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说一人之罪，牵连天下人，那么是否太过有失公允？

可是若不是恶念之花早就在心中扎根，又怎会被诅咒趁虚而入？

罪恶的论调一下子让“无辜”两个字失去了意义。

花开生两面，一念佛魔间。

当年蓬莱海会，在明心谷外，蒋笛指着明心谷道：“以平分秋色为界，这明心谷两边的景色可是截然不同的，正如人心中的光明和阴暗，所以叫做明心谷。”

那时的朱棠一心想着如何通过蓬莱海会的试炼留在蓬莱，从没认真想过人心的问题，就算是再高尚再善良的人，心中也会有黑暗滋生的时候，而十恶不赦之人亦会有善念。

朱棠一向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善人，却也不认为自己是纯粹的恶，她只是卑劣，野性难驯，像是肮脏污浊的山脉上，覆了一层洁白的雪，只要她想要隐藏，便无人能看到她心底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季竹尘就是她的光，她的善，她曾经想过，为了季竹尘，让那洁白的雪将污浊卑劣的自己完全掩埋起来，她愿意这样伪善地过一生。

同时她也相信，枫琅太子不可能像修斓认为地那样完美，只是修斓这样的痴狂之人，能为了一份镜花水月坚持三千年，做下无数匪夷所思之事，自然是听不进去旁人劝告的。

“我不会让你杀了季竹尘的。”朱棠坚定地看着修斓，平静地道，她并非是在恳求修斓放过季竹尘，也不是在许一个不知是否能实现的愿望，她只是在用一种平静至极的语气，知会修斓一声：“我不允许你动他一根汗毛。”

“哈哈哈哈哈！”修斓放肆大笑起来，道：“小棠儿，你不让我杀他，可是他未必不想杀你！”

想到夜浮间一战，季竹尘对自己的欺骗，将自己封印在芥子梦中时的决绝，甚至更久远的时候，季竹尘刺在自己心口的那一剑。

朱棠觉得自己的心痛了一下，那痛感绵延不绝，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让她不禁皱紧了眉头。

山中不知岁月，梦中草色长青，她在这芥子梦中只见花草长盛，不知外界过去了多少年岁，但是这一世复一世，一年复一年，过去了多久早就不重要了。

回忆也变得模糊起来，至少她已经记不清自己经历过的那些开心或者痛苦的经历，她甚至说不清楚，在现实中，她和季竹尘究竟有过怎样的一段过往。

她差一点点，就要将这芥子人世中，季竹尘对她的一往情深当作了真。

“小棠儿，若你想要，我未必不能分得出一片真心与你。”修斓忽然站在朱棠面前，极认真地道。

行人来来往往，俨然是个热闹繁华的小镇，又是一个迥然不同的芥子世界，朱棠看了一眼修斓，道：“我舍了真心未必不能活。”

天空中弥漫着血色，分明是正午，却如同暮色一般，美艳至极，朱棠皱起眉头，三千芥子三千世界，眼前这个世界虽然也是三千世界之一，却明显出了一些变数，朱棠无法控制梦境中的幻影，也无法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不过如此看来，这芥子世界中的景象，倒像是当年枫琊帝姬身死，帝姬的血之诅咒扩散到了人间。

“当年......便是这样的吗？”朱棠问道。

修斓点了点头，道：“曾有先知预言那彤云是诅咒，可惜无人相信，沾染帝姬血咒之人虽然外表看着与常人无异，心志却会逐渐发生改变，轻则六亲不认，重则陷入疯癫，攻心之术无药可解，是为魔血的可怕之处。”

“振臂一呼，皆成傀儡，枫琊帝姬看似良善之人，不曾想也有阴狠的一面。”朱棠感叹道。

“都是被逼出来的，你这等天性纯良之人，不是也被逼成了大魔头吗？”修斓不以为然。

朱棠有些吃惊，手指弯过来指指自己，觉得十分可笑，道：“你是在说我么？”

修斓点点头。

二人站在闹市中央，看来来往往行人匆匆，贩夫走卒呼喝，这个人世平安康乐且富足，全然不像是大难临头的样子，热热闹闹，颇具人间烟火的气息。

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朱棠没忍住笑出了声，苦笑道：“季竹尘都不曾觉得我天性纯良。”

修斓哼道：“自是他有眼无珠。”

朱棠虽然恼他辱骂季竹尘，却也不想和他在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上争论，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只见说话间已然是风云色变，原本笑容满面的路人一言不合开始撕打，眼神中血咒的光芒时隐时现，帝姬的诅咒开始侵蚀人心。

“你想知道在这幻境之中，会发生什么吗？”修斓轻声道。

朱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修斓问的是“你想知道”，而不是“你知道吗”，也就是修斓已经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且定然是幻境之中与外界真实发生过的情况不尽相同，他才会有此一问。真是岂有此理，三千芥子梦域的域主是朱棠，此时却显得修斓是主朱棠是客一般。

