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同桌的她
作者:吴少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075

小拖轮嗷——嗷——的汽笛声,把他们唤回到现实中来。

卢小兰素净,她心情格外好的时候话就多,也活跃。

“你阿哥有血性,不打架的孩子没出息。”吴阳感慨之后,突然想起一个叫古菜花的村姑来。

“你是不是有个同学叫古菜花?她在二道门后头那个降压站边上住。有一次我跟老耗子去她家附近的鱼塘钓鱼,开始她家不让钓。后来她问我认不认识卢小兰,晓得我是你的师兄以后,一下子热情就来了,不但让我们钓鱼,还给我们拿凳子,中午还端了苞谷糊、咸菜给我们吃。我还沾了你的光呢。”

“她呀!她可机灵呐,功课也好。”说起古菜花,卢小兰滔滔不绝,她又讲起了古家小学的往事。

那时候的学校,男女生关系咫尺天涯,跟仇人似的。学校利用这一现象,就安排男女混坐,以免上课说话或扰闹。但古菜花偏偏不要同男生坐。她悄悄给班主任老师说,她要跟卢小兰坐一排,她说卢小兰长得好看。

古菜花的父亲古大山,是古家大队的支书,古家公社贫管会派驻古家小学的贫宣队长;贫管会就是贫下中农管理委员会,贫宣队就是贫下中农**思想宣传队。那时候,贫宣队长就是学校的一把手,这个面子够大。所以,班主任老师不便拒绝古菜花的要求。

古菜花的热情,并没有换来卢小兰的响应,像热脸贴上冷**。

山里的穷孩子,倾其所有也没得几斤几两。唯有家里那棵杏子树,是古菜花长年的希望和值得炫耀的东西。但卢小兰对杏子也不感兴趣,她成天冷冰冰的,视古菜花为男生一样,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宿土难离,适应一个坏环境更加困难;即使是猫和狗,也会有一段打蔫儿的时候。卢小兰对古菜花的排斥,是对整个环境的排斥。

终于和卢小兰说上话了,这让古菜花兴奋不已。

下课以后,避开其它同学,她又拿出三只黄橙橙的杏子,要卢小兰尝尝。卢小兰皱了皱眉头,摆摆手表示不要。

接着。卢小兰从自己地书包里拿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塞给了古菜花。她不知道大白兔奶糖是啥东西。怀疑地拿在手上不知所措。卢小兰说:“剥开糖纸。放嘴里吃。”并做了一个手势。

她犹豫了一会儿。试着把剥开地奶糖放进嘴里。立即流露出惊异、喜悦地神情!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甜地东西。她半张着嘴巴咝一口长气。吸溜一泡口水。马上珍惜地把奶糖从嘴里吐出来摊在手上。再从地下捡起扔掉地糖纸。小心翼翼地把奶糖重新包好。然后神秘地收了起来。受宠若惊。她不安地冲卢小兰羞涩地笑了笑。

古菜花长得单薄。瘦削、黝黑。略为零乱地头有些枯黄。脚上套一双早已变形泛白地蓝布鞋。两只脚拇指从破洞里凸了出来。她不常穿鞋。打赤脚地时候更多。像一株因养分不足或时令不到而没有长开地花骨朵……身子骨还算硬朗。眼睛滴溜儿有神。执着地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聪慧地秀气。她上身穿一件风雨漂白地碎花布衣服。裤子是用尿素包装袋制作地。包装布上地字迹历历在目。

在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农村常用一种从日本进口地尿素肥。把尿素肥地包装袋拆开。染蓝。竟然像料子布。强度也高。但袋子上地字迹盖不住。也去不掉。要不是古大山地关系。得到那种包装袋并不容易。

古菜花与“苦菜花”谐音。因为电影《苦菜花》地缘故。一些顽皮地男同学干脆直呼她叫苦菜花。并编了一段顺口溜。经常在放学地路上边跑边唱:

苦菜花。你不苦

打赤脚,穿料子裤

裤脚上印日本,**上印尿素

古菜花确实是一株苦菜花。五九年,古大山的二儿子,因饥饿偷吃涂农药的麦种后被毒死了。两口儿不甘心,接着又生下了古菜花。母亲随后因病去世,古菜花失去了温暖的怀抱,顽强地活在孤苦和贫困当中……

