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初上“幽灵号”
作者:作家水上漂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414

这次,和付涛同上一条船的共有二十名船员。船员们接到公司调令后,立即打点行装,分别从四面八方乘飞机、火车、汽车、轮船抵达广州集合。翌日,在广州做了体检。第三天一早从广州出发,先是乘火车到深圳,再从深圳乘地铁到香港;接着,搭乘从香港飞往迪拜的航班,中途在泰国曼谷停靠;然后,在迪拜转机,飞往约翰里斯堡;最后,在约翰里斯堡转乘小飞机,飞抵南非德班。第四天凌晨两点下了飞机,众人皆疲备不堪。由于事先安排前来接机的代理姗姗来迟,一行人留在机场苦苦等候了整整十二个小时,直到下午两点钟才被安排在港口附近的宾馆住下。等代理办好登船手续,已经是下午五点钟。早早吃过晚餐,一行人在代理的带领下登上交通艇,火速赶往正在锚地加油的“海上幽灵号”货轮。

“海上幽灵号”原是一条希腊籍灵便型散货船,船龄30年,5万载重吨,船长200米,船宽32.26米。“海上幽灵号”的原名叫作“SeAGHOST”,被公司以低价买进后,翻译成“海上精灵号”,而船员们都习惯称它为“海上幽灵号”。

“海上幽灵号”在德班满载一船铁矿,计划开往阿根廷的拉普拉塔港。码头工人快马加鞭,不到一天时间就完成了装货任务。因码头泊位紧缺,“海上幽灵号”只好移泊到锚地添加燃油、淡水、物料和伙食。等到付涛等人乘坐交通艇登上“海上幽灵号”时,天已蒙蒙黑,但甲板上依旧是一派忙碌景象:轮机部全体成员正在忙着添加燃油;木匠正张罗着添加淡水;水手长正指挥水手们用克令吊将小艇送来的伙食和物料吊上甲板;其它人则和大厨二厨一道将吊上甲板的伙食搬进冰库。

新船员上船后,首先交接班。对于水手来说,交接内容极其简单,无非是舵机怎么使用、绞缆机怎么使用、灯具开关在哪里、旗帜在哪里。其实,各条船的设备和结构都差不多,操作方法也都大同小异,稍加点拨即可。交班船员象征性地领着付涛自上而下绕全船转悠一圈后,回到房间,双方在《交接班记录》上签下各自的大名。至此,交接完毕。

和交班船员握手话别后,付涛匆匆穿上工作服,径直出了生活区,来到甲板上。远远听见水手长在朝水手们吆喝着,付涛顿时变得诚惶诚恐起来。在船上,水手长是水手的顶头上司。水手们对水手长的声音特别过敏,因为水手长总是吩咐他们干这干那,动作稍慢半拍,水手长就会破口大骂。水手长骂人,就像爷爷骂孙子一样,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是他的龟孙子。

付涛弯下腰,扛起一袋大米,正准备直起身子,却见水手长迎面走来,于是毕恭毕敬地站立原地,朝水手长笑笑。

“新来的吧!”

“是是是!”

“快去搬油漆!”水手长的命令冰冷而僵硬,令付涛不寒而栗。付涛丝毫不敢怠慢,慌忙扔下大米,三步并着两步火速赶到船头,投入到新一轮战斗中去。

过了一会,三名新上船的驾驶实习生也来到现场。这三个愣头青初来乍到,懵懵懂懂,如同面临初夜的处*女。水手长见他们在一旁袖手旁观,大为光火,厉声喝道:“他妈的!你们几个新来的,没长眼睛啊?没看见别人都在干活吗?别他妈的干站着,抓紧点,快将油漆都搬进油漆间去!”

