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瞿留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065

这一年夏天,顾昔华又将踏上南去考查的征途。教师进修班结业,有为期半年的实习,明岐申请去往江临,分配结果下来,明岐调去的学校是江临市郊的一所初级中学,所幸离水利局职工楼并不十分远,骑自行车约略四十分钟可以到达。

顾昔华不知何时准备了两张花卉园的盆景展览门票,夹在妻子的摘抄本内。这日晚忙完家务,孙晓寒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开始看书、摘录,蓦地惊喜道:“呀,盆景展!”又见顾昔华从书桌边含笑转过身,目光深隽,隐有狡黠,似乎正在等着这一刻,不由故作怒色:“藏这么好干嘛?我要是找不到是不是就不去看了?”顾昔华温言道:“怎么会,要是放本子里你翻不到,回头我就放枕头下面。”孙晓寒轻轻啐道:“好没正形。”

他们一起看过很多场花卉展、盆景展、园林展,孙晓寒珍重保留着那些门票,明岐长大后翻出来看,时常羡慕:“妈,你们俩真浪漫。”

“谁说的?一场电影都没看过。”孙晓寒佯作愤愤之色,眼里却含满笑意。

就要离开南京,孙晓寒请姜秋敏夫妇吃饭。那边顾昔华把老师同学也请了一遍。匡雁新婚不久――嫁给了路大勇,夫妻二人准备去云南考查苔藓分类。有匡雁的饭席永远十分热闹,她叽叽喳喳妙语连珠,惹得旁人打趣路大勇:“你跟她在一起受欺负吧?”“哪能呢,我可疼他了。”匡雁抢先答,众人又笑。

师母细心,私下里把孙晓寒唤到一边,给她两件手织的小毛衣,一件米色,背后织着一只红色的小鹿,引颈扬蹄,很是活泼。一件樱桃红,胸口绣着“明岐”的拼音。一例花边小翻领,冰凉剔透的玻璃扣子。孙晓寒很感激,一时口讷,师母轻拍她的手背:“好啦,给明岐的小礼物。有空常回南京来。”

说来也不好意思,女儿一岁多了,晓寒还是舍不得给她断奶。私下里跟已婚同学交流过,有人笃定地说,放心吧,多吃两年奶对孩子身体有好处!于是明岐还是能够天天抱着奶瓶啜饮母乳。

外婆刘菊贞很生气,训斥晓寒道:“你看你带的孩子,这么娇!多大了还吃奶?天天抱在手里累不累?晚上睡觉也不捆着腿!”刘菊贞奉行传统育婴之法,认为小孩子睡在襁褓里要把腿束一束,这样长大就能懂规矩。晓寒初时也尝试过,但明岐不从,小人儿挣扎大哭,晓寒哪里还忍心?再者昔华也说这法子甚为无稽,不信也罢,小孩子本来就是要天然成长。

眼下孙晓寒母女暂居水利局职工筒子楼,住在父母房间隔出的十平米小空间内。每天到学校实习,生活已然步入正轨,给明岐断奶也成了刘菊贞的第一要务――和菲菲一起断奶。

这个过程对菲菲来说并不艰难,小人儿对从此不能饮用母乳的遗憾只稍微犹豫了几天,没有母乳喝米粉可以,喝菊花精也不错。她闭着眼睛抱着奶瓶咕嘟咕嘟啜饮,一副安心顺命的姿态。

但明岐不同。过去孙晓寒因为上课太忙,每天都会事先将母乳挤到奶瓶内让女儿喝。如今明岐虽然习惯了奶瓶,却不能容忍奶瓶偷换内容――米粉菊花精对她来说只是小点缀,正餐必须是母乳。她抱着奶瓶尝一口,觉异样,仰起头瞪着亮晶晶的眼睛望向外婆,似乎等待求证。外婆哄道:“囡囡乖,囡囡听话……”小人儿突然响亮地哭起来,在外婆怀里挥舞着小手挣扎着小身子,四下张望,咿咿呀呀说着短句:“妈妈……妈妈……要妈妈……”每天晚上从学校回来,孙晓寒忍不住去抱女儿,刘菊贞连忙挡开:“别让囡囡闻你身上的味道!”

