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瞿留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907

顾昔华到广西后给妻子写了一封信,途中辗转走了一个多月,孙晓寒收到时已近暮秋,信不长,抬头是“爱妻晓寒,见字如面”。便是这八个字,她也能静静看许久。

信中说他们在广西农学院安置,因有吴志、李世渝老师带队,研究工作很快开展。住的是集体宿舍,伙食安排很周到,每天必有一顿吃肉。当地的米粉很好吃,也抵饿,还很便宜。工作虽然紧张,但很愉快。“跟植物打交道好过和人打交道”,他戏谑道。晓寒读到这里,也微微一笑。

接下来一页便是问家里的情况,问晓寒有无适应新环境,岐是否听话,和晓晨夫妇共处一个屋檐下可还方便,双方父母近况可好,细细问了半篇,而后关照妻子诸种琐事,怜她辛苦,敬她大度。晓寒一字一字读着,亦笑亦嗔,仿佛丈夫就在跟前。

那边刘菊贞过来大声问:“他来信了?”

晓寒急忙掩了信笺,有些不好意思,望着母亲点点头。

“这个人!”刘菊贞也不好责怪昔华,只摇摇头问,“信里说什么?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你往江临一调,他也该回来了吧?我打听过了,江临绿化局、林业局都是好地方,昔华这个博士生过去完全没问题――这不比跑东跑西调什么查好多了?”

晓寒不知怎么跟母亲说清,索性含笑不语。刘菊贞瞪一眼,不满道:“都说你嫁了个博士了不得,我看未必,这大博士的心思全不在你这里!你说人家嫁给当兵的两地分居就罢了,人家是军嫂,是军婚!婚姻有部队保护,有政府保护!逢年过节还有奖状――你呢?”刘菊贞恨铁不成钢,无奈女儿大了,已是别家新妇,不能再多骂,只好丢下一句:“水烧好了,菲菲和明岐洗完澡就轮到你,别磨蹭。”

近来孙晓晨状态很不好,自行车厂效益不佳,每天无所事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正当年轻,过不惯这种养老般的日子,收入又不多,有时听说谁谁谁辞了职到浙江做生意,就忍不住一阵烦躁。他暂无辞职创业的魄力,也没有安于现状的闲心。如此不上不下,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女儿,工作同样没什么起色的妻子,一切都贴着“不顺心”的标签。于是回家后很容易就跟朱美娟吵起来,最初吵的内容很空泛,无非是泄情绪。后来可吵的内容愈多起来,一下子有了灵感似的,芝麻粒大小的事情也能作一篇文章。

孙晓晨过去成绩很好,曾转学到江临一中读书,不曾想到了市里他便醉心于恋爱、聚会,成绩一落千丈。刘菊贞大怒,认为孙景管教不得力,又将孙晓晨揪回香台。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孙晓晨见了城里的世界,哪里甘心再回香台。镇上同龄人大多出去做工或在家操持生计,孙晓寒自然是不屑的,捱了一段日子终于在自行车厂找到工作,心里固然觉得低就了,但毕竟是在城里,也算很大安慰。他口才好,擅辩论,初中毕业的朱美娟哪里是他对手,三两句败下阵来,又不甘向隅而泣,披散着一头卷跑到隔壁婆母房里哭,一壁掉眼泪一壁甩鼻涕,两枚金耳环沉沉坠着,把耳垂吊得很长,衬得肌肤黯淡,十分憔悴。

孙晓晨愈加烦恼惊心,认为自己看走了眼,从前怎么没觉朱美娟这么泼。未嫁的姑娘总有一种骄矜自持,便是容貌寻常,也有一种清澈透明。出嫁生养后,却这般不注意自己的形容,迅归入妇女之列,孙晓晨几乎是讨厌了。刘菊贞照例要劝,拉着朱美娟的手说,谁家夫妻不拌嘴?都在一个屋檐底下过日子,牙齿还有磕着嘴唇的时候。晓晨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张嘴厉害得很,说完了也就没事了。要在意他那些混账话,我这个做姆妈的还不老早气死?朱美娟得了婆母的支持愈得意,戳着晓晨的鼻梁道:“你听见了吧,混账!你看看你,工资拿得不多,脾气还这么大!我哪里对不起你?现在家里多张嘴吃饭,吃穿住行哪里不要钱?你以为你是谁?……”

眼看免不了一场嘴仗,刘菊贞终于拉下脸斥责新妇:“像什么话!”

