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去兄弟厂交流
作者:吴少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716

电影《洪湖赤卫队》的歌声,成为那段日子里的主旋律,把人的耳膜震得透熟,在人的心上打了烙印。好久以后,听到“洪湖水,浪打浪”系列的歌曲,人们还要感怀那段时光;不是感怀战争年代,而是感怀打倒“四人帮”以后的那几年……

清晨起了雾,天色冥蒙。

许多人要到了工作场地才换工作服。所以,在一道门以外,上班的人们衣着入时,被山岚雾霭笼罩着,戴一只白色大口罩,摩肩接踵,影影绰绰;一些人还提着蒸饭的小铝锅或盅子、饭盒……虽然从号筒式大喇叭里,出的军号声很嘹亮,而细碎的脚步声和轻柔的吴侬软语仍然依稀可辨,令人感到肃然和神秘。

受上海人的影响,白口罩从劳保用品变成了保暖用品,再演变成了时髦的装饰物。在那两年,年轻人都爱把口罩塞进领口里头,刻意露出领口外V形的白绳,就像后来人们打领带一样。

十二号厂房的部份造型工,应邀专程去长山机械厂搞技术交流活动,一辆无篷货车,大早就驶出了车库大门,钻进了山岚霭气之中。十月底的天气,山里已经感到冷了。夏天的记忆还没有淡去,对意外的冷泠有些猝不及防;卢小兰与沈阿根和王林江挤在司机台里,而吴阳和其它十多个人则站在货车的后车厢上,冷得瑟瑟抖。有人戴了三只白口罩,把两张脸皮也遮盖着。好在距长山机械厂不远,只有三四十分钟的车程。

冷风飕飕地吹,吴阳的心思,还在早上广播的关于恢复高考的新闻上。

国家教育部召开了高等院校招生工作会议……推荐工农兵学员的办法废除了,而实行自愿报名,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高考政策……吃早饭的时候,周桐就有些激动……

这儿的地势开阔一些,长山机械厂好象更像是一个工厂,吴阳感到新鲜又好奇。房屋建得集中、紧凑、规整,大门很气派,不像东山厂蜿蜒三公里的羊拉屎……但长山厂建筑物的风格,与东山厂几乎一模一样。据说万山片区军工厂都是这种风格,不得表现“资产阶级美学倾向”。石堡坎,石阶梯,成为建筑物统一的基础;或者房前,或者屋后,总有一壁或高或低的石堡坎。钢管护栏的天桥,砖缝毕露的清水墙,青砖方洞的檐道护栏,宽大的水泥路面……一切都朴实无华,像呆板灰暗的火柴盒,符合“无产阶级审美观”。

吴阳冒昧地对卢小兰说:“我们都去参加高考?”

她吓了一跳:“你说我呀?想都不敢想呢,高考,你不是在要我的命哪!”

嗫嚅一下,她轻轻问:“你要去参加高考哇?”没等吴阳回答,她又自言自语:“你是应该去,你一定考得上。”她陷入了沉思。

长山厂生产科地刘副科长。见沈阿根老师父也来了。热情得有些失措。他特意请来了张副厂长一道参加接待。

进洞子车间之前。张副厂长就殷勤地对沈阿根说:“其实。谈不上什么技术交流。搞铸造。我们没得言权。你们才是权威。”

刘副科长热忱地说:“主要是请你们来吃顿饭。慰劳慰劳。最近半年地铸件质量一直都稳定。我们很感谢。”

沈阿根说:“让我们地造型工来看一看机加工情况也好。我们是在为后面地工序打基础。应该做到心中有数。机加工你们是内行、你们是内行。”

王林江副主任补充道:“你们这儿才是现问题地环节嘛。我们地毛病我们要认账。”

洞子车间是长山厂地机加工和装配车间。在大山地肚子里头。有点儿神秘。洞门地混凝土拱圈上。辟有一块白漆红字地标语牌。上面有一幅旧标语:“要准备打仗!”

兄弟厂的职工,入洞手续就比较简单。王林江在洞口登记室统一填写参观者的姓名,张副厂长亲自作了责任签字,其它人径直就进去了。

洞子里面还算宽敞,中间是一条走廊,两边分隔着一系列大小不一的加工间。洞体的墙上,一些铁皮的政治标语和安全生产警示牌,已经露出了锈色……里面车、铣、刨、磨、钻、齿轮加工好象都有,但运转起来的机床不是太多。工人们三三两两的在打扫卫生和保养机床,从山洞的深处传出咝咝呜呜的仪器和神秘的电流声。据介绍,洞子最里头,是进行平衡等性能测试和组装平台罗经的车间……

“嘿!地面和墙壁上好象有一层水珠珠儿。”有人好奇地说。

刘副科长解释道:“是的,昨天停了一天电,通风设备没有开,今天的湿度就有些大。这洞子车间没得外头那么舒适。”

大家聚集在一间有三台机床的加工间,围着一个正在操作铣床的女工,她加工的东西正是东山厂提供的毛坯铝件。

张副厂长从旁解说道:“铣刀是一种多刃刀具,在铣削的时候,同时有几个刀齿在进行切削,每个刀齿的切削又是间隙性的,所以散热情况就比较好,刀具也耐用,就能够提高切削度。”

王林江问:“刨床好象也能进行类似的加工?”

