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夜寐
作者:sindy迪迪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658

o8夜寐

武德三年九月二十一日,洛阳西苑逍遥亭.

程知节感到有些奇怪。这一夜唐军在这逍遥亭里举行庆功宴,为的是白天时分世民率五百骑兵在宣武陵巡视战场时突然遇到郑军的围困,原定杨军降将尉迟敬德立下单骑救主的大功。

知节在唐军大营所在的青城宫里听到这个消息时,马上想到的就是差不多一年前自己与世民在浍州城外那个高岗之外遇到的凶险。他一边如其他唐军将领那样紧张地集结军队前去营救,一边却颇感安心地肯定,世民这次必定又能逢凶化吉的。事实上,除了他跟自己一起在浍州城外的那次之外,在这洛阳之战进行的期间,世民身边只有少数骑兵而陷于敌军重围的遇险已经有过很多回了。而世民不但每次都能脱困,身上甚至没有受过什么重伤。

“元帅是有神灵呵护的。”

程知节常常听到唐军将士们闲聊时谈起世民一次又一次神奇的脱险,就会插嘴说上这么一句。众人闻言,总是纷纷追问缘由,他就一再地绘声绘影的复述浍州城外那次的“奇遇”,最后都是以这么一句结束:“如果不是神灵施法,冬天里怎么会有蛇鼠在野外活动?那么空旷的荒野里,又怎么会那么巧就撞到我脸上去?”

众人都知道程知节并非喜欢装神弄鬼之人——恰恰相反,他正是因为看不惯王世充动不动就指天誓、一副神棍巫妪的模样才叛郑降唐的——,于是对他陈述这样的“神事”更觉可信。更何况世民确实是每一场战斗都身先士卒、冲杀在前,虽是屡遇凶险却又总能安然无恙。

果然,这次使世民幸免于难的是大家此前一直对其忠诚深怀猜疑的尉迟敬德。世民是夜在逍遥亭大排筵席,既是为敬德庆功,也是为了彻底地消除众将与敬德之间的隔阂。席上,尉迟敬德开始时还为自己突然成为众所瞩目的功臣而一副浑身都不自在的样子。程知节却早就看明白了世民的心意,不断地说着凑趣的话儿,化解着尴尬。知节看到世民一脸欢慰之色地看着敬德之余,也不时向自己投以感激的目光,他心中已甚觉欣然。

不要说眼前的是尉迟敬德,如果当时他能找到浍州城外那一蛇一鼠,他也会乐意供养它们一生,以报答它们的“救命之恩”——是救了世民之命的恩德。

酒过三巡,敬德却在半醉之间莽撞地向世民敬起酒来。程知节力阻不成,世民反而主动地喝下了大半海碗的烈酒,以致呕吐。知节把余下的酒都替世民喝了,更劝服他早早回去歇息。抱着赎罪之心的敬德把世民扶往附近的合香院,却迟迟没有再回来。知节正嘟哝着敬德会否再回来喝酒,早又再次脱离了窦建德归降唐室、这时也在世民麾下效命的李世勣自告奋勇去把尉迟敬德找回来。

可是,自李世勣去后,又已过去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人却都没有返回。唐军众将这时大多已喝得醉醺醺,或趴在几案上呼呼大睡过去,或在那里猜拳喧嚣,早把敬德或世勣会否回来之事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旁人都对这事不放在心上,程知节却感到有些不安。他又等了一阵子,终于站起来走出逍遥亭,往合香院的方向走去。这时众人都没有注意他的行止,只顾继续在亭内亭外欢宴喧哗。

程知节走在路上,忽然前面黑暗之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正飞奔而来。知节心念微动,闪身在树丛之后向外张望,月色与星光映照之下,他依稀认出来是李世勣,却见世勣只顾低头急跑,全然没有注意自己就在旁边,便从树丛后跳出来,一把抓住他,叫道:“阿勣,你跑那么急干嘛?”

李世勣吃了一惊,双手正要用力往外一推,但似乎随即认出程知节的声音,连忙止住动作,抬头往他脸上仔细辨认。

知节这时也把李世勣脸上的神色看清楚了,那是混杂着惊惶与愤怒的表情,与世勣平日一向镇定得近乎冷淡的常态大相径庭。

程知节滔滔不绝的问了一大通为什么他出去找尉迟敬德就一直没回来,为什么带着这样一副奇异的神色在路上足狂奔,最后一句是:“你不会是见了鬼吧?”