朱美娟素来慑于婆婆的严厉,此时只敢嘟嘟哝哝,回到隔壁房里去。孙晓晨讨得没趣,扬声道:“钱钱钱,你就知道钱!”

这边小屋里孙晓寒正在备课,女儿趴在小木床上翻一本画册。

“蝴蝶。”明岐笑嘻嘻念。孙晓寒便停笔过去表扬:“岐真聪明。”

“马。”过一会儿,明岐又突然念,笑呵呵坐在床上,两瓣门牙已经长齐。

外间的争吵晓寒尽数入耳,有几句似有所指,很难听。晓寒有些难过,暗暗决心等实习期满,就和女儿住到学校宿舍去。又自责不该住在娘家,屋子太小,带着孩子,难免惹弟妇不快。对于弟弟一家的状况她也有些心焦,私下里同母亲说,这样下去恐怕不好,总该有个合适的工作。母亲一筹莫展,只怪晓晨当初不曾好好读书,荒废了聪明头脑。

儿女争执的时候,唯独孙景一人安坐书房,埋头整理资料。或者走到楼下院子里,俯身看看花台里开残的秋菊。他永远一副笑呵呵的模样,不争不恼。晓寒最珍惜的时光便是陪父亲在书房里坐坐,或在花园里走走。这个时候,她感觉原本浮动的心思就被父亲的安静所吸引,许多事情也不必细想了。

入冬后天光愈短,事情也愈多。刘菊贞惦记着每一桩人情,又想着应该疏通关系给晓晨找个更好的工作。亲戚的年货都准备齐了,刘菊贞突然想起应该去探望孙景的长姊孙喜――老太太很早脱离家庭,投身革命,在大后方工作,解放后担任江临市妇联主任,其间经历颇为跌宕。原先她与孙家早断了联系,听说她早就改了名字,不知是叫孙红英,还是叫孙红革。刘菊贞一度自忖攀不上这位姑***亲,孙景评上工程师之后,刘菊贞与丈夫商量是不是应该到老姐姐门上请安。又说过去我们家成分不好,不敢连累老姐姐,如今不同了。孙景同意,说骨肉亲情竟至于此,也是可哀。便准备了几样礼物找到孙喜的住处。孙喜丈夫已经去世,儿女俱在外地工作,家里有个保姆。小阿姨隔着铁门打量二位来客,满怀狐疑,回头道:“孙主任,他们说是你亲戚!”他们见了面,孙喜是意料之中的冷淡,礼数还算周全,将孙景夫妇让进屋,吩咐小阿姨倒了两杯水。“我看到报纸上说你在水利局工作,评上了工程师――很积极,很好。”孙景诺诺,刘菊贞赔笑,先前打叠的寒暄被孙喜淡漠冰冷的神情逼退回去,一时静默,刘菊贞内心颇不平:我们一家从来不想着沾人家任何一点光。跟你认这门亲无非是想手足同胞不可断绝往来,你却摆出这张脸,反以为我们对你有什么想头。刘菊贞暗自后悔多事,讨这种无趣。正准备告辞,却听孙喜道:“听说你们大女儿在复读?”刘菊贞与孙景面面相觑,不知孙喜从哪里打听来,也不知孙喜怎么会感兴趣。孙喜从桌上的眼镜盒内取出一副老花镜搭在鼻梁上,在笔记本上写了一串数字,撕下这页交给孙景夫妇:“这是我家电话,你们下次来之前先打个电话来。你女儿怎么不来?你儿子呢?一起来。”彼时电话尚未普及,月租费很高,安装电话的家庭极少。刘菊贞这才瞥见隔壁卧房书桌上一只覆了镂空方巾的物事,想必就是电话。他们把孙喜的话当成一般客套用辞,不想没多久孙喜的电话竟打到孙景单位,劈头便问,你儿女什么时候有空?来我家坐坐。这番邀请非同寻常,孙晓晨表示拒绝,那段时间他正忙着交女朋友,没空拜见突然冒出来的大姑姑。刘菊贞强行命令,一家人如临大敌,事先给孙喜拨了电话,打扮得光光鲜鲜,凑齐几样礼物,整整齐齐出现在孙喜家门前。孙喜还是淡淡,唯独多跟晓寒说了几句话,问她复习得如何,以前几次为何铩羽。晓寒正在昏天黑地的复习中,听姑母这样问,也十分羞惭。末了孙喜对晓寒道,你生得很像我二女儿,以后常来玩。后来大家才知道孙喜的二女儿已然病去数年,难免有不快。但晓寒还是时常去探望这位姑母。而今刘菊贞想起自打女儿出嫁,已有一年没去姑母家,今番腊月也该去瞧一瞧。

