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财迷心窍
作者:作家水上漂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616

在船上,付涛的职务是一级水手,仅比二级水手高一级。虽说水手的工资全船最低,但付涛向来省吃俭用,在十几年的航海生涯中攒了不少钱,其中一笔最大的固定资产是房子,离婚时被红杏分走了。付涛从命运的浪尖一下子跌进波谷,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变得一贫如洗。在这个一切向“钱”看的社会里,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是离开钱万万不能。付涛可以没有女人没有家,但是不能没有钱。付涛决心不再乱花一分钱,花一分钱也必须具备足够的理由。

不过,对于船员来说,需要花钱的地方并不多,无非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添置三两件衣服,在船靠港期间购买一些零食和日用品,顺便打打电话。

为了追求物美价廉,精打细算的付涛,向来只在冬天买夏天的衣服,在夏天买冬天的衣服,而且都是趁着商家清仓大甩卖的时候出手。

船员们长年生活在海上,往往有钱买不到东西。只要船一靠上码头,他们多半会上超市疯狂采购,买回的多为零食。如果你认为吃零食是女孩子的专利,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这些男性船员,精力无处发泄的时候就通过吃零食来分散注意力,打发寂寞时光。

如果说吃零食是满足物质需要,那么打电话则是满足精神需求。万里情缘一线牵。电话,在生活中正扮演了这一牵线搭桥的角色。作为一种消费新时尚,它已扎根于船员生活。

对于船员来说,最普通最古老的通讯方式是写信。一封信寄出后,要付诸极其漫长而艰辛的等待。如今一拨电话号码,海天之外便有回音,你可以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听到你所期望的声音,如此清晰可辨,仿佛伊人近在眼前。不能常相守,但会常相思。打电话,正是他们消除离愁的最佳选择。如今,电话已成了紧系船岸的纽带,它让船员与家属情相连、心相通。有了电话,他们相隔千里却能叙心曲、话离愁、送祝福、道思念……就这样,在无数个相思的岁月里,他们从脉动的电流中收获着温情,收获着喜悦,一次又一次,心动的感觉,妙不可言。

船在拉普拉塔港卸货期间,供应商在船上安了一个公用电话,以便通过向船员兜售IP电话卡赚取利润。一张售价5美元的电话卡能拨打国际长途120分钟,这在当时也算得上是物美价廉物超所值。心动不如马上行动。船员们一哄而上,将所有的电话卡抢购一空。看着别人打电话时如痴如醉的神气样,付涛心里开始爬满了毛毛虫。于是,他也想购买一张电话卡。一张电话卡就足够他亲吻两个小时,那快感至少也能持续一两个月。可是,一张电话卡的价格竟高达5美元。5美元的数目虽然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太小,折合人民币就是40元钱。要是用这40元钱买卫生纸,能买一大堆哩。电话卡要不要买?他一时举棋不定。

经过一整夜的激烈思想斗争,买电话卡的念头终于在天亮以前被付涛从脑海中彻底删除了。付涛因此省下了5美元,也因此拥有了一份难得的好心情。付涛想到了隔壁的陈青山,陈青山一下子就买了5张卡。这些电话卡的有效期一般只有两三个月时间,而船跑的是环球航线,可能一年半载也难得再来阿根廷。一次打不完,卡就作废了。作废就等于浪费。浪费是多么可耻的事情啊。再说,中国正在从社会主义向共产主义过渡。所谓共产主义,顾名思义,就是实现资源共享。付涛决定本着友好互助的精神,替陈青山消费。付涛心想:借打10分钟总该没问题吧!我们可是好朋友哩!这样想着,他就鼓起勇气敲开了陈青山的房门。

一听说付涛是来借电话卡的,陈青山马上将脸拉得跟面条似的,嘴里还叽里咕噜的,露出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不情愿归不情愿,但陈青山最终还是假装大方地抽出一张电话卡。陈青山没有马上将卡递到付涛手中,而是将卡放在手心里暖了一会,似乎担心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打电话的快感牵动着付涛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末梢。付涛伸出一双铁钳般的大手,对准陈青山手中的电话卡猛扑过去。陈青山的手仿佛被处*女的大腿紧紧夹住了,只微微一颤,便疲软了下来。陈青山抽出疲软的手腕,嘟囔道:“电话卡这么便宜,你为什么不买?”付涛一时语塞,只是尴尬地笑笑。

离开陈青山的房间,付涛又听见陈青山在身后千叮咛万叮嘱,叫他不要打得太久。付涛表面上唯唯诺诺,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开了:亏我还把你当朋友哩,想不到你这王八羔子竟然这么小气!本来付涛担心陈青山的电话卡用不完,看在朋友的份上才愿意帮忙消费,谁知陈青山竟然不知好歹,结果让他窝了一肚子火。那股无名火在付涛的心头窜来窜去,窜得他心烦意乱,以致于和嫂子说话的口气都显得冰冷而僵硬。平日里能说会道的付涛,此刻仿佛被苍蝇堵住了嘴,亲吻“鲍鱼”的快感早已荡然无存。电话机显示屏上记录下此次通话时间:59秒。

