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这天，谈妥了一笔不错的业务，三位客人搂着小妹妹被安排进了各自的房间，接下来的事，是杜小倩最熟悉不过的了。每次进入这种场所，看着与她当年一样做着发财梦的女孩们，她的心都会有一种隐痛。在她若无其事的笑靥下，隐藏着对往事的不堪回首和对生命价值的重新认识。她常常会想到，假如那次不被破门面入的警察抓住，而是顺顺当当地干满一年或两年的皮肉生涯，或许，父亲的病已治愈了，她们一家仍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那又将怎样呢？她还会接受乔风的爱吗？她无法回答这种假设，这就是命运吧。

“杜总在想些什么？”阿森端了酒杯，移到她跟前，一双黑暗中发亮的眼看着她。

“哦，没什么，就是有点倦了。”杜小倩从沉思中醒来，掩饰着自己的内心活动。

“让小余留在这里吧，咱们回去。”阿森关心地说。

阿森刚来南方广告时就已明显地发现，自己的老板其实是个心事很重的女人。在她那清纯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一颗历经沧桑后疲惫的心，特别是她那双眼，你永远也看不懂那里面写满了什么，即使在她欢乐的那一瞬，你也会发现那么一缕淡淡的忧伤不经意地残留在嘴角。他喜欢她这种表情，这多半源自他艺术家的思维模式，在他的心中，痛苦的，带一点忧郁的，都是美的。他发现自己已经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的女老板。尽管这中间横亘着象林羽这样一位腰缠万贯的富家公子，他仍然想入菲菲地期待着一次机会，他相信，今天这个机会就在眼前。

“好吧，咱们先走一步。”杜小倩知道留在这里的意义也不大了。

她与阿森离开了夜总会。

在下车的那一刻，阿森说：“杜总到我那里坐坐吧。”

杜小倩迟疑了一下，跟了阿森去了他的房间。

阿森的房间简陋而凌乱，这是一套单人公寓，客厅卧室在一起，两只单人沙发就是客厅，靠墙的床就是卧室，临窗摆了一套小型的音响，一只萨克斯斜挂在墙上，几只空酒瓶散放各处，各类广告图集，资料，小样，散乱地堆着。这景象与林羽豪宅里完全是两样。

阿森说了声“对不起，单身汉就这样。”

但杜小倩觉得她在这间房里更放松，更有一种主人一般的感觉。她说：“很好呀，我到觉得男人的房间就这样才算正常。”然后她取下墙上的萨克斯，问：“你以前就吹这个？”

“不，这是我自己没事时才搞的玩意，好久都没动过它了。”

“吹段我听听？”

“你真想听？”

杜小倩默默地看着他，阿森接过了那管萨克斯，用布擦拭了一遍，试了一两个音，他说，“好久没吹了，我要来点酒，助助兴。”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瓶红酒，二人满满地到上一杯。

阿森说：“为杜小姐的光临，也为这个美好的夜晚，干杯！”他一饮而尽。

杜小倩只浅浅地喝了一小口，阿森说“不行，我这支曲子，不喝上点酒意是听不出味道的。”

杜小倩说“没想到听你一支曲子，还有这么多讲究，好吧，本小姐今儿就雅一次。”

“我陪你再喝一杯。”阿森再到上一杯，与杜小倩干了。

沉静片刻，小屋子里飘起了一串低沉，悠远，而又婉转的音符。这是一支杜小倩从未听过的曲子，但她能感受到每一个音符那种沁入心脾的忧伤，她仿佛看见一个女子站立在高高的山岚，凝目远眺，风吹散着她的长发，又仿佛处身于午后一片宁静的山谷，听着潺潺的水声，心里叨念着一个人的名字。乐音在几次迥旋，转折之后，渐渐象低声抽泣一样消失在空中。一时，杜小倩竟呆呆地坐在了那里。好久，才听到阿森说，“这首曲子太伤感了，我本想吹一首抒情点的，但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这首，让你伤感了吧。”

杜小倩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脸上竟淌下了两行清泪。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这鬼东西，吹个曲子怪怪的，让人不自觉就有点伤心呢。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这首曲子是我一个老师改编的，原曲名叫《老黑奴》，是写一个黑奴在甘蔗园里的生活。我非常喜欢，后来在吹奏过程中我又加了点改编，以前我就想做一个音乐家呢。”

