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一个故事
作者:绮丝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253

二十三年前。

沈仙刀十六岁。

是的,每个人都有过十六岁。

只是有些人不记得了。

沈仙刀十六岁的时候,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看的女孩子。有人曾经形容,她是那种从每一个头丝一直美到每一根手指的美人。春风再美也忍不住沉醉,风花再艳也会黯然失色。她走到哪里,就像一道闪电一样照亮哪里。

十六岁的沈仙刀已经很习惯穿着男装。她的母亲身体柔弱,在生养她的时候耗费了太多体力,曾经一度被认为再也不能生育。于是沈仙刀一直被作为神仙洞府的唯一继承人来培养,下人们对她的称呼混乱,有的叫她大小姐,更多的却叫她大少爷。

在沈仙刀七岁的时候,沈家面临了一次奇迹般的幸运——清微公主将偶尔得到的一枚来自于大食国的珍奇药丸下赐给了洛阳夫人。这枚药丸主要治疗妇女的不育症,对清微公主来说毫无作用,对沈家来说却是无上的至宝。简洛阳终于生下沈家真正的男丁,沈月关。

然而,不久之后,为了表达对公主的感激,也为了安慰公主不久前突然遭到的巨大变故,沈氏夫妇决定将这个男孩送给公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沈氏夫妇看来,这无疑是一个尽忠尽义的决定。

沈仙刀很舍不得像小动物一样好玩的弟弟,她一直留一直留一直把弟弟留到了三岁多,直到她母亲再次怀孕的时候。

这次的崭新玩具是个小妹妹。沈仙刀爱死那小小的天使,一有空便把妹妹抱在怀里香香——只可惜,她的空闲时间并不很多。作为沈家仍然唯一的继承人,她必须白天练武,晚上学文,时间安排得密密麻麻。

沈玉刃开始呀呀学语的时候,沈仙刀进入了她的青春期。这是一段无数梦想和叛逆相互摩擦的日子,而沈氏夫妇严格来说并非严父慈母,而是一对严父严母。而沈仙刀的性格也绝非如她的外表一般温柔,她的性子倔强起来九头牛也不能叫她改变一个最轻微的念头。于是,这段时间沈仙刀同父母之间的关系颇为紧张辛苦,埋藏下不少冲突和矛盾。

最后则是一次令人心碎的爆。

每一个悲剧后面都有一个悲剧的家庭——沈仙刀从未试过去追究自己父母的责任,她没有这种惯性思维。然而,确实,一切都早已经在最初的最初注定好了。

令沈仙刀同父母之间真正反目从而导致了一场令双方都付出最惨重代价的离家出走的原因,来自于,她的性别。

她是一个女孩子。

沈仙刀不拒绝穿男装,如男子一样行事。这虽然有父母将她作为男孩来教养的功劳,也有她天性中的潇洒爽朗。然而,青春期中的沈仙刀,却遭遇了一场尴尬的育。

潜伏在每个女孩子心底深处的那种意识,随着胸脯的挺起亦恰如其分地萌动了。

沈仙刀的那种倔强,绝不是愚蠢的倔强。她意识到自己的改变,对自己的女性意识持十分欣赏欢迎的态度,她却并未选择在穿着打扮或者行事作风上面作任何反抗和改变。如果她选择了,事情可能还不至于展到这个程度。

她直接用了最彻底的方式——

沈仙刀,恋爱了。

同沈家园丁的儿子。

她是一个女孩子。

会喜欢上男孩子的那种生物。

那个男孩子……现在的沈仙刀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然而,永远不会忘记的,却是那纯粹少年的样子,眼睛那么亮,脸颊那么烫,身体那么笔直莽撞。

在野外,一壶酒,一堆篝火,便成全了一对小情人的好事。那少年应该也是英俊美丽的罢,他把酒倒在了沈仙刀光滑的背脊上然后用舌尖轻柔地舔去。沈仙刀一回头,便撞上他狠狠送过来的嘴唇。那如何不美?星,月,和风。那如何不快乐?野合的男女相互抱紧却拙劣地忙活直到用尽了力气,才被疼痛和甜蜜勉强地接受。

不平凡的沈仙刀,如最平凡的少女一样,恋爱了。

她在疲累的一日文武修习结束以后,假装回到了房间,做完功课,然后再偷偷溜出来。那男孩子不管刮风下雨,都固执地等在约好的墙头,然后沈仙刀就牵着他的手,两个人一跳一跳地穿越九宫合道去属于他们的隐秘的地方。

这样一日复一日,她舞剑的时候也懒懒的没有心思,她背诵杂文的时候东错西漏地不成章法。戒尺也没什么效力,沈氏夫妇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跟踪了自己的女儿,演出了不可思议的捉奸一幕——