一家人挑好日子,备齐年货,来到孙喜的住处。老太太似乎又瘦了些,脾气倒有缓和,时有笑脸,于是室内气氛很好。她还带着嗔怪的语气对晓寒:“你毕了业,结了婚,就不记得来看我了!”晓寒口讷,只是垂笑。孙喜又道:“你不是生孩子了么?怎么没把孩子带来?”转顾晓晨夫妇:“你们不是也有孩子么?”刘菊贞忙道:“小孩子太吵,怕给姐姐添麻烦。”孙喜皱眉:“这什么话,我喜欢小孩子的。下次你们都把孩子带来。”

保姆回家乡过年,也没人给客人倒茶。孙喜问晓晨:“你在哪里工作?”晓晨胡乱答了自行车厂的名字。孙喜点头:“好好干,好好锻炼。”又问朱美娟:“你呢?”朱美娟答说棉纺厂。孙喜便赞:“你们要充分挥工人阶级的先进性。”孙喜问得最多的还是晓寒,她还特地从卧室书橱搬出几册影集,翻到一页,指着照片上穿着宽大旧军装梳着两根麻花辫子的年轻女孩子道:“这就是我二女儿,晓寒长得和她很像。”其余人都不觉得这女孩儿与晓寒相像,包括晓寒自己,顶多觉得自己也曾经梳过两根麻花辫子。但旧军装自己是无论如何没有资格穿的。

近午时分,孙喜并不留饭,又吩咐晓寒下次一定要带女儿过来,这是送客的意思。孙家人起身告辞,听见孙喜关门的声音,不由大松一口气,好比完成了一项艰苦卓绝的任务。朱美娟道:“大姑姑想见的是姐姐,又不是我们工人阶级。”晓寒不作声,刘菊贞瞪了媳妇一眼:“不能走远点再嚼舌头?大姑姑在背后听见怎么办。”朱美娟撇撇嘴不说话,一路上都拉着脸。