“那为什么放弃了？”

“为生活吧。反正我也不定能弄出个什么名堂来，丢就丢了，还不一样活着。”

“我们是同路人。”

“也许吧。”

“你有过爱人吗？”

“有过，也算没有过。”

“怎么讲？”

“不谈我，你有过吗？”

“有过，高中时。”

“那不算吧，一般来说，高中时那不叫恋爱，只能叫纯情时代。”

“也许吧，但我心中一直放不下他。”

“到现在？”

“也算过了吧。”

“是有了那富家公子吧。”

“你说林？他和我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怎会喜欢他？”

“我想说一句话？但怕你从此看不起我了。”

“说吧，你这曲《老黑奴》让我已经另眼看你了。”

“能做我女友吗？”

“试试吧。”

阿森轻轻地握住了杜小倩的手，然后慢慢地放到唇边轻吻着，头埋进杜小倩并拢的双腿间，他能感到杜小倩那只手在悸动。在这个多情而浪漫的夜晚，一种久违的激情在杜小倩身上涌动。

她想，“我应该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虽然说杜小倩与阿森的关系并未公开化，但明眼人很快就能看出她们关系在本质上的变化。许多事原来必须请示董事长的，现在只须阿森点头就算通过了。犹其是阿森工作热情的高度膨胀，使原本就比较投入的他，如今更象一位患上都市压力抑郁症的人，不敢有任何时候的偷闲和懈怠。而杜小倩明显的幸福感，就象镌刻在脸上的文字一样，一看就明白。

杜小倩再次见到林羽时她心中有点负疚。特别是看到林羽在北京给她买了一条精美的项链后，她这种感觉更突出。其实，她也没有特别内疚的理由，她并未答应过做他的女友，也未对他的无私奉献有过任何回报性承诺。她只是那么巧妙地利用了一点心理学上的距离感。她至今也不明白，这个傻得有点可爱的富家公子到底图她什么？他身边有的是明着来，暗里去的一大帮想成为林氏二少奶奶的纯情少女，多情淑女，青春倩女，妙龄才女。据说曾有位当红歌星差点就嫁给他了。对于自己，是什么吸引了他？她一头乱麻，理不出头绪。

林羽没有发现杜小倩神态上的变化，相反他觉得她越来越令他着迷，她那张比往日增添了一份喜悦的脸，更灿烂，更阳光明媚。

杜小倩跟往常一样，再一次拒绝了林羽送给她的礼物。这虽然令林羽有点失望，但也大多在他意料中的事，只是听杜小倩说起还他钱时，他到有点意外。

“这钱就留你帐上吧，我什么时候需要再向你开口不就结了。”

“我认为还是先还了好，公司这几个月来发展顺利，基本摆脱困境，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好吧，既然你执意要还，我也只好收下了。今后有要打急抓时说一声就行，不过，我想我们还是朋友吧？”

“当然。否则我怎么会一有事就想起你来？”

“可我总觉得这跟要分手了似的？”林羽禁不住问。

“分什么手，你这不是心胸太狭窄了吗。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纵使我们亲爱的林羽同志将离开我们而回到他可爱的家乡北方，但我们的友谊却是万古长存的嘛。”

“说吧，有什么事？”

最近杜小倩打听到一个消息，为迎接新世纪的第一个新年，市政府给全市各单位、企业下文，要隆重地搞庆祝活动，各机关、企事业单位所在路段的灯饰工程，形象工程必须认真搞好，有条件的部门，还应组织礼花的施放工作。这些天，几家市内比较有名气的广告公司老总们都跑疯了，天天跟打仗似的请客吃饭，小倩这些天跑下来成效不是特别明显，只是，听说整个市政的灯饰工程还未定下来，这可是一笔不小的业务量，负责这个工作的是市政府秘书长古正国。听说这位古秘书长人很正派，从不吃吃喝喝的，对这件事的操作程序也很正规，一直嚷着要招标。

杜小倩说：“这市政府的古秘书长我不认识，帮我打通打通吧。”

林羽说：“这件事就让我事安排好了，但市政府不是我林家开的，我可先把话撂在这里，倒底有几分把握我可没底。”