三个愣头青如梦初醒,唯唯诺诺地卷起衣袖,笨手笨脚地干了起来。水手长双手叉腰,朝三个愣头青吹胡子瞪眼睛,嘴里依旧喋喋不休:“中国人就这毛病——一个干,一个站,还有一个在看……”

搬完油漆,接着搬运甲板物料。物料搬到一半时,供油的驳船解掉船缆,离开大船。这时,广播里传来三副的声音:“大副木匠上船头起锚!付涛上驾驶台操舵!”水手长随即用命令的口气向付涛传达了三副的指示:“就快起锚开航了,付涛上驾驶台操舵!其它人给我继续搬物料!”付涛欣喜若狂,领命后直奔驾驶台。此时,公休船员早已离船。

船在航行期间,驾驶室内从不点灯,目的是为了让驾驶人员的视线不受灯光影响,从而看清周围海面上的船只和碍航物。付涛登上驾驶室时,三副已提前关闭了室内的照明。付涛手握舵轮,站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会,眼前渐渐浮现出船长羸弱的背影。只见船长站在挡风玻璃前,一边观察周围船舶的动态,一边通过对讲机指挥大副和木匠绞锚。

付涛听见船头传来锚链的喧哗声,想起了艾青所写的那首名为《盼望》的短诗:

“一个海员说,

他最喜欢的是起锚所激起的那一片洁白的浪花……

一个海员说,

最使他高兴的是抛锚所发出的那一阵铁链的喧哗……

一个盼望出发

一个盼望到达”

付涛在心里吟诵着,嘴上不觉已念念有声。这时,船长回过头来,问道:“你是刚上船的付涛吧?”船长和付涛素昧平生,竟能叫出付涛的名字,这着实令付涛受宠若惊。

就在船长回眸的一刹那,他的面部轮廓模模糊糊地定格在付涛的瞳孔里:长长的脸庞,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颧骨,低低的鼻梁……付涛无法看清船长面部的皱纹,单凭那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如银白发,便隐约感知他是一个历尽坎坷饱经沧桑形容枯槁的老人,看上去至少也有80岁。不过,到目前为止,尚且没有发现超过60岁的远洋船员,原因是船员们受工作环境的影响,往往未老先衰,超过60岁的人多半已经入土为安了。

大约20分钟后,大副报告锚已离底,船长随即下令进车:“前进一!”三副遂将车钟向前推了一档,螺旋浆随即开始旋转,船剧烈颤抖起来。紧接着,船长又下达了舵令:“右满舵!”付涛马上向右转动舵轮,船开始慢慢向右转向。调整好航向,船长又陆续命三副将车钟推向前进二和前进三,加大马力,径直朝外海驶去。

远处岸上的灯光慢慢趋向模糊,大海的胸膛渐渐走向开阔。眼看船已驶入公海,船长遂下令使用自动舵,付涛随即将操舵仪的转换开关扳向自动位置。一旦使用自动舵,船将沿着事先设定好的航向自动航行,舵手无需再操舵,而是集中精力帮助驾驶员了望。因这几天海上风大浪高,出海捕捞的渔船很少。海面上见不到一盏渔火,只有洁白如银的浪花在如水的月光下尽情舞蹈。

船在海上航行期间,每天由大副、二副和三副三名驾驶员轮流驾驶。每人每天值班8小时。值班时间分为两段,每段4小时。二副值0-4和12-16;大副值4-8和16-20;三副值8-12和20-24。正常情况下,每个班都要安排一名一水(一级水手)跟班,以便协助驾驶员了望或是在与他船构成紧迫局面时使用手操舵进行避让。船上共配有5名一水,其中付涛跟三副班,陈青山跟二副班,孔夫子跟大副班,而大喇叭和丁力则被安排干白天班。所谓白天班,即仅在白天上甲板干活,晚上休息。

晚上12点,二副和陈青山准时登上驾驶台接班,三副和付涛遂离开驾驶台。路过餐厅时,看见船员们围在电视房里看录相,付涛遂挤进去凑凑热闹。这是一部医生为女人做隆胸手术的纪实片。船员们用录相机将节目从电视上录制下来,一有空闲就反复观摩,而且百看不厌。也许是因为刚上船时烦心事太多,付涛兴味索然,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便起身回到房间。推开房门,见室内狼籍不堪,付涛暗骂交班船员是个邋遢鬼。将满地垃圾收拾完毕,墙上的时钟又多走了两个小时。眼看将近凌晨两点半,付涛遂匆匆躺下,很快在疲倦中进入了梦乡。

天刚蒙蒙亮时,梦被摇醒了。窗外的风浪越来越大,船开始剧烈摇晃起来。起床漱洗完毕,付涛扶着楼梯扶手,踉踉跄跄地来到位于二楼的餐厅。餐厅里,水手长正和大副吵得不可开交。

水手长吼道:“昨天我们忙了整整一个晚上,累得半死不活,说什么也得先休息一天!”