如此过去几天,明岐还是不死心,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找妈妈。她学步晚,在南京时一直坐在学步车里,现在只会跌跌撞撞走几步,扶着门框左看看右看看,妈妈呢?那边孙晓寒心神不宁,觉得不忍,私下里竟还落了几回眼泪。

转眼入了秋,园中菊花烂漫,天光清凉。刘菊贞决定带明岐回香台镇住几天:“彻底断了你想妈妈的念头。”一壁又对孙晓寒道:“你真是心软,太宠着孩子。”

刘菊贞回香台特意走水路,说是想让囡囡看看田野,打她缠着妈妈的心思。机器船突突突烧着柴油从埠头出,划开碧玉般的水面朝前去。两岸市镇映在水中,一程一程看去,白墙黛瓦,木廊石桥。雀儿贴着水倏尔飞过,到河岸树荫里去。有人在河边淘米洗菜,一圈一圈涟漪温柔扣着水岸。船客不多,途中路过几个渡口,下去几个,又上来几个。船行到一片开阔的大河中,两岸是被河水冲击的浅滩,种着密密的桑树,初秋时节,桑林已修剪整齐,桑枝上犹有几片绿叶。河道渐渐变窄,桑田过渡成民居,还是青瓦粉墙,家家院前围着竹篱笆,或者种植一排黄杨树,场院里睡着大狗,懒洋洋在太阳底下摊开身子。明岐在外婆怀里很认真地看着途中风物,咿咿呀呀道:“花……狗……”风凉软温润,空气里是甜甜的桂花香气,花的颜色也是明亮温柔的,船内很安静,不出半天功夫就到了香台镇,明岐已经在外婆怀里睡熟,由外婆抱着一步一步登岸,走过宽宽的石板桥,穿过深长的弄堂,到镇子中去。路上遇到熟人招呼:“带外孙女回来?”刘菊贞笑得很骄傲,把怀里的明岐给他们看,大家围过来,杂沓而热闹。“囡囡一层好皮肤。”“囡囡的模样像晓寒。”老街坊在廊檐下立着,闲闲说了许久的话,刘菊贞人情做得好,把带回的寸金糖、茶干、薄荷糕、董糖细细分给众人。老姊妹们感慨刘菊贞面色好,养得白净,毕竟在城里不一样。这时候才有人想起来问:“怎么就和外孙女回来啦?”刘菊贞摇头笑:“给囡囡断奶――晓寒哪里听得女儿哭,这奶总是断不掉,人也瘦了一圈。”大家又寒暄了一阵,纷纷散去。

刘菊贞拐进临水的小街,在一户爬满蔷薇藤的铁门前停下来,从口袋最深处取出钥匙,打开沉沉的锁钥,推开许久未入的大门,面前砖砌的甬道杂草丛生,小小的院落花木葱茏,丝毫不见秋气浸漫,若是从中窜出一只野兔也不觉奇怪。房子是镇上常见的灰瓦白墙,正中是堂屋,东西各一间厢房,堂屋进深,厢房房门东西遥望,连着一道走廊。后院小天井内种着一株橘树,结了一树青青的小果子。厨房与杂物间是另外建造的,靠后墙放了一只巨大的水缸,这里人家的风俗,家家户户后院都有一只大水缸,许是用来灭火。平时水缸一片沉寂,从水面到缸壁生满幽绿的浮萍与苔藓,小孩子们不敢多看,大人们总是恐吓他们,水里藏着妖精,会突然从绿萍里伸出爪子。