很快，在区小雪的安排下，杜小倩与那位古秘书长见面了。

区小雪是认识杜小倩的，两个女人在一处预约好的茶楼里先碰了面。区小雪看上去很矜持，穿了套考究的银灰色女装，外罩一件时下流行的羊驼绒大衣，款步进来，向杜小倩亲热地打了个招呼。

二人坐定后，区小雪说：“你的神通真大，把我们林总支得团团转，从昨天起，我这条腿和电话就算是你的了。好不易，今天古秘书长才空出半小时，一会你可得抓紧时间说，记住，说话要简明清楚，人家忙得很。这可是破天荒的出来见人。”杜小倩知道，这是区小雪在给自己脸上贴金，这一席话无非想证明一个问题，你杜小倩算什么？看看本小姐有多大的能耐。

正说间，区小雪眼睛一亮，低声说：“来了，我们迎上去吧。”

杜小倩看见门外一个中年男子正从一辆轿车中钻出，当她看清那男子的模样时，心中一迟疑，步子就落在了区小雪的后面。区小雪与男子直接被带进了一间茶室，大家坐定后，区小雪向男子介绍了杜小倩。

古秘书长看了杜小倩，笑着说：“没想到，杜总这么年轻有为呀。”但他的眼中露出了一丝疑惑。

“怕古秘书长还说漏了两字吧？”区小雪嗔道，“年轻两字后面怕还有漂亮两字没说出来吧”区小雪抿了嘴，笑开了。

“就是，只是象杜小姐这样年纪，就做出就种业绩来，实在令人佩服，佩服呀。”

古正国伸出手与杜小倩握了握，杜小倩觉得他握手时有意将手指在她手心上揉了揉。杜小倩早在古秘书长走进这个房间时，就想起了这个男人就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出卖自己时的第一个顾客。这张脸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虽然她是多么的想忘记。她想起了自己象一只无助的羔羊被他一件件扯掉维护尊严的那些布片时，她有一种早已复原的伤疤被人重新揭开时的痛楚。但看着古秘书长那一脸的平静，她想，幸好他还没记起自己是谁。上帝耶苏，真主穆罕默德，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西方各路精灵，东土各路天神们，保佑我吧，让他不至于想起我是谁吧，阿门，阿弥陀佛！她在心里祈求着。

接下来她连自己说了些什么话，她一点也记不清了，反正，最后古秘书长很爽朗地答应了，这项工程就让南方广告公司做吧。他的言辞体面到位，他的神态端庄凝重，正象人们介绍中一样，沉稳而干练，不愧为市政府高级官员。一切顺利，连区小雪也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甚至于连她开始预想到的讨价还价的情形也没出现，而且，古秘书长似乎根本就不关心造价不造价的事。临了，古秘书长说了一句冠冕堂皇的话：“这工程，主要是看在林总的面子上，杜总可不能给我办砸了。”

三天后，杜小倩与市府办的一位官员签下了协议。当天晚上，古秘书长就给杜小倩打了一个电话：“小杜，今晚有空吗，我在锦城饭店定了个包间，过来陪我吃顿饭吧。”

杜小倩心中一下清醒了，看来，这古秘书长并没忘记他们的事。她原本认为被抹去的那段记忆，清晰地又回到了她的脑子里。这个男人在与她第一次后，曾连续地三天来过，只是后来的几次已经相当地温柔了，直到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都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做什么的，她只知道，这个男人很有钱，也很有地位，每次都是半夜才来，天未亮就走。那时，她还在那座城市。

现在，杜小倩只好硬着头皮去赴这个约会了。她临走时给阿森说，“这个古秘书长有点色迷迷的，你什么也别问，若我打电话给你，你就马上给我打电话，并说有急事，马上赶到锦城饭店来接我，记住，一定马上赶来。”她吻了一下阿森。

阿森说，“干脆别去吧，或者你带上我。”

“不行，这样只能挡他一时，他今后也不会善罢干休的。放心，亲爱的，我会没事的。”然后她出了门。

古秘书长坐在园桌的对面，脸上喝得红扑扑的。

从他们进屋开始，那个举止庄重的秘书长就荡然无存了，他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嫖客身份，一双眼努力地回味着眼前这个尤物不穿衣物时的情形。他们开始相互劝酒，心里各自念着一本经。这时，古正国已经被杜小倩连灌了十几杯，说话也有些口齿不清了。他晃着身体走到杜小倩身边坐下，他说“想不到，你这个妹妹还真是有出息的人，当年我怎么就没想到给你投资做生意呢？”他将一只手放在了小倩手上。

