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送礼
作者:作家水上漂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209

按照公司以往的规定,无论船员在船工作,还是在家休假,都能领到数目不等的薪水。只不过在船工作期间,收入相对较多。这样一来,如果手头不是很紧的话,付涛宁愿呆在家里坐享其成。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船员们都不愿上船,那么公司所拥有的几十条船就变成了一堆废铁,公司迟早要面临垮台。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久,公司就出台了新政策:上船有薪,下船无钱。也就是说,上船工作一天,拿一天薪水;在家休假,就只能吃老本。如果一味在家坐吃山空,寅吃卯粮,终究也不是个办法。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对于既无文凭又无特长的付涛来说,想在岸上找份满意的工作,又倘何容易?高薪的工作自然轮不到他,低薪的工作他又看不上,总之是高不成低不就。付涛曾利用休假时间学开车,考了个C牌,接着在广州的一家出租车公司租到一辆车,做起了的哥。广州市区的地形路线错综复杂,加上付涛车技有限,付涛很快登上黑名单,成为交警们关注的焦点。短短一个月内,付涛共撞伤1人,违章行驶10次,遭到投诉多达100人次,除了承担事故赔偿外,还被交警罚款1000元,并且被拉去做了3天临时交警。这样触目惊心的数据说明什么?足以说明付涛不适宜干这一行。后来,付涛又换了几个工作,但都以失败而告终。折腾来折腾去,付涛竟然不知路在何方。过滤掉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最后塞选出惟一的出路:抱着杨树根洗澡,继续跑船。

期间,公司船员部的调配人员曾三番五次打来电话,催促付涛尽快上船,每次付涛都用“刚刚离婚,目前正在疗伤”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没想到会因此得罪对方。得罪了这帮冤家对头,就等于将自己逼上梁山。别看他们官职不高,但却大权在握。船员们上船下船的大小事务,都是由他们一手包办。再说,上新船,还是上旧船?上大船,还是上小船?上外国船,还是上中国船?这里面其实很有讲究:新船工作量较小,人相对轻松;大船抗风浪性能较好,安全系数较高;外国船效益较好,劳务费较多。要想少出汗水,少担风险,多赚外快,就得想方设法和这些调配员搞好关系。当然,搞关系得讲手段。这手段嘛,不外乎请客送礼。比方说,你塞给他们一两千块钱,他们就会让你上一条条件相对较好的船,一年下来就可能多收入一到两万块钱,这也算得是一桩很划算的买卖。当然,你送得越多,赚的就越多。按照船员们的说法,这叫作“低投入,低回报;多投入,多回报;不投入,不回报”。

其实,付涛早就看穿了其中的奥秘,但他从内心里鄙夷这些见钱眼开的小人,所以向来坚持“一不请客,二不送礼,三不拍马屁”。明眼人都清楚:这无疑是在拿鸡蛋碰石头,到头来吃亏的只会是自己。付涛的朋友劝付涛:“这年头,连蝗虫都在闹饥荒,何况是人呢?这就叫‘现实’。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罢,总之你我都没辙。虽然政府近年来一而再、再而三地倡导反腐倡严,腐败分子被杀了一个又一个,但腐败现象还是屡禁不止。政府都管不了的事,你一个平头百姓还能怎么样?还是清醒地面对现实吧!”付涛想一想,觉得这话不无道理,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

知道付涛不想上船,公司的调配员干脆不再打电话来骚扰他。耳根虽然清静不少,但他总感觉自己的口袋越来越不踏实。已经两年没有上船了,付涛离婚时所分得的那笔存款少得可怜,自然维持不了多久。付涛曾经熟读兵法,明白古人行军打战向来都是粮草先行,兵马在后,一旦被截断粮草,必然不战自败。公司有意要将付涛逼上梁山,而付涛也就必然要沦为梁山好汉。此时的付涛已经弹尽粮绝,且不说在往后的日子里寸步难行,单是在思想上就已吃了败仗。在这个一切向“钱”看的社会里,人们喜欢从钱眼里看人,没有钱的人会被看扁的。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没有钱就等于没有身份和地位。身处这种环境之中,再清高的人最终都难免要拜倒在“钱大爷”的脚下。面对着无情的现实,付涛不得不低下企图高仰的头。

然而,在这个时候,付涛想上船,简直比登天还要难。按照船员们的说法,付涛已经被放进冰箱冷藏了。冷藏过的东西,要想解冻,那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是公司里的调配员专门针对那些长期不上船的船员而惯用的伎俩。总之,你让他们吃闭门羹,他们就必然要为你设置路障。

