得多，吴明国私事做得多，公事产生信任，私事产生感情，孰优孰劣也说不定。
吃完饭又打麻将，直到夜里十二点才回家。一进门白一帆就声明是跟唐主任在一起打麻将，好像跟唐主任在一起就具有合法性，不合法也可以获得外交豁免权，阿妖就不应该说什么了。阿妖果然没有说什么，还接过白一帆的外套挂在衣帽钩上，白一帆受宠若惊地说，今天怎么这么贤惠了？
白一帆往沙上一躺，朝阿妖勾勾指头示意她过来，先把单位要推荐人下去任副县长的事说了，说，好像是哪个大人物说过，天下的官只有两类是最真实的官，一是宰相，二是县官。我还是想做点事的，而且以我的水平能力，这辈子一个科长就交待了也确实是悲哀，开同学会都不好意思去。我的大学同寝，就是你那个高中同学，都当副厅长了，听说又要到哪个市当市长去了。
阿妖叹道，你看看人家，他那时候……
白一帆酸溜溜道，你叹什么气呢，后悔了吧?后悔当年没有选择他是吧?不然现在也是厅长夫人了，走到哪儿都有人捧着求着的，多体面哪。
阿妖甩一个白眼给他，你烦不烦，跟你说正事呢，你刚才说你们单位要推荐人下去挂职当副县长?白一帆卖个关子说，有这么回事儿。不过我还是算了，我要是到县上，家里的事都落在你身上，你不会同意的。
谁说我不同意了?厂去挂职就是副县级，家又不搬去，每个周末都可以回来，你要有本事去得成，我才不拦着呢。阿妖马上表态。
白一帆说，我也只是听说，还不知多少人争呢。这么关键的时刻，我觉得我们应该表示一下。
怎么表示?送东西唐主任什么没有，送什么人家也不稀罕，我看不如直接送钱算了。
不行。白一帆摇头说，送钱不行，还是含蓄一点好。
阿妖在白一帆额头上戳一下，现在的人哪有含蓄的，大家都是这么**裸的，又不是只你一个人。就像澡堂子，大家都脱光了，你一个人穿着衣服，那才叫不正常，别人看你就是个衣冠禽兽，沐猴而冠的样子。
白一帆听了这番高论，哭笑不得地在阿妖身上肉多的地方拧了一把，说，不是这样，我就看不起那些送钱的人，太直露了，那不是对领导好，是害领导。你说平时有什么票科里处理了，点奖金，那都是正大光明可以拿到桌面上来的。不过这次唐主任过生日，又在这种时候，我们一定得表示，而且要印象深刻。
那你说怎么才能印象深刻?阿妖问。
白一帆沉吟道，姑妈有块寿山田黄石，我去求姑妈，让她给我，那块田黄石很值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