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慈荫楼内，梅文海又填了一壶茶走过来，在潭林面前坐下，给潭林斟上，说道：“潭太医虽说对我的家境身世有所了解，不过，现在我正式告诉潭太医，我的确是梅家的后人！”

潭林浅浅一笑，举杯呷了一口，说道：“这一杯似乎才有些味道！”

梅文海又给自己斟上，说道：“梅家全族被杀，我本来无颜苟活于世，但是在家父家母刑场被害的时候，他们临终前都告诉我，要我一定要活下去！后来，我被内务府的人带到京师的时候，接到了一位族叔捎来的密信。”

“族叔？”潭林奇道，“梅家不是全族被害了吗？怎么还会有位族叔呢？”

梅文海低着头，沉静地搜索着回忆：“这位族叔早年到广东十三行与外夷做生意，多年漂流海上，梅家犯案的时候，他尚在海上，家父托人秘密捎信给他，要他不要回来。三堂会审的时候，家父和我的几位伯叔都坚称这位族叔已在海上遇难，于是朝廷才没有发榜通缉他。”

“你被内务府带到京师，当时也只有十岁吧？”潭林计算着时间，“当时那位族叔来找你，难道不怕被清廷抓到吗？”

“当时刚过十岁而已。”梅文海道，“当时我被关在顺天府大牢里，那位族叔是把信传到一名囚犯的手里，然后才转传给我的。他在信中要我先忍下这些非人的痛苦，并说以后寻找机会再来救我出去。”

潭林点了点头，说道：“可是，你应该没想到这些痛苦会这么难忍吧？”

梅文海双手捏着茶杯，说道：“是啊，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虽说梅文海现在有些对逃宫动心的意思，但是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提到要加入逃宫的话，所以潭林有点捉摸不透他究竟有什么顾虑。潭林也举起茶杯，一边喝茶，一边默默地想着对策。

梅文海饮了一口茶，正色说道：“潭太医，你真的是来宫里救人的吗？”

潭林在没有得到他的正式加入逃宫的回复之前，是不会把具体的行动细节和目标告诉他的，所以只是说道：“没错。”

梅文海抬头望着潭林，说道：“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潭林身子向后一仰，和他四目相对地道：“如果把逃出去的路线比作是京师到蜀中的路，那么，你就是其中的一站！”

“我？”梅文海一怔，“你真的已经有一条逃出去的路线了？”

潭林笑道：“还不止一条路，只不过，你这条路最好走而已。”

梅文海低头沉默了一下，问道：“你是长毛的人？”

“不是。”潭林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问，只好谨慎地道，“我和长毛并无渊源。”

梅文海好像有点为难似的，把话绕来绕去，就是不回到正题，于是潭林又追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可疑虑的？怕我是宫里的太监派来套你话的吗？还是怕我是要利用你什么的吗？”

梅文海低着头，避开潭林的视线，说道：“没错，我一直不明白你找我的目的，我现在处境已经是这样了，宫里的太监再来害我也没什么意义，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利用的。”

潭林摇了摇头，显出对他的顾虑不屑的神情，说道：“你想太多了，如果我是你的话，即使有一丝的希望，我也会抓住它的！”

梅文海又抬起头，皱着眉问道：“可是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潭林道：“在宫里这样的生活，和死又有什么分别？如果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做不来的？你若是真的害怕，那我就收回我今天说过话，你也不必再泡第三壶茶了！”

梅文海道：“不是我一直顾虑，也不是我害怕死，只是我怕你带来的希望，会毁了我族叔给我的希望！”

这话听起来很绕，潭林脑子一闪，似乎听出了什么，于是问道：“什么意思？你是说，你那位族叔会来救你？”

梅文海终于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我也看出来了，以你的才学和气度，绝对不是甘愿在宫里当差的人，我现在相信你要带人逃出去是真的！”

潭林举杯又饮了一口，说道：“你的防备之心很重，不过在宫里待久了，这样的防备之心也是必要的！你刚才是不是觉得我和你那位族叔有什么关系？”

“是的。”梅文海道，“一年前，他托人给我送来了信儿，信中写得很隐晦，我当时没有参透，直到几个月前，长毛大军攻至天津的时候，我才明白他信中所指。”

“慢着，”潭林对他的话感到惊奇，“你那位族叔和长毛有关系？”

“这也正是我对你顾虑的原因！”梅文海咬着下唇，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潭林恍然道：“你的意思是说，你的族叔加入了长毛军，并且在一年前给你传信，说他们会在几个月前攻打至京津，到时就可以救你出去！是这个意思吧？”

梅文海没想到潭林会这么快猜到，不禁赞道：“听说潭太医是解元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潭林摆手道：“这些客套的话以后再说不迟。你的族叔在长毛里究竟任何职位，怎么会提前几个月获悉长毛的军情？”

梅文海摇了摇头，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自入宫以来，他只给我传过四次信儿，一年前的那次是最后一次。几个月前，长毛攻至津门的时候，我天天盼着他们能打到宫里，但是后来就一直听说他们不断地败退，前几天我还听说他们被科尔沁亲王的大军困在山东。族叔现在是死是活，我也毫不知晓！”

这时，潭林算是大略明白了梅文海的处境。他能在入宫后忍受宫里的百般折磨，完全是因为那位族叔给他带来的一些虚无飘渺的希望。反过来分析，他的那位族叔极有可能是太平军的将领，所以会在一年前通知梅文海，暗示他几个月后会领军队攻至京师。可是，林凤祥的北伐大军由于没有援军，不断向南败退，所以，梅文海对于族叔的希望也越来越淡，但是这份希望却依旧萦绕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潭林回想了一下梅文海刚才的反应，知道他心里在顾虑什么，于是说道：“你现在既想跟我逃出去，但是又怕错过族叔救你的机会。两条路，一条在眼前，但不安全；另一条虽然比眼前这条安全，但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这就是你现然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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