付涛将电话打到公司船员部,向对方陈述诸多困难,请求公司早点安排他上船工作。那个曾经吃过闭门羹的调配员,一听说是付涛,口气随即条件反射般地硬了起来。这种立竿见影的本能反应,就正如色鬼遇到美女时命根子迅速勃起那样顺理成章。对方故意粗着嗓门说:“你不是要疗伤吗?那就好好疗吧!疗个三年五载,痊愈了再说!”说罢,咔嚓一声挂了电话。付涛握着听筒,怔怔地立在电话这头,嘴里好似塞满了苍蝇,哽塞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后来,付涛听从了朋友的劝导,狠狠心,咬咬牙,买了两瓶“人头马”,拎到公司。在公司大门口,保安上前拦住付涛,喝道:“干什么的?”付涛理直气壮地说:“送礼!”闻听此言,保安肃然起敬,马上彬彬有礼地说:“先生,公司有规定,送礼请走后门!”说罢,带领付涛拐进一条小巷,来到一扇弧形小门前。这是公司专为走后门的船员设计的后门。公司本来没有后门可走,鉴于想走后门的船员太多,于是在最腐朽的一方墙上凿开一道小门,权当后门。付涛猜测这个创意来源于鲁迅先生所说的那句话: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后门低矮而狭窄,迫使每一个走后门的人不得不向它点头哈腰,俯首称臣,否则就会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付涛苦笑着摇摇头,猫腰钻进后门,心里暗暗为设计者的独具匠心赞不绝口。

船员部的总经理出差去了,接待付涛的是专门负责船员调配事务的副经理。山上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总经理不在的时候,副经理就是一把手,可以一手遮天。付涛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并且不停诉说着自己的难处,请求对方看在同情的份上帮他一把,让他尽早上船。胖脑袋经理因为过于肥胖,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看上去就像是在打盹。付涛可怜兮兮地说了好半天,对方竟然毫无反应。付涛深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就拿这个胖脑袋经理来说吧,他那颗比足球还要大半圈的胖脑袋对他来说,无疑也是一种负担。看上去,他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付涛心里感到纳闷:一个小小的部门副经理竟然肥得冒油,想必是因为收刮太多民脂民膏的缘故吧!

这时,胖脑袋的上下眼皮好歹错开了一条缝。胖脑袋用眼角的余光乜了付涛一眼,而后就盯住一直暖在付涛手里的那两瓶酒。胖脑袋最终开了金口,问酒是什么牌子的。看得出来,胖脑袋虽然四肢发达,但头脑并不简单。

付涛忙说,这是‘人头马’。人头马乃酒中极品,付涛原以为单凭这名牌效应就足以令胖脑袋为之一振,没想到“人头马”三个字如秋风过耳,丝毫没有触动胖脑袋的神经末梢。看来,胖脑袋并没有将这两瓶酒放在眼里。

胖脑袋用鼻孔嗯了一声,算是作了回应。那声音虚幻缥缈,令付涛心里毫无把握。接着,胖脑袋一字一句地说:“这种酒每天都有人送,都是成箱成箱的!”尤其是“成箱成箱的”几个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言外之意,付涛送来的这两瓶人头马何足挂齿。

付涛听出了弦外之音,赶紧往脸上堆砌歉意的笑容,堆了一层又一层,并且结结巴巴地说:“经理,您行行好!拜托拜托……”

“你先回去,酒留下!”胖脑袋避重就轻,答非所问。自始至终,对于付涛申请上船的事情,胖脑袋一直没有表态。看不出来,胖脑袋究竟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

既然胖脑袋已经下了逐客令,付涛自然不便久留,于是识趣地扔下两瓶酒,悻悻地回家去了。可是,一转眼又过了半个月,胖脑袋那边毫无动静。付涛心想那两瓶酒算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整日在家哀声叹气,自认倒霉。虽说两瓶酒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但胖脑袋总不能白拿白要白吃白喝吧?俗话说得好:拿人钱财,为人帮事。可这胖脑袋连最起码的做人原则都不懂,还有什么资格做船员的父母官?