李世勣听他说完,却是答非所问地冒出一句:“今晚天象有异,紫微星被黑煞星冲撞了呢。”

知节听得莫名其妙,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果然见到正好有一团乌云从天边往北斗的方向移来。只是李世勣什么时候学会夜观天象了呢?这跟他出来找尉迟敬德迟迟不归又有什么关系?

可李世勣醋魃钊氲慕馐途脱锍ざィ灰畔轮谘鐾盘炜赵椒⒌拿曰蟛唤狻?

程知节又看了一阵子天边,见到那团乌云又慢慢移开,已没有再遮蔽着北斗,不觉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黑煞星已经没有冲撞紫微星了啊。”

忽然,他心里“怦”的一下冒起一个念头:黑煞星?难道……阿勣暗指的是有“黑炭头”之称的尉迟敬德?那紫微星……

程知节的心狂跳起来,猛的一转身朝着合香院的方向就飞奔而去,度之快一点都不下于刚才的李世勣。

知节冲进合香院。他不知道世民在哪个房间就寝,只得在里面四处乱转。忽见院落旁边的一座房舍的柱子之下似是坐着一人,忙走近前去。朗朗月色下看得分明,那人不是世民又能是谁?

知节满腹惑然,惊疑不定的走上前,轻声叫道:“元帅……?”

不知道是否月色惨淡的缘故,世民的脸色白得有点怕人,但脸上的神情倒还显得平静宁定。他听到知节的呼叫,抬头望了一眼,神色一丝不变,道:“程将军,是你。”

程知节再走近一些,看清楚了世民身上只是胡乱地披着衣衫,显然他已经宽衣睡下之后又在急乱之间把衣物披上,因此显得衣衫不整。

到底生什么事了?

知节心头盘旋着这个疑问,但看着眼前的情景,再结合刚才李世勣那莫名其妙的“夜观星象”之语,他隐隐猜到些端倪,却也不便向世民求证这种事情,只是挨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一如当年在浍州城外那个高岗上的大石后那样。

世民也不再吭声,一手扯着衣领拢在胸前,脸庞微微仰着,靠在柱子上望着黯淡的夜空。

就这样,二人并肩的倚着柱子沉默不语,良久良久。

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忽然一阵夜风拂过,身上衣衫不整、也甚是单薄的世民不觉轻轻地打了个寒颤。程知节忙道:“元帅,夜了,回去房间里安寝吧。”

世民却摇了摇头,道:“我不想进去。”

“可是这里夜凉寒重……”知节说了一半就停下来,可世民既没有答话,也没有动弹,那半句话就似落进无底深谷的一块石子,连半点回声都没有。

“那……”程知节迟疑了一下,挪动着身子挨得世民更近,把自己套在外面的长麾脱下,盖在世民那衣衫凌乱的身上,又拍拍自己的肩头,道:“元帅来靠在我这肩上吧,这样会睡得舒服点。”

世民的目光在他脸上、肩上分别停留了一下,虽然仍是不作一声,却顺从地把脑袋搁上了他的肩头。程知节也一如当年在那高岗上那样,伸手横过世民的前胸、穿过他的下腋托起他的身体。这时世民自然还没睡着,闭着眼睛的他配合着知节的动作调整姿势,也如当年一般两手一前一后地抱住了知节的身躯。

与当年二人都疲累已极、不消一忽儿就沉沉入睡不同,这时他们各怀心事,虽是合着双眼,但过了好一会儿仍是神志十分清醒,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似乎在渐渐的升高,气息也似乎变得急促了起来。

“知节……”世民忽然低低叫唤了一声。

程知节身子一颤。平时世民都只是唤他“程将军”,从来不曾如此直呼他的名字。“是,元帅。”他连忙回答着,搂着世民的双手不觉紧了一紧。

“我是不是……做得不对?”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了一阵子。

“元帅只要觉得是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做就是,何必介意旁人怎么想。”程知节在心里反复斟酌之后,终于说出这么一句。

“自己喜欢,就去做么……?”世民喃喃地重复着知节这话好几次之后,才又道:“不怕……会伤了谁吗?”

“想你好的人,只要见到你欢喜,就会高兴,不会觉得受伤的。”知节对世民说着,似乎也是在对自己说着。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之后,“谢谢你,知节……”这是世民在那一夜里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二人就这样相拥着,在迷离的月色之下,在微凉的夜风之中,渐渐沉入了梦乡……

后记:

1、诺诺居然说上一章让她觉得她看错了老程~~~~~

2、大家大概都没想到,合香院这一夜是生了那么多的事情的吧~~~~足足用了三篇《凌烟阁》,从三个功臣的视角才把那天夜里的全部事情都写完整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