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作者:萧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100

叶虹揉了一下眼睛说,阿姨,我跟你说实话,我还有个儿子,才两岁,找了个老太太带着,下午就是她打电话来说涛涛烧,我带儿子输液去了,输了液烧是退了,可还咳得很厉害。

叶虹看上去很年轻,个子高挑,仍是女孩子体态,白一帆的岳母压根儿就没想到她还有个儿子,愣了一会儿说,怪不得呢,敢情你是看儿子去了,那么小的孩子,哪能放心啊,这又病了,你明天赶紧去看看他吧。以后每周你把儿子接来住一天,我们家伙食好,也补充点儿营养。小孩子正长身体,营养不良哪长得好。

下个礼拜天,叶虹果然把儿子涛涛接来了。涛涛个儿不高,长得很乖,一双圆圆的黑眼睛滴溜溜转,警惕地看着这一大家子人。亦卓蹲下来逗他,叫姐姐,跟姐姐说,你叫什么名字?

“杂种!”涛涛一下打开亦卓的手,嘟哝着骂了一句,飞快地跑到叶虹两腿间藏着,伸出头来,胆怯地瞅着亦卓。众人都笑了,白一帆的岳母掰了根香蕉给涛涛,说,这是见人见少了,我们在岗和亦卓小时候,逗的人多,见人就笑。涛涛逗的人多了,以后就知道跟人亲热了。

涛涛长得很像叶虹,虽然营养不够,却是胖乎乎的,一头卷,特别逗人爱。只是脾气很坏,吃饭时要叶虹抱着,手里拿着匙子不好好吃,在每只盘子里乱戳,弄得饭菜撒得到处都是。亦卓把一只虾仁送到涛涛嘴里喂他,涛涛打掉了,闹着要喝汤,一口呛着了,猛咳起来,咳过后又一阵喘,脸涨得通红。

叶虹又是拍又是揉,嘴里,哄着说爱爱,爱爱不咳。白一帆还以为叶虹没有生育过,现在看到她把儿子带来,举手投足都是小妇人意味,不觉有些扫兴,也说不出为什么,似乎就是三分春色,二分流水,一分尘土的感叹。

以前白一帆跟小保姆二兰还开玩笑,那是逗小孩子玩,现在叶虹连儿子都有了,白一帆就不能像跟二兰那么随便了。

白一帆的新居背靠玉玑山洗翠湖,房子大了,打扫起来也花时间,阿妖跟保洁公司签了合同,每周来打扫一次。见叶虹用拖布拖涛涛洒到地上的汤,阿妖想起来抱怨道,这段时间创卫检查,保洁公司人手不够,我打了两次电话催他们做清洁都没来,签了合同的都不能保证,真是。

要不我去给你们做清洁吧,反正下午我没什么事。叶虹说。

那倒不必。阿妖一口拒绝。我们跟保洁公司签的是一年合同,钱都付了,他们总不至于收了钱不做清洁。

白一帆的岳母说,要不小叶去帮李洁打扫一下卫生吧,李洁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管在岗,太辛苦了。

叶虹选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去李洁家打扫卫生,李洁带她看了厨房卫生间和阳台,说,我这段时间还真是忙,我这儿地方不大,你把卫生间和厨房打扫一下,把客厅拖一拖就行了。李洁还要去酒店上班,交待了叶虹几句就走了。

李洁没说让她打扫卧室,但叶虹还是先进卧室去整理了一下。卧室的私密性散出一种特有的气息,使人生出窥探的**,何况李洁这样的单身女人。叶虹从没听见他们说过李洁的老公,估计不是离了就是死了,可客厅茶几上又摆着烟灰缸,叶虹猜想大概李洁有男朋友了。

如果叶虹不进李洁的卧室,如果她只打扫方在岗的卧室,她就不会看到那张照片。照片是装在镜框里的,镜框放在卧室的床头柜亡,叶虹擦灰的时候拿过来看了看,是张彩照,照片上,李洁和方建华穿着泳装趴在沙滩上,头像公羊和母羊一样亲密地抵在一起,中间是方在岗,背后是蓝色的大海。

叶虹乍一看见这张照片,吓得差点一下把镜框扔了。过一会儿才又翻过来仔细地端详,照片上的人像是活了,像是要从相片上走下来,叶虹心里一阵虚,一阵阵地慌,一**坐在地板上,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赶紧把眼睛闭上,心想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叶虹想起有一次她躺在沙滩上,四肢摊开,让方建华说是个什么字。方建华说是个大字,方建华也在她边上躺下,让她认是个什么字,她笑着说是个太字。方建华又说,把这一点移到肩膀上边呢?是个犬字。

