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作者:萧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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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巷是一条很长很窄的巷子,宁阳旧城改造搞了十几年,老院子和小巷早已化为瓦砾,像平安巷这样的最后的古巷已有凭吊遗迹的味道,两边的高墙仿佛潮湿的记忆痕迹斑驳,让人想起时光正匆匆流逝。

在这条小巷的深处,住着白一帆的姑妈、白一帆父亲的亲妹妹白紫。白家从前也是书香门第的封建大家庭,一门出了几个大右派。白紫是个老处*女,退休后住在平安巷,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因为白紫从小跟大哥的感情很深,所以尽管白紫性情孤傲,对白一帆却视若己出。虽然白紫对白一帆另眼看待,白一帆心里却有些怵,不知这位脾气古怪的姑妈叫自己来做什么。

白一帆推开陈旧的木门,进了姑妈住的院子。院里只有一栋楼,楼下栽着芭蕉和樱桃树,叫人想起“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句子。老太太开了门,嗔怪地说,敲什么敲,我总要走到门口才能开门。白一帆笑了笑,觉得白紫又老了一些,心想姑妈有七十了吧。

据说姑妈年轻时国色天香,可白一帆怎么也看不出姑妈曾是个美人。白一帆说,给姑妈大人请安,姑妈这段时间还好吧?白紫说,你还记得有个姑妈?白一帆赔笑说,这段时间没有来看姑妈,实在是因为太忙了。

白紫说,晓来不跟我说,我知道她没上班了,鲁羽纶那个人没本事,罐头厂垮了,晓来靠他不上。白一帆说,罐头厂是被金道集团收购了,我参加了他们厂的破产清算。

白紫走进卧室,因打不开衣柜抽屉,让白一帆进去帮着把抽屉打开。白紫捶着肩说,我真是老了,全身的骨头都痛。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存折递给白一帆,说,这上面有三万块钱,你把它交给晓来,她想办个舞蹈培训班,他们两口子都在罐头厂,没钱。

白紫眼睛亮,盯着白一帆说,我跟你说,晓来跟我没感情,我把她养大了,但是她跟我没感情。白紫凑近白一帆的时候,白一帆感觉她脖子上的赘肉正向自己逼近。

白晓来小时候被**,白紫气得病了,院子里的女人们围在白紫病床前,灌热水袋的,兑葡萄糖水的,说宽心话的,像一群母鸡一样呵护着她。已习惯了这种呵护的白紫嘤嘤哭泣,说自己头痛、心痛、全身都痛,娇喘微微,吐气如兰,看上去比被粗暴蹂躏了的白晓来还要柔弱。

白紫的羞怯和纯洁维护了她作为一个大家闺秀的身份,却让白晓来受到忽视,她蜷缩在墙角,下体流着血,惊恐地看着似乎已经玉陨香消背过气了的“母亲”。白晓来很快就比养母还要成熟了,长大后她一直不能原谅白紫,认为她没尽到养母的责任。

白晓来嫁给鲁羽纶让白紫非常失望,除了浦子修这种类型的男人,别的男人在白紫眼里根本不值得一嫁。白晓来怀孕生鲁树林时白紫也没有表示出升级为外婆后的温情,白紫生活在过去,到老都保持着敏感细腻的少女心态,所以白晓来跟白紫亲不起来。虽然她是她的养母,但除非节日或白紫生病住院,平时白晓来很少回家。

白一帆把存折收好,笑笑说,姑妈,你为什么不自己把钱交给晓来?白紫说,少废话,让你给她你给她就行了,她有事都不跟我说,我还去求她?你不要跟她说是我给的。白一帆心想人老了真跟小孩子一样。笑着说,那怎么行呢,姑妈,晓来正没钱,她还跟我借钱呢。以后她搞好了,一定会加倍孝敬你。

白紫说,我不稀罕,好不好都是她自己找的。白紫正要关上抽屉,白一帆瞥见个雕花的红木盒子,已经被摩挲得很光滑了,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白紫打开盒子,里面是个杏黄软缎的小包。白紫说,这是方田黄印石,你爸没对你提起过?白一帆曾听父亲说过姑妈藏有一方珍贵的寿山田黄石,是当年他送给浦子修的,浦子修又作为信物送给了恋人白紫,想必就是这个了。