当日晓寒与母亲在走廊公共厨房煮饭烧菜,忽而听得晓晨夫妇又吵起来,还有孩子的高声啼哭。晓寒听出是明岐的哭声,菲菲似乎也在哭,连忙放下手里的事跑过去,但见女儿跌坐于地,哭得抽抽噎噎,菲菲在童车里,也紧闭双眼哭得满脸通红。朱美娟见晓寒来忙道:“姐姐,你家明岐过来打菲菲,自己又跌了一跤,这才哭的。”晓寒急得抱起女儿,在怀里拍着哄着,脱口冲弟妇道:“小孩子不懂事,跌了跤总该扶起来吧?这大冷天的!”朱美娟一副金耳环在鬓边簌簌颤动,声音也高起来:“姐姐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明岐比菲菲大,是菲菲的姐姐,她怎么跑过来打菲菲?――大人也不教教好!”晓寒记得方才自己在厨房,将岐抱到晓晨房间让他们带一下,不知怎么闹出这桩公案,心里固然有气,却也不能多说,静一静道:“岐不会故意打人,这么小的孩子总有些打闹。”朱美娟哼了一声,那边晓晨也拉着脸。觑这情形,晓寒也猜出大半,大抵是两位大人吵架没顾着孩子,由他们去罢,想着便抱明岐回隔壁去。孰料朱美娟又道:“姐姐不会过年也在这里过吧?姐夫在广西搞科研,家也不要了么?这屋子小了,两个孩子难免打架,姐姐还不清楚?”晓寒一怔,回身见朱美娟一副金耳环衬着容长脸,头是新烫的卷,棱角分明。朱美娟笑说:“孩子长得快,转年又大一岁,这么多人住在一起,姐姐不觉得烦?”晓寒见弟弟在旁边铁青着脸瞪朱美娟,却一言不,心里一阵难过,这一幕终将面对,只是来得有些快。她笑了笑,本想说一句“这是我爸爸的房子”,但又无底气,且没有必要引起更多争执,索性闭口不言,抱着女儿到隔壁去了,明岐大抵觉出气氛异样,也止了哭。

其实昔华早有信来,说这个年要在广西过,科研项目不容耽搁,带队老师吴志、李世渝也留下。昔华在信里向妻子道歉,同时也附信给父母,恳请双亲谅解。晓寒只是惆怅,并有许多思念。她理解丈夫,支持丈夫,哪里需要他道歉呢?

在江临实习期满,为父母忙完年货与诸种食材,晓寒便要带着明岐回顾桥。她心里已有决断,虽然刘菊贞留她再多住一天,她还是早早去了车站。刘菊贞只好把一堆年货让她带回去。

从江临回顾桥的路上,晓寒靠着车窗,望见外面扰攘的街市,家家户户门前都晾着年糕、馒头。也有人家灌了不少香肠,齐齐晾在屋檐下,还有大块方肉与花椒腌制的整鸡。明岐在她怀里,一双小手捏着母亲的胳膊,目不转睛地朝外面看。车已驶入市郊,集市渐稀,原野上有蒙了一层寒霜的油菜、麦苗,稻草覆盖的田垄下育着韭黄,营养钵里种着棉花。河面结了薄冰,映着岸边的枯柳、芦花,唯独竹林一片青碧。这趟汽车的终点站在江临管辖的潮晏镇。潮晏临近海边,多有渔民。车内去往潮晏的乘客都带了许多年货,他们身上一例散着淡淡的海盐气息,说着与江临市区迥异的方言。晓寒想起读书时班上有个潮晏镇来的女生,常常带腌鱼、炒海带到学校来,也教大家说潮晏方言,并邀请大家到潮晏玩――如香台、顾桥这类乡镇属于江临市近郊,而潮晏便是远郊,彼处风土人情自有不同。尽管晓寒至今也不层去过潮晏,但也觉得那是个亲近可爱的地方。

“听说那里能看到海,吃到很新鲜的鱼,等岐长大一些,和昔华一起带岐去潮晏转转也不错。”她想。

汽车在顾桥镇停下,晓寒看到熟悉的北街,看到小张家的店,看到打出迎新春横幅的供销社,一时觉得亲切,大包小包下车时,售票员帮她搭把手,她感激地笑了,先前在江临的阴霾心情也悄然散去。那边桥头顾蕴华早就扶着自行车等待,一看见晓寒就推车小跑过来,欢喜地拥了拥嫂子,又抱过明岐。

“岐认不认得姑姑啦?岐长大啦,岐真好看!”蕴华笑吟吟,明岐穿着外婆买的朱红色大衣,整个身子都被这团温暖的朱红包裹住。小人儿扑闪着双睫,响亮地喊道:“姑姑!”蕴华喜不自禁,抱着明岐又亲了一阵。