刘菊贞把明岐安置在小小的竹制童车内,自己只管洒扫庭院、收拾房间,正午时分,厨房外飘出淡青的草木香,隔壁邻居跑过来,笑着拍手道:“就听说孙家姆妈归家了,这会儿就看到烟囱冒烟!你也真是的,大老远回来还急着烧灶,跟我们说一声不就好了?”刘菊贞立在天井内笑:“我带囡囡回来要住好几天呢。”邻居见刘菊贞已煮了米饭,烧了粉丝炖青菜,小小的院落很快又弥漫出烟火气息,便赞叹刘菊贞的麻利能干,从自家端来一碗茄子焖毛豆、一碟茶干卤花生。刘菊贞把事先准备的诸种杂货零食送给邻居,双方推让了一阵,各自散开。

天光漫漶的午后,诸事妥当,香台镇的街坊都知道孙家姆妈回来了,嫂嫂??们聚过来坐在前院做针线、剥黄豆。明岐在童车内很安静,许是她喜欢小镇安详的暖秋,喜欢庭院内留驻的鸟雀,喜欢阶前一丛油绿的麦冬。女眷们或针黹,或剥豆,絮絮说着日常琐事,无非是衣食艰难,世道人家。谁家的女儿出嫁,谁家迎娶新妇,谁家老人故去,谁家新诞孩儿,谁家婆媳不睦,谁家夫妻恩爱,谁家小囡聪慧、考取市里的中学,谁家儿女出息、将父母接到城里居住。这镇上未必家家养狗,却户户有猫。女人们豆棚闲话,猫就安静地伏在阶前,偶尔动动耳朵,起来伸个懒腰,瞥你一眼,又换个姿势睡下去,仿佛一直在听人说话似的。孙家也有只大狸猫,养了多年,搬家到江临之前,刘菊贞将猫托给邻居照管,如今却不见了,不知是被人捉走,还是寿终正寝,还是过着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

“囡囡不哭不闹,真是乖。”有小嫂嫂赞,“我家四儿小时候闹得可凶了。”

刘菊贞笑得慈眉弯目:“这孩子也凶,不好带,要不我也不带她回来断奶。成天就缠着她姆妈不放。”

“小孩子总跟姆妈亲。”

“晓寒夫妻太惯孩子。”刘菊贞啧啧摇头,“孩子是不能惯的。菲菲生下来就是我带,听话得很,说断奶就断奶,哭都不哭一下。”

鸟雀远远近近啼着,刘菊贞起身给她们煮茶水,天井映着墙外桑树的影子,洒落一地细碎的阳光。邻家母鸡咕咕咕生了蛋,门前河里静静游过一群鸭。男人们大多外出做工,家家户户格外安宁,日光照着流水人家,十分静远。黄昏来得早,女眷们做了一下午的活计,就要回家准备夜饭、等待孩子从学校归来、等待丈夫回家。她们跟刘菊贞约好,明天上午再聚过来。刘菊贞笑着送她们离开,铁栅栏上的蔷薇枝子浸满暮色。她在院子里摘了一碗桂花,准备用清水洗净,白糖腌渍,回头做好糖桂花带回江临去。到了晚上明岐突然开始啼哭,一壁哭一壁断断续续喊妈妈,白日的新鲜过去,夜间与外婆睡在清寂的东厢,小人儿有些害怕,也有些伤心。外婆也不十分哄她,只是抱她在怀里,喃喃念一些童谣:“清明到,麦管叫,清明难得明,谷雨难得雨。春雾晴,夏雾明、秋雾凉风、冬雾雪。”或者是:“亮月子、亮巴巴,亮月子照我家,梳油头、戴桂花,娘呢心里乐开了花。”念着念着,小囡囡困了,外婆也困了,祖孙二人睡在古旧的木床内,踏板上搁着白瓷痰盂,布帐轻垂,夜风缓拂,黄铜帐钩轻扣床阑,初秋月色一泊清亮,墙根下虫声唧唧,镇街石板路如同浸在碧清的流水之中,夜很深了。

在镇上住着,总有一种岁月迟缓的感觉。刘菊贞心思缜密,惦记着每一桩人情往来,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总要送份子。大家喜欢明岐,喜欢小人儿白皙的脸颊,清水的眸子,以及时常露出的笑容。大家逗她:“喊奶――奶――”她就咂咂小嘴:“奶――奶――”