张副厂长说:“铣削比刨削有更高的生产率。如果批量大,除了狭长的表面外,铣削几乎能够代替刨削,成为平面、沟槽和成形表面加工的主要方式。”

沈阿根认可道:“是的,如果用不同的铣刀,它的适应性就更广一些。”

张副厂长见沈阿根这么内行,又热心地说:“对的、对的,如果使用不同的铣刀,就可以分别加工平面、斜面、阶台面、螺旋槽、齿轮和齿条等等。”

“机加工工人最怕的就是毛坯件深藏的缺陷,”沈阿根扭头对随行的造型工们说,“你们看嘛,如果她最后一刀才出来铸造缺陷,那就前功尽弃了。不但浪费工时、设备磨损和能耗,还耽误时间。”

张副厂长热切地说:“是的、是的,沈老师父说得好,你们的毛坯质量高,我们的效率就高。最近半年来,毛坯的合格率一直稳定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我们很感谢,很感谢!”……

一帮人又坐进了车间的办公室。办公室不大,一下子挤进二十多人,就显得拥挤了。

“洞子车间不好,”沈阿根抱怨起来,“里面空气污浊,湿度大,不但产品和设备容易锈蚀,人也容易犯病,不好。”

张副厂长说:“是不好呢,要不是准备打仗,谁也不愿意进洞子嘛。闷得难受,犯晕,呆久了晚上觉都睡不好。还得关节炎、心脏病,有的人骨关节坏死……尤其是夏天,使人感到全身紧绷绷的难受。”

吴阳好奇地问:“条件不好,待遇就该好吧?”

“按防疫站检测后的建议,应按井下待遇来办。目前我们只能增加副食品的供应,进洞的人每个月多供应半斤菜油,一斤肉,一斤白糖,三斤黄豆。这就不错了,但还是没得人愿意进来。”

吴阳回头悄悄对卢小兰说:“洞子里上班的人,就像是被活埋,人没有死就入土了,活生生地埋在大山里头。”

卢小兰呆板地笑笑,她有些走神,似乎心不在焉。

“嗨!轮换嘛,只有采取轮换的办法。”沈阿根大声说,“不过,再差劲,也比我们当初住的那些山洞好嘛。”

“那是、那是。”张副厂长殷勤地应答……

从山洞里出来进入铝铸件废品间,沈阿根和王林江的话就多了。

大家在废品堆里翻翻捡捡、反复查看以后,沈阿根严肃地说:“大家看清楚了,哪些毛病该我们造型工认账的,自己心里要有数哦。”

张副厂长和刘副科长想了解一些相关知识,对东山厂自己的检点和评说,十分在意。

王林江说:“那些有表面缺陷、裂纹、尺寸、重量等问题的毛坯件,我们自己的检验关也过不了,是到不了这里的。而到了这里的问题,只能在他们的机加工过程中才能现……”他不断地捡起几只废品指指点点,继续说,“当然,铸件的成分、组织及性能不合格,怪不得我们。但是,像这种孔眼类的问题,你们看嘛,砂眼,渣眼,缩松,气孔等等,总该我们认账了吧。”

沈阿根补充道:“当然,气孔还涉及到熔炼环节的问题,而缩松与工艺设计也有关系。但很多问题,毕竟是由于我们造型工,执行工艺纪律不够、或者把关不严、或者操作不当造成的嘛……”

吃午饭的时候,卢小兰被厂办的秘书接到厂长家里去了。吴阳感到奇怪,她父母都是工人,怎么弄出这一层关系?