记得在几年以前,胖脑袋的脑袋还没有现在这么大。那时候每逢船靠国内港口,他都不请自到。逢人就拍拍对方的屁股,递个眼色,然后咬住对方的耳朵轻声说,到你房间去坐坐。别人还以为自己遇到了色狼,暗想这次定会失身。胖脑袋这才笑嘻嘻地说,别误会,只是想和你聊一聊,没有别的意思。可是,又有什么好聊的呢?无非是问有没有烟啊,有没有酒啊。胖脑袋一开口,你总不能说没有。要知道,这样的寄生虫就是靠捞取油水发家致富的。如果你挡了他的财路,就等于给自己添了一条死路。毕竟,胖脑袋大权在握,一只手就相当于一座五指山,即使你和孙悟空一样神通广大,最终也逃不脱被压五指山的命运。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于是,有烟酒的给烟酒,没有烟酒的就偷偷塞些钱。对于任何可以流通的货币,不分大小贵贱,胖脑袋一律笑纳。当然,美金或港币一直是最受胖脑袋欢迎的货币。胖脑袋照例摆摆手,说不必客气,不必客气。话说到一半,手就伸了过来,毫不客气。原来,胖脑袋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这种人最虚伪,也最可怕。收了烟酒或钱财,胖脑袋照例打听你的尊姓大名,照例将你的名字写进随身携带的记事本,照例向你信誓旦旦地承诺一番。只可惜,胖脑袋向来口惠而实不至。等到有一天你求他办事时,他照例将一切承诺忘到了九霄云外,照例推三阻四,用一大堆托词堵住你的嘴,让你有话不能说,有苦难下咽。

平日里,胖脑袋是爷爷,说一不二。但是,一到春节前后,他就成了乖孙子,口气软得让人受不了,压根儿看不出他有半点官架子。按照ITF(国际运输工人联盟)的最新规定,船员在船工作时间最长不能超过12个月。一旦被查出违反规定,船员所在的公司将会受到极其严厉的制裁。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公司就不得不想办法安排到期的船员休假。但是,有人下船回家,就必须有人上船接班,因为船是从不休假的,它得一年四季马不停蹄替老板赚钱。春节,是中国人的传统节日,又是家家户户团圆的大好日子。在这个节骨眼上,谁都不想上船。这时候,胖脑袋打来电话,你不必害怕,因为他这时候所说的都是些人话,譬如说:“行行好、帮帮忙、拜托拜托……”总之,能用得上的软词儿都一一派上用场。如果这样还不能说服你,胖脑袋就继续胡诌乱傍,拿一些优厚的待遇来诱惑你,比方说:“上船吧!很快就会提拔你。况且,这条船效益好,劳务费多,我是特地留给你上的,别人想上还上不了呢!”话说到这份上,如果你还不动心的话,胖脑袋的忍耐基本已抵达极限,弄不好会大发雷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次不上船,以后就甭想再上船!”言外之意,他又要将你放进冰箱冷藏起来。听到这些狠话,最好的办法就是以毒攻毒,以暴制暴。你不妨说:“你他妈的少放狗屁,老子是长大的,不是被吓大的。大不了老子不干了!这年头,有手有脚还怕混不到一碗饭吃?”说到这里,不妨狠狠摔了电话。电话摔坏了,可以再买新的,而人的尊严,千金难买。如此针尖对麦芒舌战一番,胖脑袋也就只能像只蔫了的茄子瘫软在电话那头,照例自言自语地叹道:“我这个官也不好做啊!”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时间,公司那头还是没有动静,付涛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于是就往公司那边打电话。接电话的正是那个公开收贿的胖脑袋经理。一听说对方是付涛,胖脑袋的口气照例又硬了起来。胖脑袋说:“公司也有公司的难处嘛,人多不好派船,你也要设身处地的为我想一想嘛!”

其实,付涛又何尝不清楚:这年头,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人才不缺。前几天,报纸上就曾报道过这样一则消息:某名牌大学的一名毕业生,因为找不到工作,只好在菜市场摆摊卖猪肉,倒也悠哉游哉,自得其乐。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目前,中国人口即将突破13亿大关。人口一多,工作就不好找。看来,就业前景不容乐观。后来,付涛从《新加坡晨报》上看到了类似的报道,记者的评价是:社会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别;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应该能屈能伸;在平凡的岗位上,也一样能够发光发热……文艺向来要为政治服务,报刊杂志也不例外,这是它生存的需要。付涛明白报刊杂志的处境和立场,扔下报纸会心一笑,随口骂道:“扯蛋!”