打完电话,付涛就一直将脸皮绷得紧紧的。付涛决定在见到陈青山时决不轻易抛给他一丝笑容。但是,等到陈青山打开房门时,付涛忍不住用双手递上电话卡,违心地往脸上堆砌感激的笑容。付涛心想: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这次算便宜你了,下一次老子可不客气喽!付涛虽然鄙夷陈青山的小家子气,但毕竟自己还是占了对方一点小便宜,于是颇有些沾沾自喜。

付涛就是这样一个爱占小便宜、看重蝇头小利的人。每次上船后,付涛就开始收集别人不想要的肥皂、洗衣粉和卫生纸,等到公休时再将这些日用品带回家。这次,付涛又收集了几大箱。这些日用品足够一家人用上好几年,用剩的还可以便宜一点变卖成大把大把的零花钱。

看着付涛那副贪婪成性的样子,水手瘦竹竿不无讥讽地问:“是这些垃圾重要?还是早一点回家抱女人重要?”

其实,等到休假时,船员们“王八肚子上插鸡毛,归心似箭”,惟恐沉重的行囊拖累了回家的脚步。别说是洗衣粉和肥皂,就连大半新的贴身内衣都被当成累赘抛投入海。那些不值钱的东西不要也罢,怀里揣着美元和港币也就够了。要知道,早一分钟回家,就能早一分钟享受鱼水之欢,男女双方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付涛放着这么便宜的好事不干,偏要将自己打扮成一个乞丐,他注定一辈子得不到别人的尊重。

付涛就是这样往钱眼里钻,钻进去就再也不想出来。在他眼里,钱是大爷。他愿意一辈子跪拜在钱大爷的脚下惟命是从。他拜金心切,以致于三天两头做一次黄粱美梦。梦里,他是一国之君,身边金钱如山,美女如云……然而,梦里虚拟的一切实在太完美,美得有些不真实。一枕富贵梦,落得一场空。每当他睁开眼,都免不了长叹一声:残酷!

付涛喜欢钱,但又不喜欢工作。工作稍累一点,他就发牢骚,在餐厅里敲碗摔盘子,以示抗议。当然,他只是轻轻地敲轻轻地摔,他总是有屁也不敢放得很大声。他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将碗打碎了。要知道,那碗可不是铁打的。他害怕失去饭碗。别人都不理他,认为他疯了:“不想干就回家去嘛,又没人留你!”

“回去?回去干嘛?回家闲着有钱赚吗?回去有女人抱吗?我的女人正躺在别人的怀抱里呢……”付涛的心里装满了一万个不愿意回家的理由。付涛曾经丢掉了女人,丢光了财产,也丢尽了脸面,如今他想将失去的一切都找回来。离了婚,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况且,和十年前相比,他在年龄方面已经失去了优势。这时候,他比谁都更需要钱。残酷的现实,容不得他乱花一分钱。多花一分钱,就只会令他多一分心痛。

“人生在世,挣钱是为了什么?”瘦竹竿问罢,故意停下来,将思考的空间留给付涛。付涛刚想对此作出解释,以证明自己早就明白个中道理,但是不等他开口,瘦竹竿又替他公布了答案:“挣钱就是为了更好地花钱。”

瘦竹竿说:“世上只有一种人光挣钱不花钱,那种人被称作‘守财奴’或‘吝啬鬼’。”

瘦竹竿又说:“从前有一个爱财如命的吝啬鬼,临终前望着床头那盏油灯,一直不肯断气,直到家人挑息了两根灯草中的一根,他才肯瞑目……”

讲完守财奴的故事,瘦竹竿还特地引用《吴王寿梦传》中的那句“富贵之于我,如秋风之过耳”,以表明他视金钱如粪土,绝对不同于书中的守财奴,更不同于付涛。

付涛是个文学爱好者,虽然谈不上读书破万卷,但至少对于《儒林外史》里面那些故事耳熟能详。付涛显然意识到瘦竹竿和自己说这些话的别有用心,于是想质问瘦竹竿抛妻别子来跑船不是为了钱,又是为了什么。转念一想,又觉得为这样一个无聊的话题争论不休,本身就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情。面对瘦竹竿一脸鄙夷的神情,付涛恼羞成怒,索性自嘲一番:“我就是天生小气,我就是欣赏书中那个看着两根灯草芯死不瞑目的吝啬鬼,那又怎么样?”付涛这么一说,倒把瘦竹竿一下子镇住了。

自嘲,是对付那些长舌之人最锋锐最有力的武器。眼看付涛“猪八戒败阵,倒打一耙”,瘦竹竿也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有人预言付涛将来一定能够成为第二个被载入史册的吝啬鬼、守财奴。付涛笑笑,也不反驳,心想这样也好,虽然不能名垂千古,但起码可以遗臭万年。付涛又想起歌德的那句至理名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听说最近公司来了一笔奖金,数目不小啊!”有两个年轻的水手故意在付涛身后窃窃私语。