眼下已是腊月廿六,顾桥镇一派年节气氛,虽说物资不算丰富,却也实实在在热闹着。回家后,晓寒原本打算同翁姑告罪,称自己回来太晚,没帮家里什么忙,但又说不出这样的客套话。便把从江临带回的年货一一取出,有熏鱼、腊肉、香肠、麦乳精等食物,还有一块呢子布料给婆母,一块手表给公公,一条米色宽边羊毛围巾给蕴华。其余老大老二家都有相应的礼物。

蕴华抚着围巾,很喜爱的意思,晓寒笑道:“你围了看看喜不喜欢。”蕴华便到房里对着穿衣镜围上围巾,前后照了照,只是笑。晓寒问:“喜欢么?”蕴华回头答谢:“谢谢嫂嫂。”目光温润喜悦,晓寒也很高兴。

这一天仍有病家来找顾大夫诊脉,家人尽量不到堂屋搅扰。寒冬时节气温很低,江南一带潮气又重,冷森森最难将息。所赖阳光明朗,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照过来,叫人心底生出一层暖意。午饭后老大家新妇周玉屏带着儿子明岩过来,一进门便笑道:“晓寒回来啦!”晓寒连忙从厨房跑出来招呼,双手沾满淘米水。周玉屏身材高大,脸盘长圆,平时在家接些针黹活计,偶尔帮人带带孩子。她爱听越剧,逢到镇上来戏班,或是影院放映戏曲电影,必然要赶去,跟着台上演员细细吟唱,情到深处便掏出绢子拭泪擤涕,十分着迷。她日常还有一桩要紧的事体,便是拜佛。每天早晨起来焚香叩头,逢到哪位菩萨生日便起大早出门,带着香烛供奉,步行几里路到一处很小的寺庙里和一群姊妹礼佛,在庙里吃了斋饭才走回来。她时常与人提起信佛的好处,有时还想拉着婆母一道打座诵经。廖淑慎便道:“神佛在心里,不用天天拜。我去打座念经,谁来烧饭扫地?”周玉屏惊得跺脚,连连要掩住婆母的口:“了不得,姆妈可别乱说!菩萨都听得见!菩萨不作声,菩萨却是最明白的!烧饭扫地怎么能跟念经相比?”廖淑慎不理,自顾自忙着手里的事,继续道:“我每天起来也烧香,心是虔的,菩萨知道。”周玉屏急得脸煞白,拼命摆手:“姆妈可别说了!”

此刻周玉屏也到厨房帮忙,廖淑慎问:“岫呢,怎么没来?”

周玉屏答:“这病秧子伤风了,在家呢。”

“不叫她爷爷来瞧瞧?”

“没事,被子捂一捂出身汗就好了。”

那边明岩不声不响在灶台逡巡,突然拈了盘中一块香肠迅扔到嘴里,闭紧嘴巴不动声色地咀嚼。又拈一块熏鱼有滋有味地吃。吐骨头的时候周玉屏听见响动,急忙骂:“动手动脚像什么话?”廖淑慎便把明岩拉到一边,特意开小灶,夹了一碗冷盘的吃食,安慰明岩:“慢慢吃,喝口热水,小心咳嗽。”孙晓寒早就知道婆母对长孙明岩宠溺有加,虽然觉得不好,但也不容她多嘴,只有淡然处之。

不久老二新妇张霞也来了,明峰和明屿都在家做功课。女眷们在厨房忙碌准备,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灶间热气腾腾,灶台上描画的莲花鲤鱼颜色愈深。张霞道:“老三也不像话,过年还是该回来一趟。”周玉屏附议:“祖宗菩萨不能不拜吧?”晓寒先解释昔华工作的确很紧张。二位嫂嫂撇嘴:“忙得不能过年了?”晓寒只好笑:“那我替他多给祖宗菩萨磕几个头。”