白一帆想让姑妈取出来给自己看一下,又怕牵出旧事。坐了一会儿,白一帆见姑妈没什么事就走了。出了姑妈的小院白一帆松了一口气,同姑妈这样的老人相处很压抑,尤其想到她那一段旷世的爱情,就觉得年过古稀的老姑妈,一个人活了这么久,比起她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更是一场悲剧。

白紫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毕业于四川大学外语系,是公认的校花,秉旷世才情具绝代姿容的白家大小姐大学毕业后分到省委宣传部。报到那天,白紫穿着粉白浅花的连衣裙,两条黑油油的长辫子一前一后地搭着,辫梢上扎着蝴蝶结。

三十五岁的宣传部长浦子修,和他的部队接管了这座和平解放的西南重镇,眉宇间还带着南下的征尘,额上还留有军帽遮过的痕迹,军人的刚毅果敢中有一种难得的书卷气。白紫一双水汪汪的丹风眼微微斜着,只一眼,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英气逼人的男人。

涉世不深的年轻女大学生,被酸溜溜的布尔乔亚包围的女大学生―‘下就被她完全不熟悉的英雄气质打动了,像被子弹打中一样猝不及防。白一帆的姑妈站在那里,衣袂飘飘,像一株亭亭玉立的小白桦,像窗外飞撞人怀的美丽青鸟,她的美丽大方和天真的慌乱,那种大家闺秀的矜持和娇羞,也使年轻的省委宣传部长挺拔的鼻梁上刷地出了一层汗,以至于这位年轻部长竟然没有勇气跟白紫握手。

后来的事情不难预料,俩人双双坠人爱河,很快展到如胶似漆,白一帆姑妈这段感情在当时的省委大院尽人皆知。浦子修的原配夫人带着几岁的儿子拎着鸡蛋红枣还有千针万线纳成的鞋垫从山西老家来了,四十年代就参加革命的妇救会主任找到组织,让组织给她做主。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关系到党的高级干部在人民心中的形象,组织上就不能不出面了。组织上找他们谈话,并将白紫从省城调到宁阳,那时宁阳到成都还是三十年代修的碎石泥巴路,小车都要开五、六个小时才能到省城,宁阳和省城的距离就像王母在牛郎和织女之间划的银河一样隔开了他们。

浦子修的夫人后来又生了一男两女,白紫却终生未婚。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白紫这样的爱情至上者却还苟活着,活在平安巷这种红尘逼人的地方,与廊、按摩女、租碟铺、卤菜店、引车卖浆者为邻,为一个虚幻的理想守望一生,到老都是处*女,白一帆觉得这简直是悲剧。

近来白一帆到了星期五就愉快,也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还在星期五就想回岳母家了。白一帆很久都不自己擦皮鞋了,擦皮鞋这种生活细节社会化了,为农民工创造了成千上万个就业机会,花一块钱,就可以享受做上帝的感觉。但是出门前擦皮鞋那种别样的心情,那种些微的兴奋,却也享受不到了,所以白一帆偶尔也会自己擦一回皮鞋。

白一帆擦皮鞋的时候阿妖倚在门上朝他暧昧地笑。

特别兴奋是不是?情绪特别高昂是不是?别不承认,叶虹是挺漂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孔子都说“吾未尝见好德者如好色者也”,这很正常。

白一帆说,我表现出兴奋的样子了吗?我是因为就要见到爸妈,一个星期了,挺想老人家的。亦卓哇哇大叫,夸张地做出要呕吐的样子。

阿妖说,哦哟哟,你把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说出来了。上回我妈心脏病犯了,让你在医院守一晚上,结果唐主任一个电话就把你叫走了,在唐主任家打麻将打到半夜四点多钟,还骗我妈说在陪省上的处长,这会儿居然成大孝子了。