“今天上午,无论如何也得将甲板洗出来!”顿了一下,大副又声色俱厉地说,“这是命令!”

“命你妈的头!明天洗就来不及了?就那么一点残货。我不信明天船就沉掉了!”水手长卷起衣袖,一边嚷,一边朝大副步步进逼。

大副毕竟是甲板部的部门长,又是水手长的直接领导,自然受不了水手长那副骂人如同骂孙子的口气。大副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水手长骂道:“我说你狗屁不懂,你别不服气!快到好望角了,明天风浪会更大,我看你怎么洗?”

“你他妈的才不懂,上浪不是更好?一上浪,甲板上什么都没了,干干净净。何必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水手长故意抬高音调,企图压住大副的气焰。

“你他妈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是不想干了。我跟船长反映反映去。咱们走着瞧!”大副亮出最后一招杀手锏,带着满脸杀气拂袖而去。

众所周知,大副是船长的坚强臂膀。平时诸如扫舱备舱、配载压载、维修保养等关键性的工作,全都依靠大副一手掌控。大副干得好,功劳归船长;大副干得不好,船长脸上跟着无光。对于这样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船长从不敢轻易得罪。毫无疑问,在工作方面,船长始终要和大副站在同一战线上,一个鼻孔出气。船长既然被大副当作救兵请到现场,于情于理都得数落水手长一番,以表明自己的立场。谁知水手长固执己见,并且出言不逊,顶撞了老船长。

要知道,老船长是公司里的元老级人物,资格比谁都老,就连公司总裁都得让他三分。谁和老船长针锋相对,无异于蚍蜉撼大树,自不量力。面对水手长的公开挑衅,一向德高望重的老船长骑虎难下,当下忿然作声,只是碍于情面没有发作。

这天上午,付涛上驾驶台值班,见老船长还在为水手长顶撞他的事情郁郁寡欢,于是趁机火上浇油:“他一个小小的水手长,芝麻大的官,竟敢和船长您公开作对,简直是不自量力。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屌玩意,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看他是活腻了!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如果这件事情不从严处理,只怕他日后更加无法无天……”

经付涛这么一挑拨,船长禁不住火冒三丈,自然而然就生出炒水手长鱿鱼的念头来。毕竟,作为一船之长,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威风扫地吧。如果不杀一儆百,以示威严,日后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付涛见老船长要拿水手长开刀,正中下怀,于是趁热打铁:“船长,如果换作是我做水手长,我敢保证我会比他做得好!至少你要我上山,我决不会下河;你叫我赶鸭,我决不赶鹅……”

不过,在船上,船长想炒下属的鱿鱼,也得事先征求公司领导的意见。船长将电话直接打到公司船员部,船员部总经理一听说船长要炒水手长的鱿鱼,浑身上下直打哆嗦,声音也跟着颤抖个不停:“我的妈啊,我说你谁不能炒,偏要炒他?这个人万万炒不得!我的好船长啊,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是公司副总裁的妹夫的哥哥的舅舅的侄子。你炒他,就等于炒我!”

老船长在心里一盘算,又迅速将计算结果传递到嘴上:“这个人和公司总裁的关系这么远!远水救不了近火,炒掉又何妨?”

总经理深深叹了一口气,显得左右为难:“你一辈子跑船,哪里会晓得我们在机关工作的难处,更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奥秘。这层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总之是剪不断,理还乱。拜托你就不要给我添乱了,好不好?”

既然对方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老船长也不好再说什么。无奈之下,老船长只好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

“唉,这年头,家里有人做官,就连畜牲都跟着荣耀!”付涛本来想趁机将水手长取而代之,结果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一个劲地骂开了。

付涛和老船长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全被在驾驶室外面干活的大喇叭听在耳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大喇叭随即将这事添油加醋地向外界广而告之。众人听后,都说付涛有“狼子野心”。据说,狼子野心是世上最狠毒的野心。

老船长想炒水手长的鱿鱼,不仅没有如愿,反而曝光了水手长与公司副总裁之间的裙带关系。这样一来,无疑助长了水手长的嚣张气焰,水手长愈发变得狐假虎威,目空一切。付涛虽然早已对水手长恨之入骨,但表面上还是要让他三分。毕竟,这种人有靠山,惹不起。“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惹不起,总还可以躲得起吧!”听老船长说话的语气如此软弱,付涛也只好藏起满腹牢骚,决定从长计议。