家里有父亲和大哥两个壮劳力,居然难得吃饱饭。从小没了妈,古菜花带得很粗糙。荒时暴月又浩劫不断的农村,想细也细不起来。连古大山自己,也经常饿着肚皮公干……

上海人到自己家门口来建工厂,古菜花很兴奋。她家相邻位置修建的总降压站,更成为她童年的荣耀。上学往返途中,经过东山厂二道门时,她常常缩头缩脑地向里面探望,她觉得军工厂好神秘、军工人好高贵。眼前沧桑和那些有本事的上海人,使她开了眼界。她暗地里下决心,今后一定要成为像卢小兰和她父母那样的人,一定要过上东山厂的工人那样的日子。虽然,她难以摆脱童騃的茫然……

不论农村的孩子还是厂里的孩子,大家都喜欢上劳动课。劳动课不是上课,而是野外活动。能够在沟沟坎坎间疯跑,摆脱了教室的禁锢和枯燥的学习。然而,学校的劳动是有定额的,比时下的农民还要斗硬。

那天是挑石块儿,为学校修围墙备料。每人的任务是五十斤,到河沟里去捡。厂里的孩子兴奋之余,又为定额而苦恼。然而,卢小兰有古菜花帮忙,就心定。古菜花大卢小兰半岁。

一对篾条编织的撮箕和一副带担钩的扁担,是学生娃必备的劳动工具,像书包一样重要。卢小兰那一对树杈担钩,是古菜花给砍制的。木钩子比铁钩子握着舒服,对撮箕的磨损也要小些,经用。

学校跟前就是一条河沟,但合适的石块早就捡光了,现在捡石块的地点越来越远。

卢小兰挑着晃晃悠悠的空撮箕跟在古菜花后头,一蹦一跳地走在乡间小路和河沟堰坎上。在她俩前头,一群女同学边走边唱:

心中的太阳红艳艳,

战士爱读老三篇,爱读老三篇。

一学张思德,

不怕千难和万险,

不为名利不怕死,

甘下火海上刀山……

她俩沿着小河沟,绕过古家场继续往东北方向走。前段时间下过一场春雨,从山上汇入河沟的支流水逐渐增加,河沟里的水也越来越多,石滩就丰富生动起来。朝阳灿烂,绿油油的庄稼爽心悦目,拂面轻风令人清新。

在那个崇尚体力劳动光荣和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年代,古菜花在卢小兰面前多少有些自豪感。她叨叨不休地向卢小兰介绍庄稼和蔬菜,教卢小兰识别猪草,有时还要扯上几株标本。虽然卢小兰并不上心,只是诺诺应付着,但这并不影响古菜花的热情。她巴不得把自己懂得的常识都讲出来,以显示自己的能耐。

“大闸蟹!大闸蟹!”卢小兰惊叫起来。当她搬开一块大卵石,从浑水里窜出一只大螃蟹,它警惕地举起一对钳形大螯足,张牙舞爪地夺路横行,在高低不平的乱石滩上跌跌撞撞,想把自己重新隐藏起来。

“让我来!让我来!”古菜花丢掉手里的石块,快步赶到。只见她身手敏捷地按住螃蟹的背部,使它再也不能移动。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尖,拈着螃蟹背壳的两侧举了起来。螃蟹的肚皮亮出来了,脚爪在空中徒劳地抓动,已经失去了自主能力。

“拿回去,给你爸爸下酒。等石块挑完了,我们再抓几只。”古菜花踌躇满志。

上海的秋季几乎家家吃蟹,重阳时节,大街小巷都听得见小贩“要吃大蝶蟹”的叫卖声……淡化了季节的概念,对美味总是记忆犹新的。卢小兰想起在上海吃过的鲜嫩醇香的醉蟹,心头一阵激动。但面对张牙舞爪的活蟹,就不知所措了,她焦急地摆摆手:“不敢拿,夹手?”