不可思议的是沈氏夫妇。

沈仙刀理直气壮,她向来认为裸露的身体和胶合的形态绝非肮脏龌龊之事——若是肮脏龌龊,却为何能令人如此快乐?令人彼此快乐又全无伤害的事情,绝无可能是罪恶。

她理直气壮地要求,同那个少年成婚。

她却没有料到,唯一支持这个提案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在各种手段高压低压从骂到打连骗带哄的手段一一用尽,沈仙刀仍是一分认错的神情亦没有的情况下,沈氏夫妇终于放弃了对长女的禁足。把她从房间里释放出来以后的第一件事,沈天道带着着男装的沈仙刀,去参加了一场婚礼。

园丁的儿子,娶了厨师的女儿。

那男孩子面目惊恐地不敢看沈仙刀一眼,只是兢兢业业地拜他的堂。兢兢业业地把只有十三岁的小新娘抱回了洞房。

沈仙刀一句话也没有说,喝完喜酒就回了家。

只是第二日,她连字条也没有留一张,直接向父母展示了她那根本已经不被任何门锁和机关束缚的能力。

她离开了令她怨恨的家庭。却也没有再去找那个男孩——也许这样子,才比较适合。园丁的儿子,厨师的女儿,一转头就忘记的,人生。

沈仙刀在江湖上游历。

那几个月她如同现在的沈玉刃一样,有时穿男装,有时穿女装,却能够让人一眼就看出来她骨子里的女人味道。

她遇到了任伯川。

任伯川建议她——不是,是强烈地拉拢她,去参加武林四大美人的选举。

好吧……既然,我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为何不去?

沈仙刀根本不需要说服自己。她只是简单地改了名字,去掉那个太过煞气的“刀”字,就让自己变成了沈仙。身份来历也统统不变,只说是神仙洞府中的旁系小姐就好。

那年的四大美人选举简直在江湖中掀起了一阵飓风。

输给雷惠,赢了花下静,和商琳君打成平手。沈仙刀最后一场穿回男装,白衣纶巾,令得不知道多少男女大跌眼镜继而芳心暗动。站在无数人望着的颠峰上的感觉很是令人过瘾,至此沈仙刀有种足够了的感觉——

对自己的性别,身份,美丽,任性都有了足够的释放,以及释放后强大的控制能力。

她明白自己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于是沈仙消失了。

沈仙刀收拾行囊,准备回家。

她回不去了。

一场选美。一场家变。

之后的二三十年里,没有人敢提这件事。

邻居眼中,沈仙刀一定不是个孝子,因为在这二三十年里,他一次也不曾祭拜他逝去的父母祖先。清明重阳,年节忌日,统统不曾。他甚至将祠堂这种建筑从神仙洞府扫地出门。

每个人心里面都有不愿意提起的往事。

沈仙刀不是神仙。

她恋爱过,年少轻狂过,因为**抽搐过,因为虚荣骄傲过,也……自杀过。

在父母坟墓面前割破了自己的腕脉。

生死……如此沉重,令她不能呼吸。之前的斗气变成小孩子的游戏,分量如游丝,轻飘飘,却无从落脚。

她选择不了。选择不了任何坚强。

若她不负气出走,父母就不会永隔在冰凉的墓地里面。

她是凶手。

流着血的雨里,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娃娃哭着走过来。

六岁的玉刃,救了十七岁的仙刀。

沈仙刀把妹妹抱在了怀里,手上的血染红了她小小的外衣。更多的血被雨水冲在地里,廉价得一钱不值。

是的,她是凶手。

她便决定去找其他凶手。

是什么样的心理转变,造就了一个人沉郁凶暴的个性?