付涛回头一看,见是二水小古和小胖。小古,人称“古惑仔”,瘦得像只猴子,下巴上的一颗大黑痣上留有一撮长毛,样子十分滑稽。小胖,胖得像只肉球,但皮肤白皙,且细腻光滑,人见人爱。尤其是他那鼓圆鼓圆的屁股,最能吸引船员们的眼球。船员们有事没事有意无意都要在他的屁股上拍一下掐一下拧一下,时常惹得小胖哭笑不得。

“是真的吗!”付涛一下子睁圆那双绿豆大的小眼睛。

“你他妈的就知道奖金?天上又不会掉馅饼!快去干活!”水手长的声音,不解风情地灌进付涛的耳朵里。

当付涛明白古惑仔和小胖在戏弄他时,愤怒的火苗一下子蹿了几米高。付涛可以忍耐水手长的狐假虎威,但他说什么也不能容忍这些小水手的公开挑衅。“狗日的竟敢骗我!”付涛骂人的样子特别凶,但是别人都不拿它当一回事。

看见付涛生气了,古惑仔和小胖反而乐坏了。他们就是爱看付涛生气的样子,好像专门和他过不去。对电脑一知半解的古惑仔说:“付涛的大脑是一部废旧的386电脑,早已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小胖说:“付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要不然,他就不会整天盼望着天上掉馅饼。无缘无故,哪来那么多奖金呢?”

没等小胖说完,古惑仔将矛头一转,直指小胖:“要说四肢发达,我看你胜过付涛。至于头脑简单嘛,我就不好说了……”

小胖气愤地噘起厚墩墩的嘴唇,大骂古惑仔:“你他妈的胳膊肘往外弯,里外不分,说好了逗付涛,现在竟然逗起我来了!”骂毕,小胖追赶着古惑仔跑出了餐厅。

船在拉普拉塔港卸货时,正值10月份。付涛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这个月底盼来了一笔数目不大的奖金。据说公司今年赚大钱了,所以才会变得大方起来。

这次分红,付涛分得人民币五百元。“狗日的,才五百块,真没劲!”没钱拿的时候,付涛要骂。钱拿得少了,付涛也要骂。

不知怎地,这话很快传到了公司领导的耳朵里,公司领导大发雷霆,骂道:“人心无足蛇吞象。这些饕餮之徒真是可恶至极!他们的欲望简直就是无底洞嘛!按照他们的标准,公司永远也解决不了他们的温饱问题,更甭提‘小康’二字了……”

公司领导的话,随后又被反馈到船上,船员们一个个发指眦裂。孔夫子不平则鸣:“这些‘老板着脸,总是裁人’的人确实可憎可恨!他们总是埋怨员工对待待遇不满,却忘了自己对利润也同样不满。”

付涛所在的公司,就曾因为船员待遇过低一度成为ITF重点跟踪对象。相比之下,其它各大船公司的待遇要优厚得多。付涛有个老乡曾经通过劳务中介外派到希腊的一家远洋公司,月收入一千美元,折合人民币就八千元。每到年底,老板上船派发利是,人人有份,少则四五百美元,多则上千美元。付涛垂涎欲滴,吵着闹着要去那家公司,于是提着两瓶“二锅头”去老乡那里请求帮忙。结果酒被老乡喝了,忙倒没帮上。为此,付涛还心痛了好长一段时间。

“要是能再多分几千块就好了!”付涛眯着一双小眼,一张一张地数着钞票,时不时地用食指在伸长的舌尖上蘸些唾液,用来揉搓票面以辨别真假,脸上则挤满了一串美中不足的苦笑。

“你他妈的王八蛋,怎么也不想一想,你上船不到两个月,能拿五百块已经不少了。我上船四个月,才拿了一千多。”水手长见状,愤愤不平。

“你狗日的到底要不要啊?领了钱赶快走人!”后面的人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

“要要要,当然要,不要白不要,白要谁不要啊……”付涛嘴里嘟囔着,倒没在意谁在骂他。因为有钱拿,付涛的心情好极了。心情好的时候,别人骂他娘是老母猪,他都能充耳不闻。

每次领钱的时候,付涛笑得最开心。眼睛迷成一条线,嘴巴跟着斜上去,和眼睛连在一起。笑容堆在凹凸不平的脸上,泛起疙瘩,大大小小,杂乱无章,犹如延绵起伏的山峦。付涛本来就长得寒碜,手里攥着钱窃笑的样子,越发和魔鬼一样狰狞恐怖。公司领导最怕看到付涛这副贪得无厌的笑容,但是付涛偏偏要笑,并且尽可能笑得更恐怖一些。付涛一想起自己的笑能令公司领导不寒而栗,心里便乐开了花。

付涛常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生在世,谁不是为了钱!为了钱,他曾向公司调配点头哈腰,委曲求全;为了钱,他曾背井离乡,漂泊无定;为了钱,他曾流血流汗,透支体力;为了钱,他曾节衣缩食,苦中作乐……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一旦刀架在脖子上,就容不得你不向现实低头,就哪怕“明知山有虎”,也只有硬着头皮“偏向虎山行”。毕竟,他不是陶渊明,无法做到“不为五斗米而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