然后他们两个就抱着滚到了一起,让涨潮的海浪舔着他们的身体。命运如此作弄她,让她闯到情人妻子家来了。叶虹想哭,但她嘴咧了咧,最现实的问题先浮起来了。先是现在怎么办,保姆肯定是不能再做下去了,她就像是落人了陷阱的野兽,惊恐不安,每样家具都有一种压迫感,都在睥视着她,狞笑着要剥去她的面具。

她得马上离开这里。叶虹环顾着四周,这就是方建华的家,他是这个家里的男人。叶虹有些茫然,想起方建华,又想想李洁,还有他们的儿子在岗,心想方建华有一个这么好的家。李洁是方建华妻子的联想让叶虹感到不舒服,她虽然知道方建华在内地有妻子孩子,可他们是抽象的,概念化的,现在这一切突然出现在眼前,她对李洁和这个地方都生出了一股敌意。

拖布倒在客厅里,抹布扔在地板上,叶虹不管了,管不了***这么多了,她现在要想的是今天晚上她在哪里吃住,明天又怎么办的生存问题。叶虹回到李洁父母家,他们到农家乐活动还没回来,叶虹匆匆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衣物,想起这家人对自己还是不错的,毕竟有些留恋,找来纸笔留了张纸条在桌上,像一条鱼一样游进这座城市中不见了。

白一帆的岳父母回家见到叶虹留下的纸条,看了半天也不明白为什么叶虹也像二兰一样留下张纸条就跑了。打电话给李洁,李洁也奇怪,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在我这儿做了一半就走了,抹布和拖布都扔在地上。我还准备给她钱呢。会不会是她找到工作了?

李洁妈说,不可能,找到工作也不可能这样突然就走,起码也应该跟我们说一声。叶虹突然不辞而别,别人犹可,白一帆心里最是七上八下的,想着她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宁阳无亲无故,不知道又流落到何处去了,心里就有些怜香惜玉。

一个月以后,叶虹突然打了一个电话来。那天是星期天,李洁和李耀听说是叶虹,让老太太赶紧按免提键,叶虹在电话里声音有些沙哑地说,快过春节了,你们还好吧。突然就走了,对不起。

李洁的母亲拿着话筒问,叶虹你在哪里?你现在怎么样?我们一直很担心你呢!叶虹说,我租农民的房子住,快过年了,打电话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听听你们的声音。李洁的母亲说,小叶,我们来看你,我们今天就来看你。你住在哪儿?给我们留……

叶虹把电话挂了。电话里一阵嘟嘟声,白一帆的岳母拿着话筒自言自语,这丫头,我还没说完就把电话挂了。这丫头就是自尊心太强了,有什么事告诉我们,兴许还可以帮帮你嘛。

李洁说,我听门卫王大爷说,叶虹走了以后还来过一次,问王大爷有没有她的信。她为什么不到家里来呢?因为什么突然就走了?阿妖也说,就是嘛,我还送给她一双达芙妮皮鞋呢,我才穿了几个月。

白一帆岳母说,叶虹不像二兰,可以给她旧的穿过的,叶虹不行,人家是当过白领的。

可是,一双达芙妮三百多呢,阿妖说,其实你们都不如我了解叶虹,我跟她在一起逛过翠花街,她野心大大的。我猜她不但找到了工作,还找到了一个有钱的男人。你们看她像个当保姆的样子吗?保姆哪有不爱看电视的,她就不爱看。连亦卓都说她是美女保姆。有这么个美女保姆放在家里,妈你心里是不是有点儿压力?使唤起来哪有二兰那么方便。我看你对她迁就得很呢,她每个礼拜出去,你什么也不说,每周把个淘气鬼带到家里来,还住一晚,弄得家里乱七八糟。

李洁妈说,要真找到工作了就好了,可我听她刚才的口气根本没有找到工作。这丫头,就是特自尊自强,父母都没了,无亲无故的,有什么事告诉我们,出出主意也好嘛。

李洁说,不是刚办了来电显示吗?要找她还不容易,照她打来那个号码再拨过去问问就知道了。李洁拨了号码,是一家公用电话,对方说是刚才打电话的是住在六楼的一个女人,不知道叫什么。李洁问时阿妖就在旁边拿笔记,原来叶虹住在连营坝红湾菜市场后面的居民区。

白一帆想起叶虹惹人怜爱的小脸,娉娉婷婷的身段,看自己时含情三分的眼神,连声说,啧啧,连营坝那个地方怎么住得,那是城郊结合带,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叶虹住在那里太不安全了。

阿妖看了白一帆一眼,怎么?心疼了?怜香惜玉了?要不你给她找个地方住?