“你过来,帮我一下,”古菜花说,“我能把它的两只大夹子定住。你帮我捏住一只夹子。”

她俩小心翼翼,每人捏住螃蟹一只螯足大钳夹。古菜花娴熟地从螃蟹的小脚上,折下一小节针刺一样的尖端,对着钳夹张合的关节缝刺了进去,又略略使力顶了一下,放开,螃蟹螯足的大钳夹果然定住了,再也不能张开。如法炮制,另外一只钳夹也定住了,几乎不露痕迹。

“你真行呢!”卢小兰由衷称赞道。

受到赞许,古菜花更加来劲了,她一手拿螃蟹,一只手在裤脚上蹭。“这很简单。你晓得这个办法了,下次你也会做了。”她把螃蟹递给卢小兰,“这下子好了,它再也夹不到你的手了,可以放心玩儿了。”

卢小兰把螃蟹放到地下让它跑,再拾起来。“先把它藏起来吧,劳动完了再来拿。”

她俩用一根稻草,系住螃蟹的两只螯足,拴在一棵桐子树隐蔽的丫枝上以后,继续捡石块……

来回跑了四趟,她俩一百斤的任务就完成了。

实际上,卢小兰只挑了三十来斤。

又回到河沟里来抓螃蟹。时至中午了,谁也没有提议回家。

“先歇会儿吧,衣服都汗湿了。”卢小兰建议道。

“你先待在这儿,我去把那只螃蟹取回来,看还在不在。”古菜花说完,就去找那棵桐子树。

卢小兰坐在一块大卵石上,双脚浸在水里戏水。太阳暖洋洋的令人犯困,她蓦然想起托咐给古菜花的一件事儿。

因为教材匮乏,她们用的五年级语文课本,与卢晓剑的一样。课本后头,有“四川农村常用字”的附页,其中的“生活用品名”,老师要求先理解再记住,可能要考试的。那些“簸箕”、“筲箕”、“篾席”之类的词语都弄懂了。最后只剩下两个词:一个是“甑子”,她后来去古家场上一个饭馆也见到了;甑子像个木桶,蒸饭用的;放在一口有水的铁锅里,甑子里面用一个竹篾条织成的圆锥盘,托住半熟的米粒,再盖上一个竹锅盖,烧火蒸。另一个词是“蓖子”,她搞不懂,没见过,更没用过。昨天放学时问了古菜花,她说她家里有蓖子,今天带来看,不晓得她带来没有。

“带来了、带来了。”古菜花抓起脱下后揉成一团的衣服,从衣服口袋里找出了一只叫蓖子的东西来。

卢小兰拿过一看,就是梳子嘛——中间一道深色的梁儿,两侧是黄色的密齿。大概是竹子做的,绵实有力,比一般的梳子齿要密得多。

“干啥用的?”

“梳头。”

“那为什么不叫梳子而叫蓖子?”

“不是梳头是蓖头,蓖头。”

“蓖头与梳头哪儿不一样?”

想了一会儿,古菜花又解释道:“梳头是把头梳顺,好扎辫子。蓖头是把头里头的虱子、虼蚤这些小东西蓖出来。只有蓖子才蓖得出来,蓖子的齿密。”

卢小兰懂了一点儿古菜花的意思,她看了看蓖子又问:“头里头怎么会有虼蚤、虱子?都是些什么东西?”

古菜花不服气地说:“虱子就是虱子嘛,你的头里没有?我来试一试。”

她解开卢小兰的马尾巴,用蓖子在她的头里缓缓绞过一遍,看蓖齿,什么东西都没有。再蓖一遍,还是没有。

“咦?头里头没得虱子啊。”古菜花略为吃惊,自言自语地说。

卢小兰怀疑地看了看古菜花零乱又微微酸馊的头,似乎悟出了一点儿什么。

“我蓖给你看,我头里有。”古菜花用蓖子在自己的头里费劲地缓缓绞动。当最后一缕丝从齿缝中划过,果然蓖齿上留有一只浅黑色的小虫子,还有一些卵一样的白点和头屑。

“这就是虱子。”古菜花把蓖子平移到卢小兰面前。

宽肚尖尾,小头上两根细小的触须,头两边各长有三只脚,这就是虱子。卢小兰看得仔细,她的身子本能地向后退了一下,并充满了警惕。

“它咬人的头皮,爬到身上也咬,咬得你头痒,身上也痒。”古菜花绘声绘色,“有时候被窝里多了,咬得觉都睡不着。所以,头要经常用蓖子蓖,才能把它们清出来。”说完,她娴熟地用两只大拇指的指甲盖,两边抵住虱子用力一挤:“啪”地一声微响,虱子就成了一小团黑糊糊的肉饼。