那一时一刻,一点一滴,一分一秒,一寸一缕的煎熬,只有受煎熬的人能够体会。

人们只能够看到,沈家的大少爷,青锋似雪,杀人如麻,在下雨或者不下雨的时候,俊俏的面容上挂着沉静淡漠的表情。

二十三年前。

沈月关九岁。

他一年一年最企盼的就是过年的日子。他和其他男孩子不同,他有回家的特权。

他想念那个飘着荤菜香味的家,那个如迷宫一样好玩的九宫合道,那些漂亮的瑞香花。

他最最想念爸爸,妈妈,小小的小妹妹,最最最想念姐姐。

“姐姐”是他记事以来最美丽的东西。把自己抱在手里欢快的笑着跳跃,用纤细漂亮的手指刮自己的塌鼻子。这个美丽的东西,别人教他一遍一遍音,姐——姐——

很多年后姐姐这两个音节变得拗口,他更习惯叫他大哥。但是那时候留下来的恋慕思念和喜欢却贯穿了他的生命。

除了那年他见到的以外。

那是他永远不想提及的。永远不想经历的。如果可能,宁愿自己在九岁以前死去或者变盲也不要看见的。

九岁的沈月关,已经懂得很多东西,神霄山有最好的教育。

同时他有最淘气搭档莫易。

两个大男孩,对整个世界似懂非懂,大约却以为自己懂了。

于是常常作些挑战性的事情,比如为难师长,恶作剧,或是欺负更小的孩子。

于是常常被惩罚。年纪太小还够不上资格开刑堂,负责带他们的一花一叶两个姐姐最狠的一招就是把他们关在阴森森凉飕飕的刑堂里,锁了门,让他们自己反省一整个晚上。

这个方法依稀数年前还是有用的,可是对于沈月关或者莫易这种恶魔型的孩子,而且已经长到了差不多可以梦遗地步的时候,基本已经是种象征性的无奈放弃了。

这个晚上沈月关就被扔进了刑堂过夜。

恰好,沈月关还是个爱好机关术的好学生。他在高高大大的堂中一番摸索,成功将所学理论运用得炉火纯青,便摸进了刑堂后面的一间密室里。

密室里有个小孔,眼睛附在小孔上,便可以看见对面另一间房间的举动。

当时,沈月关还不知道这叫做“天眼”。那时候的天眼,也只是刚刚研究出来,只能够在相隔不远的房间之间直线试用的机关罢了。

却足矣。

足矣的意思是够了。

太够了。

沈月关对着天眼看到的第一个镜头,让他怀疑自己简直是在做梦。

他日夜思念的人,居然出现在那间房里。

那间房也是个密室,从地理推论,应该连通于清微公主的寝宫。

沈仙刀出现在清微公主寝宫的密室里。

沈月关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后来他知道,沈仙刀央求清微给她一把刀。

神仙的刀。

可以杀人的,神仙刀。

那近乎于法术的可怖武功。

那近乎于噩梦的可怖夜晚。

清微给了沈仙刀她要的东西。

于是,她向沈仙刀需索。

她不是一个喜欢女人的女人。

只是,不久前的一场变故,让她深恨天下男子。

她不愿,也不可能,去找一个男人,抚慰她的寂寞。

可是在每一个漫漫夜里,她成熟的,被男人开过的身体,却每晚每晚地被寂寞吞噬。

没有寂寞过的人不能理解。

那是一种压紧了自己的腿,喉咙里出很低很低嚎叫声,眼里飙得出泪的感觉。

像海水一样,满天遍野,吞没,淹死,溺毙,没有一滴,可以喝。

这个时候,清微看见了沈仙刀。

她的臣子,沈仙刀。

穿着男装,眉宇之间忧郁清冷,比男人更像男人,比男人更英俊。

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是上天要慰藉她!给她一条出路!

如果,沈月关看见的是,两个女人身体的纠缠,他未必会成为一个把怒火和扭曲心理藏在灵魂深处的禁欲者。

他可能会觉得香艳也不一定,从此以后变得恋姐,恋母,喜欢年长的成熟女人……

可惜,他看到了一幕很凄惨的性。

甚至令他在很多年里,提及性都会恶心,呕吐。

清微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

那个晚上,她终于泄出来。

她终于明白,能够令她开心,痛快,满足,快乐的唯一方法,根本不是得到莫阳或者同介于男女之间的沈仙刀**。

只有,折磨人,才能让她快乐。

沈月关很不幸地参观了一场性虐。

在他九岁的时候。

观赏的对象,是自己最爱的家姐,以及抚养自己的恩师。

第二天早晨,年轻的叶雅致回来刑堂,看见沈月关乖乖坐在墙角,似乎什么事情也未生过。

第二天早晨,年轻的花缤纷去伺候清微起身,看见了几乎不能够走路的沈仙刀。

半年以后,沈仙刀出现在赵帝京的面前。

浓云密雨。

天空中划过如此耀眼的闪电。

那闪电照耀到的地方,人们纷纷变盲。那闪电的形状,好像一把刀,压顶而下,取走世间最脆弱的东西:人命。

生都是向着死走。

从此以后,武林中增多了一个好的送行人。

那一年,意气风的天书馆馆主斯长在为了定夺沈仙刀在暗黑榜上的位置,而来到了神仙洞府。

那一年以后,沈仙刀饮醉江湖。

而那一年,在沈月关的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他必将他的一生浪费在这一夜的惊魂里。

二十三年前。

沈玉刃五岁。

她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一点也不记得,是真的不记得。

她不记得自己曾走向家姐求一个抱抱。她不记得雨里小棉衣上染的颜色。她甚至对她的父母,一无所知,完全失去记忆。

她忽然明白过来。

沈仙刀做过些什么,令她永远不要想起。

沈仙刀是对的。

她错了。

她一辈子都不该搅到这个旋涡里来。

那样她会幸福的——

现在,已经晚了。

沈月关残酷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莫易爱莫能助地转过身去。

沈玉刃在短短的时间里面,去体会着兄姐数十年纠缠不脱的魔鬼。

魔鬼触摸着她的头,亲着她的面庞。

她接受不到。

接受不到。

“为什么要告诉我?”她连哭,也哭不出来。

她连动,也动不了。

冷汗一滴一滴掉在了冰冷的梨花木椅上。

她的唇边,居然,反而,绽放出一朵微笑。

这是以她现在的力量,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微笑。

“……我要加入你们的计划。”她慢慢地说。

沈月关看着她。“……果然是,姓沈的。”他轻轻地说。

“那么,莫易呢?你的故事,又是什么样子?可以说出来了罢。”沈玉刃十分快乐地伸手,去撕扯虚空中看不见的,各人都有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