“?――?――”“?――?――”……众人惊喜,说难怪囡囡聪明,她爹妈都是念了很多书的呢。

又有人教明岐:“太――太――”本地方言里,唤太奶奶为“太太”。这却难为了明岐,明岐想了想,很用力地咬紧未长齐牙齿的牙关,叫出来的却成了“忾忾”。“忾忾”!大家快活地笑起来。

尽管刘菊贞不满女儿的婚事,跟顾家人不甚亲近,但人情同样不可怠慢。挑一个晴朗日子,她抱着明岐,带着几样礼物,坐船从香台去顾桥――明岐回镇上,总该给爷爷奶奶看一看,否则传到顾家人那边就是不知礼数,要教人家看轻了去。

这时节桂花开得愈浓,河岸蒲苇渐渐泛黄,水上雾气氤氲,窄窄的渔船靠着岸边,船尾一动不动立着一排黢黑的鱼鹰,偶尔咕哝一声。明岐目不转睛望着鱼鹰,似乎觉得很有趣,呵呵笑出声音来,露出粉红的牙床。近来明岐已完全习惯了米粉和稀饭,哭闹的次数也明显减少,刘菊贞很骄傲:我说不能太惯着小孩子吧?

顾桥镇要比香台镇热闹些,镇街往来的人也多。到了顾家,亲家老夫妻颇感意外,都很惊喜。廖淑慎抱过明岐,一声一声囡囡地叫着,恨不如当初一般将小人儿纳到大襟袄怀中去。刘菊贞笑着逗明岐:“快喊奶奶,喊奶奶。”

“奶――奶――!”明岐清晰地叫出声,廖淑慎顿时喜不自禁,不由抬头笑对刘菊贞,似有感动的意思。

“还有爷爷,爷爷。”刘菊贞连忙逗弄。

“爷――爷――!”

如此圆满,一片融融和乐。廖淑慎连忙到厨房用红糖煮了脆饼,铺了蛋茶,摆出果盘。刘菊贞坐在场院下的竹凳上与亲家说着儿女琐事,这些话题一下子令他们熟稔起来,廖淑慎暗想,以前都没觉亲家婆婆有这副好脾气。

下午顾家来客,是邻镇过来瞧病的妇人,眉间忧戚,小心翼翼欠身,同顾大夫见面。廖淑慎将病家请入堂屋,让顾延龄瞧病。又牵了刘菊贞到东厢房。那边望闻问切得仔细,这边厢两位继续说着家长里短。期间给明岐喂了一顿薄粥,小人儿抿咂着吃得很开心,其后又睡了。

黄昏顾家留饭,刘菊贞说该回了,不然赶不上渡船。亲家没有坚持,廖淑慎送她登船,临别时抱着明岐疼爱了许久,十分不舍。刘菊贞便请她有空到江临去,语意诚恳。廖淑慎也诚恳地说,但凡有空,就让晓寒带孩子回来住几天。刘菊贞笑道,这是当然!

船将行了,明岐双手攥着祖母廖淑慎柔软的棉布大襟,小小的手指抚着大襟衣衫的布扣子,很离不开的模样,廖淑慎心里一阵难过,她知道明岐太小,毕竟要留在母亲身边。而新妇确然也是为工作方便才住在娘家――这些道理她都懂得,也知道晓寒是真心待昔华,并很理解儿女的做法,却难免生出淡淡的酸意与伤感,只为自己不能像刘菊贞,时时能抱着明岐。船走出去很远,廖淑慎还在埠头立着,岸边的乌桕,河畔的红蓼与蒲草,一例沉入苍然暮色,黄昏的景色最是好看,远远还能听闻乡间的鸡鸣犬吠。秋露初寒,炊烟四起,廖淑慎缓缓移步回家,顾延龄已诊病完毕,开了药方,病家也放心地离开了。老夫妇二人一时居然无话,还是廖淑慎转身去灶间炊煮,天色已黑下来,唯独亮着几粒清澈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