沈阿根悄声对吴阳说:“你不晓得呀?她父亲卢金科当年是东海舰队的大红人呢,六十年代初就是大尉舰长。因为得罪了领导,说话又不慎,就开除了党籍、军籍,贬回原籍,又从当工人开始。”

吴阳感慨:“她家的经历够丰富的嘛,算是经受过大挫折的患难之家哟。”

沈阿根惋惜道:“年青的尉级军官,卢金科也算是少年得志。五十年代上海的优秀男人叫‘三员干部’,老时髦哦,他就是典型的‘三员干部’……”

大饭堂里人多吵闹,东山厂的一行人,被安排在了伙房边的一间杂物仓库里。里面除了有不少大木柜、大瓦缸、大蒸笼等杂物外,还有一扇进冷库的密封铁门。旁边的冷库,出嗡嗡的制冷工作声,门口潮湿一片。

用四张大饭堂那样的长条桌,并成了两张大饭桌,连同长山厂陪同的人,大家围得满满当当的。真是慰劳呢,菜肴很丰盛,不但有猪肉,居然还有鱼,看来事先有准备。

沈阿根悄悄对吴阳说:“真阔气,这就叫吃技术饭嘛。”

吴阳感慨道:“我们可能沾了您的光哦。”

军工厂都有纪律,中午不能喝白酒。由于沈阿根是个受尊敬的人物,他们就提供了广柑酒。

酒席刚开始,长山厂的杜书记,端着自己的饭碗,慕名赶了过来。杜书记殷勤地陪坐在沈阿根旁边,热忱地对他说:“听说沈老师父讲的党课很精彩呀,回头我们也要请您来讲讲哦。”

沈阿根谦逊地摇摇头:“不是讲党课,是讲故事。都是瞎讲、瞎讲。我只是熟悉自己那一本老账,跟不上形势罗。”

刘副科长好奇地问:“沈老师父,您那个时候的军工厂之间,有不有现在这样的配套协作?”

“红军和抗战时期基本没有,自己搞自己的。那时候就连生命都有危险,偷偷摸摸地搞,哪里像现在这么大大方方的?”

“不同部队的军工厂之间,就没有交流哇?”

“交流和支持还是有的。有了成果以后,还相互推广。”沈阿根喝着广柑酒,又来了一段。

抗战时期,新四军二师的师长是罗炳辉。有一次粟裕师长派我去二师的军工厂,协助他们试制枪榴弹。没有任何技术资料,只是从一本旧杂志上了解到,枪榴弹是利用步枪射的一种小型炮弹。生产材料,是在当地老乡指引下,在洪泽湖边上一堆腐烂的苇子里,找出的当年国民党“治淮”时,丢弃的几百根三吋粗的铁棍和旧钢管。

经过反复琢磨,我们把粗钢管锯断,掏空,当成枪榴筒,像装刺刀一样装在步枪的口子上。再用铸铁制成像迫击炮弹一样的枪榴弹,装进枪榴筒里。用没有弹头的步枪子弹的火药高压气体,把筒里的枪榴弹射出去。就从这么简单的想法开始,反复改进和试验,克服了许多技术和生产上的难题,研制出了第一批枪榴弹和第一支枪榴管。

次试射还算成功,但问题仍然不少。射程只有二百来公尺,而且炮弹在空中摇摆飞行,命中率差。重新来,加大了弹体弧线,再把枪榴弹的重心往尾部移,摇摆问题解决了。但射程仍然不到三百公尺,太短了,要不得。

反复琢磨,考虑到与以前试验迫击炮弹一样,问题可能还在无烟火药上。再改进火药配方和制作以后又试,轰的一响,枪榴弹没影儿了。大家都扬起脑壳远远望去,忽然听见远处荒地那边传来了低沉的爆炸声。一量射距,五百五十多公尺,比原来增加了一倍,成功了。

第二天,我们扛着枪榴筒,挑着枪榴弹,去司令部向罗师长等领导汇报演习。一连打了二十多,个个都炸得很漂亮。大家欢天喜地,跟过节一样。我们又多了一种有效的武器,随即枪榴弹在新四军里推广开了。

为了有效地批量生产,我们还设计造出了几部制造枪榴弹的小车床和制造枪榴筒的机器,在各师的军工厂里头建立了新的生产车间。我们的枪榴弹在后来的战斗中,边使用边改进,射程达到了七百多公尺,多次在前方对日本鬼子的作战中立功。

新四军与八路军不一样,新四军里头文化人多。所以,军工厂的能力算是比较强的。后来,又是平射炮和炮弹的研制……

“嚯!嚯!”杜书记听得哼哼唧唧的,他表示,“就讲这些、就讲这些,我们的党团员肯定爱听,下次我们一定请您,专车接送。”

吴阳听得懒心无肠的,他和卢小兰对沈阿根的老账本没了新鲜感,两人后来经常问起革命前辈的恋爱史实来。沈阿根说,自己没得干净的恋爱史,他就不说自己,他说过粟裕。粟裕当初追的女人叫楚青,楚青是扬州人,与沈阿根的祖籍同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