杜小倩没有抽出自己的手，她说，“古秘书长喝醉了吧，什么当年？难道说我们以前认识？”

“嘿嘿，杜小倩,小姐，你别跟我装糊涂，当年还是本人给你开的封呢”

“对不起，古秘书长，你喝醉了，我叫你的驾驶员来接你吧？”

“你真不认识我了，我现在可是真喜欢上你了,有我罩着，你想做什么就能作什么”古秘书长将手摸上了杜小倩的脸。

“古秘书长，林总还有事叫我呢，改日我再陪你喝吧？”杜小倩手伸进包里将电话键按通了，然后关掉。

“是姓林那小子吧，他身边的女孩子多的是，也不缺你一个，我可以让你要风有风，要”

这时，杜小倩电话响了。是阿森打来的。杜小倩接了电话说，“亲爱的，你来接我吧，古秘书长喝醉了。”这是她与阿森事先约好的。阿森立马往这里赶来。

阿森出现在包间里时，古秘书长一脸悻色，杜小倩让阿森将古送到外面，她留下结帐。

阿森扶着古秘书长出了门，古秘书长口里对阿森说“老弟，你告诉林总，这娘们是个婊子老子玩腻了的，她妈的，老子头一个开了她的苞”

“什么？”阿森觉得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的头象被一个雷击中一样，嗡嗡作响。

那天晚上，回到阿森那间屋内，杜小倩就看出了阿森脸上的一种陌生的表情。虽然，灯光仍然是那样柔和，萨克斯仍然泛着华贵的金黄色光泽，但阿森的脸上却没有了昔日的那种温存。他默默地取下墙上那管曾唤醒她沉睡多年的爱情的乐器，那曲《老黑奴》回荡在小屋内。但这次，杜小倩分明听出了一种凄凉，一种发自阿森内心的低泣。

“怎么哪？”杜小倩轻轻地靠在阿森的背后。

“你有多少事没给我说过？”阿森停下乐声，脸对着那面空墙。

“什么事？”杜小倩一颗心悬了起来。

“往事。”

“你听到了什么？”

“那姓古的小子，说的是真的？”

“好吧，我不想瞒你。”杜小倩低下了眼眸“那是以前的事了。”

杜小倩沉默了，她的心比阿森还要痛苦，她不想再回忆那段往事。

“这么说，是真的了？”

“是真的，我不能再欺骗你，就这样，我曾经是个坏女人。”杜小倩的眼中此刻反倒平静了许多，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让我平静一下，好吗？”阿森仿佛遭受了一次重重的打击，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

“好吧，我明白了。”杜小倩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的自尊告诉她，现在是离开的时候了。

“能给点时间让我冷静冷静吗？”

“我想不必了。”

“我，我，承受不了，真的，我不能想象，你在我心中原来是多么完美，就象一个美好的梦，现在梦醒来了，我无法面对，真的，请原谅我。”阿森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流下了泪。

“谢谢你给了我一段快乐的日子，我没有遗憾。”

“你能原谅我的脆弱吗？”

“没事，你没有错。好吧，再见。”

杜小倩离开了那间小屋，虽然她曾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过一线希望，但如今，梦醒了，连她自己也无法面对着他那双眼睛。走在清冷的街头，徜徉踌躇，她竟一时不知该往何去。她看见街角一个倦缩着的乞丐，在风中瑟嗦发抖，她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他。

“拿去卖件穿的吧。”

“你这是给我？”乞丐对于这从天而降的好事似乎不敢相信，他惊愕着张大了嘴。

“也算是给我自己吧。”她低声呢喃说。

乞丐飞快地收好钱，起身一溜烟的跑了。好象怕她醒悟过来要收回那张大钞似的。

她没有流泪。她有点奇怪，自己明明最想此时痛哭一场，但泪却流不出来，她有一种麻木的感觉，没有目的地走着，周围的一切显得那么的遥远而虚无，她只想就这么走下去，直到永远

阿森离开了南方广告公司。走时他们没有再见面，她让财务给阿森付两万元钱，阿森收了。

杜小倩笑了，她算了算，她与阿森在一起的时间从头至尾还没到两月。她想，这也算她玩了一回“鸭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