朱棠皱着眉头，她确实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这个梦域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她在这个芥子世界中，没有身处其中成为其中一环，而是像一个旁观看客一般。

那么这个世界，到底仅仅是凭借她的精神力建造出来的芥子世界，还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现实留下的投影呢？

朱棠与修斓沿着街走了一段，见到的却是一个荒芜而民不聊生的世界，枫琊帝姬死去那一刻的怨念发酵升华，带着人心底最初的那份恶意，抛向了这个人间。

瘟疫，战争，灾难，席卷而来，小到柴米油盐，大到家国天下，无一不成了争端的导火索，恰逢天魔出世，仙门隔岸观火，看人世灾难频发，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天魔引起的祸端。

朱棠与修斓站在高山之巅，修斓微微靠后，举手投足间均是低眉顺目，虽是不经意间下意识的反应，却明显还是以夜浮间的礼仪相待，奉朱棠为主。

此时山下正是两军开战，中原两个原本友好往来的国家交恶，开始互相倾轧，峡谷中的血像河流一样，向着地势低的地方缓缓流去，战士们唱着悲歌，踏着同伴和敌人的血，神情已经麻木。

朱棠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看着山下的局势，其实她心知肚明，国家与国家之间不可能有真正持久的和平，有道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帝姬的血咒只是加速了矛盾的进程而已，并非是血咒直接导致的战乱，却还是感觉到惊悚和震惊。

这是她从来都不曾接触过的真相，无论是书本还是传说，都没有详细描写“天魔之血”曾经给世间带来过多大的灾难，然而后来的天魔之血虽然已经融入半数凡人的身体血脉中，却并未产生什么大的灾祸，帝姬的血咒在现实中已经销声匿迹，也就是说，必然有人出来阻止了这一切。

“折棠大人，现在随我离开还来得及。”修斓叹了口气，道。

“你也有悲天悯人的时候吗？”朱棠并没有收回目光，轻声道。

修斓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战争结束了，却也并未结束，背井离乡的难民流离失所，其中有一个小丫头格外引人注目。

朱棠在人群中，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小丫头，可是那小丫头容貌平平，并非有什么过人之处，若是说那里不一样，大概就是这个小丫头的穿着比其他人更为破旧不堪。

“她的衣服......”朱棠皱起眉头。即使款式和后来的不尽一样，袖口与衣摆已经磨得起了毛边，补丁挨着补丁，仍然能从那夜空一样的藏青色看出，那是蓬莱府的剑宗弟子服。

也就是三千年前由凌虚道人开创的古蓬莱。

“竟然还是个仙门弟子。”修斓的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讥诮的微笑。

那个小丫头跟在麻木而疲惫的人群后边，精气神并没有比这些普通人好多少，她已经很虚弱了，走得很慢，一根粗糙的竹竿作为拐杖勉强支撑着她的身体，她似乎很久没吃饭了，面黄肌瘦，脸颊都凹陷了下去，显得一双大眼睛空洞而无神，只有眼珠转动的一瞬间才显得有几分生气，是个活生生的人。

“滚！别跟着我们！”

“灾星！你这个不祥之人，不要以为我们会相信你的胡言乱语！”

“不滚开就打死你！”

走在前面的人发现了那个像尾巴一样黏在后面的剑宗小丫头，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有些惊慌，一些年轻力壮的成年男子嚷嚷起来，甚至拾起石块树枝什么的向那个小丫头扔了过去。

“求你们！”那小丫头抬手去挡迎面而来的石块，可是那些石块还是落在了她的身上，她那捉襟见肘的衣物什么伤害都抵挡不了，她的手臂被打得瘀青一片。她尖叫起来：“你们相信我，我没有恶意的！”

“滚！你就是个骗子！”

“不走开就将你烧死！”

小丫头听着那些冷冰冰的恶言恶语，满眼泪花，也不知道是因为委屈还是因为疼，哽咽着道：“你们相信我，我没有说谎，你们身上有妖邪之物，我可以帮助你们！”

“滚！”

一块边缘很是锋利的石头从小丫头的额角划过，只听尖叫一声，鲜血从小丫头捂住额头的手指缝涌出。

那扔出石头的中年汉子明显惊慌起来，却还是壮着胆子道：“快走开，我们不欢迎你！”

那小丫头拄着那根竹竿，踉跄着哭着跑开了，朱棠在远处皱眉道：“仙门弟子，怎么会如丧家之犬一般任人欺辱？”

“因为她傻呗。”修斓嘻嘻地笑着，道：“我若是她，就将那竹竿削尖，一竿一个，将这些人全都杀了。”

朱棠回头看了修斓一眼，神情很是鄙夷，道：“还好她不是你。”

却见修斓露出了一个俊朗的笑容，双手交叠垫在脑后，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道：“是啊，还好她不是我。”#####最近发现了一部非常好的漫画，推荐给大家～叫做《梦塔之魇魂师》，真的超级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