隔日,付涛正在餐厅里吃早餐,忽然接到大副通知:今天所有一水全部撤班。撤班,对于付涛来说,意味着不用上驾驶台值班。当然,也不可能让他回房间睡大觉。撤班的目的,是为了集中人力冲洗留在舱盖和甲板上的残货。付涛嘴上唯唯诺诺,心里却在暗骂不止。水手们慢吞吞地吃罢早餐,带着一脸不情愿的表情陆续散去。付涛最后一个离开餐厅,最后一个穿上雨衣雨裤,最后一个来到甲板上。甲板上,水手们早已忙得热火朝天,不可开交。付涛趁机混进人群,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这一幕早已被站在高处监工的水手长看在眼里。

付涛刚从水手洪七公手中接过皮龙,脚跟尚未站稳,一个大浪朝船壳猛撞过来,嘭的一声撞得地动山摇。巨浪四分五裂,化作碎沫冲天而起,随即又天女散花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将整个一条船统统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夹杂着咸味腥味的雾水,从空中劈头盖脸浇灌下来,接着又从付涛破旧的雨衣领口袖口一直流淌到湿热的裤裆里。付涛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眼睛被咸咸的海水浸得火燎火辣难熬难耐。付涛强压住满腔怒火,谁知火气随着风浪越来越大,几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当忍耐就快抵达极限时,广播里传来了三副的声音:“付涛上驾驶台操舵!付涛上驾驶台操舵……”付涛像是遇到了救星,连忙将皮龙往洪七公怀里一塞,三步并着两步迅速逃离雾茫茫的甲板。回到房间洗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又梳洗打扮一番,这才磨磨蹭蹭地登上驾驶台。

原来,是因为风浪太大,自动舵失灵,需改用手操舵。可是,当付涛从三副手中接过舵轮时,双手已经不听使唤,整个人开始晕头转向。

前面就是著名的好望角了。南非的好望角,地处大西洋与印度洋交界处,一年四季风大浪高,人称“死亡之角”。人们之所以将它取名为“ThecapeofGoodHope”,目的就是希望途经此地的船员能够交上好运,遇上好天气,从而平安渡过。船员中间流行一种说法:不到好望角,枉为远洋人。

满载货物的“海上幽灵号”,犹如隆着肚子的孕妇,步履蹒跚,举步维艰。海浪,如同被男人抛弃后丧心病狂的泼妇,将仇恨的目光射向孕妇面前的小山丘,就好像那里面的祸根是她丈夫的杰作。俩人一路厮打着,直打得天昏地暗,两败俱伤。毫无疑问,孕妇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好望角,是低压的温床。风和浪好似一对孪生姊妹,脱离了母体便成了船的跟屁虫。风嘶吼着,像是走在冬夜旷野里的狼,发出凄厉而饥饿的叫声。浪咆哮着,像冲锋陷阵的卒子,前仆后继,永往直前。风浪左右夹攻,船忍不住地打着趔趄,好似一把筛子,仿佛要将船员们的五脏六腑粉碎殆尽。船被丢进波谷里,船的屁股随即被大海深深地埋进了它的身体。船又被搁在浪尖上,像一只负荷的扁担,吱吱呀呀地呻吟起来。

付涛趴在舵轮上,和着船颤抖的节拍,大口大口地从胃里翻出来不及消化的食物残渣。跑船十几年来,晕船对于付涛来说,已成家常便饭。每每这个时候,付涛都免不了乱发一大通牢骚:“这钱真他妈的不好挣……”正骂着,船又打了个哆嗦,付涛脚跟不稳,扑通一声重重地趴在地板上。舵手倒下了,船失去了控制,三副艾鸣接过舵轮,成为付涛的接班人。其实,艾鸣比谁都晕得厉害,但是强烈的责任感一直在勉强支撑着他。这时候,再健壮的体魄也要靠毅力来支撑。老船长在艾鸣面前放了一只桶,艾鸣便毫不客气制造了一大堆垃圾。

又一排巨浪张着血盆大口扑了过来。不一会,船头被吞噬了,整个甲板被吞噬了,只剩下驾驶台从海面下探出脑袋。此时的船简直就是一只潜艇。艾鸣双手紧握舵轮,像勇敢的角斗士抓住了蛮牛的两只犄角,牛挣扎了几下,终于被镇住了。