相比之下,付涛觉得自己要比那个卖猪肉的名牌大学生幸运得多。虽说跑马行船三分险,做船员这一行确实不容易,但至少可以养家糊口,聊以度日。这份又苦又累的工作正如别人啃剩的骨头,食之无味,但弃之可惜。再说,自己毕竟只是一介匹夫,既不能上马定乾坤,又不能执笔安天下,能有一份像样的工作也该知足了。知足才会常乐嘛!这样一想,付涛心里油然生出几分优越感。

付涛深知和胖脑袋正面交锋对自己有百弊而无一利,姑且唯唯诺诺地说了一些表示理解的软话,然后气愤地挂断了电话。一放下话筒,付涛又忍不住忿然作色,怒骂一番:“你这个猪脑袋,真不是个东西!老子要不是因为生活所迫,才懒得上船去遭那份罪呢!跑船有什么好?既要吃苦受累,又要流血流汗……我他妈的就是因为跑船才戴了绿帽子。”骂完最后一句,付涛忽然意识到自己在骂自己。对于绿帽子的事情,说出来可不光彩啊!幸好当时隔墙无耳,否则,颜面何存?想到这里,付涛顿生悔意。当初要不是一心想着去温哥华寻找马丽而误上贼船,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付涛又想到嫂子。自从那次鱼水之欢之后,嫂子一直躲在娘家避而不见。虽说人非圣贤,偷吃禁果也是情非得已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说,只要嫂子一天不回来,就足以说明付涛所犯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越是这样,付涛越是感觉无地自容,同时更坚定了上船的决心。于是,付涛隔三差五地往公司那头打电话。电话打了一次又一次,而胖脑袋的口气一次比一次强硬,最后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直到这时,付涛才后悔当初没有往酒里掺些毒药,毒死胖脑袋这个王八羔子,免得他祸国殃民,有损国人形象。有好几次在酒精的麻醉下,气愤至极的付涛甚至想背上一身炸药冲进公司的大楼里,和那个可恶的胖脑袋同归于尽。可是,冲动归冲动,冲动终归要被理智无情地镇压下去。在付涛看来,冲动是魔鬼,魔鬼不能拥有了太多的民主和自由。

付涛转念一想,觉得人来世上也不能白走一趟。他想起自己曾经被女人抛弃过伤害过,说什么也不肯轻易了此一生。和红杏离婚那阵子,他就曾发过毒誓,并且为自己定下了一个“双百目标”,即搞到一百个有夫之妇,拨一百根女人的阴毛。乍一听上去,这有点像天方夜谭。仔细一想,这充其量只能算作一句堪称经典的牢骚。

付涛有一个近乎变态的怪癖,即每搞一个女人,就顺手牵羊,拔下一根阴毛,夹在日记本里留作纪念。前段时间付涛跟随铁蛋行走江湖,尽管成绩斐然,但是离他的“双百目标”仍然相距甚远。其实,这个目标一开始就订得太高太大,注定最后要搁浅。虽然付涛也曾信誓旦旦地说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是在找到真爱以前,他不可能违心地放弃这个近乎荒诞的目标。如果这个目标不能实现,他死也不会瞑目。

付涛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活着,不能因为一个可恶的胖脑袋就断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付涛三步一个主意,七步一个计谋,很快他又心生一计。付涛找来几个曾和自己鬼混过的骚娘们,经常在深更半夜往胖脑袋家中打电话。有好几次都是胖脑袋的老婆接了电话。这边的骚娘们说:“我找你老公,昨天他在我这里过夜,搞得我腰酸背痛,我要看医生,快叫他给钱,否则我告他强*奸……”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男一女在电话那头激烈地争吵起来。付涛和那几个骚娘们在电话这头捂着屁眼笑得直打滚,嘴里还一个劲地大呼过瘾。这样隔三差五地闹一次,多少也让付涛泄了一点心头之恨。

闹归闹,但上船的事情还是迟迟得不到解决。付涛为此心急如焚。就在付涛一筹莫展之际,有个做水手的同乡正好远航归来。言谈中得知同乡的远房亲戚就在公司人事处工作,刚刚被提升为人事处经理。三杯酒下肚,同乡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付涛以为对方只是吹吹牛皮而已,并没有对这事抱有多大希望。但后来的事实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公道话:付涛从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那个做水手的同乡只是给在公司人事处做经理的远房亲戚打了一个电话,就轻易将付涛上船的事摆平了。

俗话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毕竟,天无绝人之路。兴高采烈之余,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充盈着付涛的心头。他终于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有钱好,有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