怕卢小兰还不明白,古菜花继续说:“虱子只是爬,跳蚤和臭虫还会跳,到处跳,还能在空中飞。”

卢小兰仿佛想起了,外婆曾经讲过的,旧上海的瘪三和丘八,晒太阳捉“老白虱”的旧事儿,不由自主就打了一个寒噤,顿时觉得全身都在瘙痒……

回家以后,在爸爸的帮助下,卢小兰通过查字典确认,才现语文书上印的“蓖子”是错误的。正确的写法是“篦子”。“篦子”是竹头而不是草头。

教材上写的也有错,不晓得那本字典靠不靠得住?无所适从,卢小兰惴惴不安。

六一儿童节快要到了。卢小兰和苏娅、杨霞、王亚勤等伙伴儿,默默走在放学的土路上。在她们的眼界里,有灌木、飞鸟,小桥、流水,流水里游动着成串成团的黑色蝌蚪。还有庄稼,田园,蛙鸣虫吟。但这些景物提不起她们的情绪,一群打打闹闹的农村同学从旁边飞跑而过,掠起一阵尘风,令她们厌烦。

六一儿童节,搅动了她们的心思。

卢小兰记得,去年六一儿童节是在上海过的。老师带她们一班同学去了豫园。同学们都穿得整洁漂亮,一路上红领巾飞扬、彩裙飘飘,大家兴高采烈。豫园里幽静雅致、曲折错落。园中有假山奇石、亭台楼阁、荷池曲径、小桥清流,池水里缓缓游动着一群群红色、白色、黑色的金鱼……豫园的围墙也很漂亮,叫龙墙。粉墙瓦顶,蜿蜒起伏,顶上有张牙舞爪的龙头。整个围墙就像是一条游动的巨龙……卢小兰沉浸在回忆当中。

苏娅说:“去年六一儿童节,我们一家人去逛淮海中路。六一儿童用品商店里,好多漂亮的儿童皮鞋和帽子、玩具,还有儿童服装。爸爸给我买了一条连衣裙和一个绒布洋娃娃。后来又坐车去上海老城隍庙,参加了游园活动,还吃了梨膏糖。梨膏糖太好吃了,甜蜜蜜、松软软的,老爷爷说还能开胃止咳……”

渐渐地,大家都哑口了,只是默默地走着。

王亚勤兴头乍起,她大胆建议:“六一儿童节我们穿裙子上学!”

裙子,人人心里都想到过。

“好、好、好,”大家都赞成。

又是一阵沉默,她们想起了穿皮鞋的风波。

“就要穿裙子,不怕!”卢小兰狠地鼓动大家。

“对!就要穿裙子。只要我们大家都穿,人多,就不怕。”

“还要给王娅妹、石亚楠和张晶她们说,都穿!”……

“好,六一儿童节都穿裙子,说话不算数的是赖皮头,软脚蟹。”

“对!赖皮头,软脚蟹。”……

一波赶一波的浪头冲撞着小驳船,船体在哗哗的潮声中摇晃,一些江水也漫了进来,飞溅的水珠打湿了衣服。他俩蓦然站起来,并转身用手撑住栏杆。看着逆向远去的大客轮,歇了一会儿,又在原处坐下了。

吴阳狡黠地对卢小兰说:“有一句俗话,叫‘走路同心,坐船同命。’我俩这一趟,那就算心和命都同过了哦。”

卢小兰把头一扬:“什么事儿经你一说,就有点儿感人了。”她俏皮地说了一句土里土气的四川话:“哪有那么巴适哦?你不要尽往巴心巴肠的地方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