白一帆笑道,我给她找个地方住你不吃醋也可以。

阿妖说,笑话,你就是把她带回家,我也没有意见。

新找的小保姆拿报纸时拿回一封信,信是退回来的,退回的原因是地址不详。上面盖了七八个章,像是已经走了半个中国了。李洁妈拿着信封看了看,捏了捏,跟老伴说,好像是李洁给方建华的信,可能是地址写错了。李洁爸爸接过信戴上老花镜把信封翻来翻去地看了一遍,说,写给方建华的,不是李洁写的还能是谁。你说这丫头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李洁妈说,我哪知道,我要拆了信李洁准跟我吵,你还记不记得从前我看她的日记她跟我闹?还说我是什么克格勃。你说他们还在通信?方建华几年都没有回来过了,像这样还不如趁早拜拜了呢。因为受白亦卓和方在岗的影响,像拜拜酷毙帅呆这类年轻人用的词汇李洁妈都会来两句。

李洁老爸生气地拍着沙扶手说,他俩到底怎么回事?香港早回归了,澳门也回归了,他们还这么拖着,海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海口,不是美国的海口,还有没有王法了?要老子年轻的时候,提把盒子枪把方建华这小子撸回来,毙了他个王八蛋。

李洁妈叹息道,一开始我就觉得他俩不合适,后来结婚了我看他对李洁倒好,又那么喜欢在岗。谁知道会变成这样。男怕人错行,女怕嫁错郎,李洁这辈子,活活是叫方建华毁了。好了巧风,你偷听够了没有?吃过晚饭把这封信给大姨送去吧。

小保姆巧风见了李洁,把信给她,说,奶奶让我交给你的,她说是地址写错了退回来的。李洁接过信,信是从父母那边寄出去的,收信人是方建华,她已经几年没有给方建华写过信了,这封信是谁寄的呢?

李洁把信拆开,寄信人是叶虹,李洁看了信什么都明白了。

连营坝在汀江对岸的城乡结合带,在这里租房的大都是打工仔或者做生意的,白道黑道都有。阿妖和李洁穿过红湾菜市场,菜场已经收市了,地上到处是丢弃的菜帮和烂叶,生猪案子上沾着血迹和骨头渣,卖水产品和活杀鸡鸭的地方出一股恶腥臭,李洁和阿妖掩着鼻子从菜市后门出去,来到一幢砖混楼房前。

看了那封信,李洁就知道了叶虹的真实身份,李洁什么都没有对父母说,只给阿妖看了那封信,阿妖看完后说,这么说叶虹不就是方建华的二奶吗?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

叶虹的信写得很简单,只在信里告诉方建华,离开他后,她带着儿子过得很艰难,叶虹在信中说,你放心,这辈子我绝不会再找你,我会把儿子带大,我就是卖血,卖肾,也要养活他。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叶虹是方建华的二奶,不过现在他们已经分手,所以叶虹才到了宁阳,才落到出来做保姆的地步。楼道里路灯都坏了,只一楼有一盏灯还亮着,灯光很暗淡。走道上脏得要命,楼梯扶手上了一层灰,楼道空地上乱七八糟放着几辆破自行车,堆着蜂窝煤,没上楼先闻到一股呛人的硫磺味儿。

李洁在门上敲了两下,叶虹把门打开。叶虹穿着件花布的棉背心,头不再是披肩碎,而是扎成两根辫子,脚上是一双平口布鞋,这种打扮,要么是都市前卫靓女,要么是乡下婆姨小姑子,全看境遇而定。

叶虹看见李洁姐妹一下怔住了,见李洁一脸凛然的神气,阿妖冷淡中带着不屑,已经涌到嘴边的“李姐”又咽回去,低头捋一下头,拉着涛涛也不做声。涛涛见了李洁姐妹却很亲热,一边喊阿姨一边伸手要抱,李洁把头扭开,阿妖想到涛涛很可能是她欺世盗名的侄儿,便瞪了他一眼,涛涛受到冷落嘴一咧就开哭。

叶虹的房间只有几乎方大小,窗户缝用报纸糊着免得漏风,天花板中央吊下来一根花线,亮着只昏暗的白炽灯泡,靠墙角放着个塑料水瓶,仅有的家具是一张木板床,一个没上漆的旧方桌,一根人坐上去就摇晃的长板凳。

惟一过年的迹象是墙上挂着的一只已宰杀的公鸡,用绳子拴了脚倒吊在墙壁的钉子上。叶虹牵着儿子退到墙边,双手把儿子搅在身前,跟那只褪了毛的公鸡在一起像是一幅印象派的画,有些滑稽,又有些庄严。叶虹的生存状况已一览无余。阿妖暗想叶虹没工作,说不定就在家接客当暗娼,这么一想,就不愿坐叶虹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