除夕夜,顾家人聚在一起祭祀祖先,供奉神灵,外间人家爆竹声声不断,烟花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火硝气息与烧纸的气味。顾延龄亲执祭礼,布置酒肴羹饭,点烛燃香。女眷们远远立着――顾桥镇旧俗,女眷不能触碰祭祀之物。顾延龄叩拜完毕,老大昭华与老大国华相继。其后应当轮到廖淑慎,廖淑慎却让新妇孙辈先来。推让一阵还是周玉屏上前,端端正正行叩跪之礼,神情肃穆庄重,口中念念有词,拜倒在蒲团上,身体几乎匍匐于地。张霞的姿态要潦草些,其后是晓寒。她果真替丈夫磕了头,合十默祷的时候,悄悄许愿,希望来年阖家康健,希望丈夫诸事顺遂,希望女儿幸福成长。小辈们叩拜的时候气氛轻松了许多。明峰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磕绊了一下,险要摔倒,廖淑慎忙道:“峰这是对祖宗神灵五体投地呢。”张霞也松了口气,笑了笑。廖淑慎眼含笑意:“峰来年就八岁啦,个子长高了,要念二年级了。”“八岁了啊!”明峰认真想一想,嗓音清亮,“我长高了,要升二年级了。可是爷爷奶奶却不长高,也不升学――就我一个人长大吗?”国华责备明峰多嘴的当儿,众人都笑了,廖淑慎道:“不是峰一个人长大了,你岩哥哥,岫姐姐,屿姐姐,还有小妹阿岐,都长大了。”只听晓寒怀里的明岐清晰地叫了一声:“峰哥哥。”众人拍掌笑:“岐叫得真响亮。”明峰很惊喜,走到小妹妹跟前,两个孩子互相对望着出神。后来明岐也在晓寒的帮助下象征性地叩拜,小人儿脚步跌撞,一直笑嘻嘻。末了廖淑慎才上前,一壁合掌一壁絮絮:“感谢众位祖宗保佑我们一家……来年万事如意……明岩明峰明岫明屿成绩更好,考试出色……明岐健健康康……保佑蕴华有个好婆家……”最后一句叫蕴华很大的不好意思,脸立刻红了,映着烛火,双目低垂,很是动人。大家都笑:“姆妈这句说得好!”“姆妈别说这么多啦,祖宗也记不过来。”

放爆竹的事情照例交给老二国华,每番点引线前,他都大声通报:“放炮啦!”明岩便连忙捂起耳朵张望。明峰则仔细盯着引线,待及引线燃烧至很短才迅掩耳。明屿找了两团棉花紧紧塞着耳朵,优悠望着爆竹。大姊明岫最怕爆竹,早早躲到东厢房,钻到被子里。晓寒本来也是怕爆竹的,但要给明岐捂耳朵,也分不出手来。听了几声,心颤颤的,耳膜震颤,也不怕了。爆竹过后是烟花,孩子们都很喜欢,到场院里又蹦又跳闹作一团。热闹过后重新回到屋中吃年夜饭,米粉团圆和年糕都端上来,黄酒也温了,大家说着祝福的话,旧一年过去,新一年快要到来。

饭毕老大老二两家各自回去守岁。晓寒哄明岐睡下,便和蕴华一起到堂屋陪同翁姑。瓷瓶内燃着长香,烟雾氤氲。门上新帖的对联鲜艳明亮,院子里的灯也亮着,这一晚都是亮堂温暖的。后半夜院中?簌有声,廖淑慎狐疑:“是不是落雪了?”晓寒起身到院中看,被万家灯火映出温暖颜色的夜空,漫漫飞舞着极细的雪花,落到晓寒睫上,很快化作水滴。晓寒惊喜:“是落雪啦。”顾延龄惦记院中一缸莲花,说雪后定然天寒,起身要把莲花挪进屋内。晓寒和蕴华连忙替他挪回花缸。那大黄狸猫踱步归来,安安静静伏在廖淑慎身边,呼吸匀调。夜不长,凌晨时分镇上又响起爆竹,廖淑慎惦记着年初一的羹饭,顾延龄将给孙辈的压岁钱一一用红纸包好,并在红纸上写好祝词。爆竹声渐渐繁密,雪花变作雪片,窗棂上已积了一层洁白。

“天亮的时候说不定就是一片琉璃世界呢。”蕴华很期待。

新一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