船已经和老船长一样老了。前几天,老船长的腰扭了一下,现在还没痊愈呢!艾鸣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船像醉汉一样东倒西歪,艾鸣实在撑不下去了,在心里偷偷树起一面白旗,准备向风浪投降。

“撑住,别趴下!”老船长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在长江边上土生土长的艾鸣睹物伤情,想起1983年老家发洪水时的情景。那年的五六月份,梅雨萧萧,没日没夜地下,江水日日见长,江堤时时告急。白天,江水还远远地躲在他的视线之外,到了半夜,就气势汹汹地闯进了他的小屋。被母亲叫醒时,小木床已经托着艾鸣浮在水面上。“阿鸣,快起来,房子就要倒了!”母亲说着,已泪流满面。艾鸣亲眼目睹那根屋柱子倾斜了,微微地颤了几下,终于又撑住了。就在母亲背着艾鸣慌慌张张地逃出土屋时,柱子便重重地砸在了母亲身后不足两尺的地方。一根要倒的柱子,只因多撑了两分钟,便撑住了艾鸣的生命,也撑起了他一家人爱的晴空。

后来,三峡大坝终于建成了,可艾鸣还是放心不下。于是,不顾母亲劝阻,在家乡建了四层全框架的楼房。艾鸣还特地对此进行了详细论证,并且制定出一套自认为万无一失的防洪计划:如果洪水淹到底楼,一家人就住到二楼;假使洪水淹到二楼,一家人再住到三楼。但是无论如何,洪水不可能淹到四楼。具有防洪泄洪能力的三峡工程,加上抗洪抗震的四层全框架楼房,足以让历史悲剧永远驻足于遥远的记忆之中。

如今,虽然已事隔多年,但艾鸣依旧念念不忘那根柱子——那根让他重获新生的屋柱子。它已牢牢地扎根于艾鸣的记忆深处,成为他的精神支柱。每当艾鸣身处逆境的时候,那根柱子总是稳稳地撑住了他的身体,也撑住了他的理想和追求。

“撑住,别趴下!”老船长的话深深地烙在了艾鸣的心头。

海上的天气瞬息万变,难以预测,就像女人的内心世界,男人永远也捉摸不透。前几天刚和你撕破脸皮的她,今天又朝你露出灿烂的笑脸。离开可怕的好望角,天气好了,心情也跟着好起来。艾鸣终于起死回生。

桅杆上,一只老海燕正在梳理着被风浪打湿的羽毛,神情显得那样痛苦而忧伤。艾鸣猜测她是一位母亲,因为他曾见过她的孩子。曾经,有俩只海燕飞翔在艾鸣记忆的天空里。可是,一场风暴无情地拆散了她们。那只小海燕很可能已葬身海底。此刻,老海燕一定非常痛苦。不知怎地,艾鸣想起自己的母亲。如果不是因为那根柱子,不是因为柱子多撑住的那两分钟,母亲也会和老海燕一样痛不欲生……

一路上,俩只小精灵陪伴着巨轮穿越风雨,历尽艰辛。风雨中,她们舒展着坚强的翅膀,时而上滑,时而俯冲,直把风浪织成的天罗地网穿得千疮百孔;她们披露了风的阴谋,她们粉粹了浪的伎俩;她们在风雨中博击,在博击中成长,无畏无惧,无怨无悔;她们用自己羸弱的身躯,向艾鸣展示着生命的顽强,为艾鸣撑起了精神的腰杆。

“撑住,别趴下!”风雨中,老海燕一定也曾这样对小海燕说,像母亲对艾鸣那样说。可是,小海燕没有艾鸣那么幸运。的确,艾鸣是个幸运儿。艾鸣应该感谢那根柱子,感谢柱子教给他的人生哲理:撑住,别趴下!

关键时刻,艾鸣总是对自己说:“撑住,别趴下!”顽强的意志、惊人的毅力都在刹那间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那能量足以扭转整个乾坤,改变人的命运,改写人的一生。当他向极限发起挑战时,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而执着。他感觉自己也拥有一双博击风雨的翅膀,和海燕一样自由翱翔在属于自己的天空。

在后来的航海生涯中,艾鸣经历过无数次的风雨洗礼。每当风暴来临时,他就悄悄对自己说,也对别人这样说:撑住,别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