只要站在客观的角度,就会现保姆叶虹近来确实越来越漂亮了。一个离婚的年轻女人,流浪到这座城市,做了三个月直销没领到工资,刚来时难免形销骨立,神情黯然,衣着寒酸,天生丽质蒙了一层灰,现在,这层灰掸掉了,叶虹的姿色就出来了。

家有漂亮保姆,难免会有些问题让人捉摸不透。第一个疑问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叶虹是天生丽质,但她分明已经自弃了,做保姆当然应该算是自弃,做保姆一月拿两、三百块钱不算自弃是自强自尊那是扯淡。第二个疑问是:如果不自弃,她会做什么?第三个疑问是,是谁让她如此自弃?

吃过午饭,白一帆和阿妖陪父母打麻将,叶虹有时在一边看,有时一个人捧一本小说。白一帆现叶虹在看卡夫卡和春上村树,大感意外。白一帆觉得卡夫卡的小说就像毕加索的画,完全不知道作者想干什么,有精神分裂的倾向。春上村树是日本人,日本人不但偷制度和技术,连别国的文字都偷,所以白一帆对日本小说从来就不屑一顾,那怕他混了个诺贝尔奖。

但近年来卡夫卡和春上村树成了时髦的标签,弄得白一帆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不喜欢二位了。叶虹知道白一帆中文系毕业,就跟他谈文学,眉眼之间就有些含情和飞舞。但白一帆写了这些年的材料,对文学已经完全没有感觉,就像在老情人面前疲软不能勃起一样,根本激不起对文学的兴趣。

白一帆生活在主流社会,小说这种边缘化的东西已经被他的下意识排斥拒绝了。叶虹枕边有大量小说,下午没事儿就躺在床上看小说,有时候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呆,心事重重的样子。

阿妖开玩笑说,说不定叶虹是个作家,出来当保姆是为了体验生活,现在不是有这样的作家吗,为了写监狱,就去当犯人,为了写戒毒,就去吸毒。这样一来,叶虹为什么会当保姆就有了新版本,一个美女作家选择了白一帆岳母家体验生活,为她活色生香的作品打基础。

老太太说,瞧瞧小叶,那小脸瘦得,我让她每天早上喝牛奶吃鸡蛋。我这是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她跟二兰不同,人家是白领,读过大专。但是老太太转过背却说,我只想找个做家务的,结果却找了个有文化的。

白一帆和李耀陪父母打麻将,李洁和叶虹在一边看,第一盘不点炮让老太爷自摸,阿妖和白一帆经常打工作麻将,对这一套已经运用自如,用在领导身上是投资,用在父母身上就是尽孝。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叶虹见白一帆输了,便在旁边指点他出牌,白一帆正要出牌,叶虹说,这张牌已经没有了你还等什么,就下轿也是个空轿,躺起,二条和五条肯定还有,果然一会儿白一帆就自摸了。白一帆没想到叶虹麻将打得这么好,他的水平,算自己的牌还勉强,算别人的牌不行。

正打着电话响了,找叶虹的,叶虹接了电话说,阿姨,我有事要出去一下。说完不等老太太开口就走了。阿妖打了张二筒说,谁会找叶虹呢?老太太说,这丫头有事儿瞒着我们,她下午老一个人出去,五点多才回来,我看八成是找工作去了。正说着白一帆出了个九条,岳母正等着独钓九条,白一帆这一炮恰恰点到根上,又是清一色极品。

阿妖挖苦说,你看你,叶虹一走你就乱出牌,牌打得又臭,还心不在焉,这么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白一帆也觉晦气,见岳母笑得合不拢嘴,强词夺理地说,我这是二十五孝,故意输牌。

叶虹直到快八点钟才回来,阿妖他们都已经回去了。叶虹没吃晚饭,白一帆的岳母推门进到叶虹房间,见她眼睛红红的靠在床上,问,怎么了小叶?下午你去哪儿了?

叶虹揉了一下眼睛说,阿姨,我跟你说实话,我还有个儿子,才两岁,找了个老太太带着,下午就是她打电话来说涛涛烧,我带儿子输液去了,输了液烧是退了,可还咳得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