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里慈宁宫的午后十分清幽，由于宫中所住皆是前朝嫔妃，大多都已年迈，午后的时间她们大多都已休息，太监宫女也都已年长，所以在其主子休息后，也都躲起来偷懒。

在绫太贵人宫里，她将总管太监米玉山和宫女打发下去，然后与潭林相对而坐，一同品茶。

潭林在石凳上坐下，绫太贵人为他斟上一杯花茶，潭林举杯浅尝，不经意间看到了脚下不远处的“眼钱”。上午他来这里时，已经注意到了这个花架下的“眼钱”，此次近在咫尺，他便心里想着如何找个机会凑近去看。

绫太贵人此时穿着淡雅，行为倒也检点了许多，只是与潭林品茶论花，并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聊了一会诗文花草，绫太贵人问道：“太医院的公事都忙完了？”

潭林上午告辞时说自己要忙一些公事，所以这时答道：“已经办完了，不过，太医院到圆明园当值的名单下来了，我要被派到御园当差了。”

“哦？”绫太贵人一怔，“你不是新入职的太医吗？怎么会派你去圆明园呢？”

潭林呷了口茶，说道：“刚入京的时候，曾为康慈太妃请过一脉，由于当时太妃已经昏厥，我开了张方子救醒了太妃，所以恭亲王爷点名让我去圆明园，可能是为了防止急诊的发生吧。”

由于天气酷热，所以康慈太妃的病情时好时坏，恭亲王让潭林到圆明园也的确有着应对急诊的想法。

绫太贵人一听这话，顿感不舍，当下一边给潭林添茶，一边说道：“那，慈宁宫这边由谁当差呢？”

“是马太医他们吧。”潭林突然举目望着绫太贵人的眼睛，“也许于景莲太医会调到慈宁宫当差。”

绫太贵人听完一怔，她和潭林四目一对，忙又转移视线，然后略带感慨地说道：“你听说了我和于景莲的事？”

潭林摇了摇头，说道：“一无所知。”

绫太贵人又看了一眼潭林，起身立在花架前，说道：“你觉得这紫禁城神秘吗？”

潭林淡淡一笑，说道：“所知甚少，天下许多人都感到神秘，我也一样。”

绫太贵人怅然说道：“是啊，内宫之中，有成千上万的女人，但真正的男人却只有一人，怎能不让人感到神秘？”

潭林抛出“于景莲”的话题，是为了给自己留在紫禁城当值埋一个伏笔，但不想却引出了她的感伤心事，虽然话题还是按着自己的计划进行着，不过勾起绫太贵人对往事的回忆却并非潭林的本意。

潭林其实也理解这些深宫的幽怨，当下用有所感触的语气吟道：

“豆蔻梢头二月红，

十三初入万年宫。

可怜同望西陵哭，

不在分香卖履中。”

这是吴梅村的《古意》六首之二，诗中描述了前朝嫔妃的感伤，这无疑触动了绫太贵人的心事，不等潭林念完，她已然泪下。

潭林拿了茶壶给她添茶，绫太贵人望着潭林的每个动作，感伤地说道：“我十五岁入宫，二十岁得先帝临幸，那一年是道光二十二年，先帝刚好是六十整寿。”

二十岁的青春年华却与一位六十岁的老人结为夫妻，无疑怎么看都是一场注定要守寡的悲剧，若在往日，潭林必定要感慨一番，但现在是在宫里，况且话题又涉及先帝，他只好默然不语。

绫太贵人继续说道：“那一年，朝廷与英吉利的战事失败，并与夷人签了割地赔款的条约，再加之上一年先帝深爱的孝全皇后病逝，所以花甲之年的先帝变得性格怪异，暴躁异常。”

道光二十二年即公元1842年，当年因鸦片战争失败，清廷与英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道光皇帝的晚年以此为耻，即使死后也不愿与先朝皇帝葬在一起。在当时被称为《江宁条约》的《南京条约》签订之前，道光皇帝的皇后、咸丰皇帝的生母孝全皇后猝死，死时年仅三十三岁，据说死因极为可疑，所以在家、国两个方面受到刺激的道光皇帝性格大变。这些，潭林在入宫前已有所耳闻。

绫太贵人说道：“自此先帝没有再立皇后，对后宫之事也渐冷淡，后来翻牌子选我侍寝，也是一时兴起而已。当时虽只有二十岁，但已在宫里住了五年，五年里根本不知道这个比我阿玛年龄还大的皇帝是什么样。直到太监到我宫里告诉我说，要我去侍寝，我都不知道怎么把入宫后学来的床笫之事用在一个六十岁的老人身上。

“后来，先帝对我也算宠幸，受封为贵人。只不过，我和先帝在一起的时候，根本没有夫妻间的感觉。先帝在那个时候，最喜欢到这慈宁宫里，和当时的孝和皇太后闲谈，康慈太妃在当时虽然是皇贵妃，相当于中宫皇后，但先帝也极少与她交流。”

孝和皇太后是嘉庆皇帝的皇后，在嘉庆皇帝突然病逝于热河的时候，由于没有明确表明继承人，所以热河的大臣们都举棋不定。然而当时在京师的孝和皇后却指定让绵宁继承皇位，即为后来的道光皇帝。当时孝和皇后有两子，分别是惇亲王绵恺和瑞亲王绵忻，但她以大局为重，主张立绵宁为帝，避免了一场将要发生的储位之争。正是这个原因，道光皇帝对这位额娘极为亲近，以至于孝和皇太后病逝后不到一个月，道光皇帝就随之而逝。

绫太贵人道：“在先帝的床上，你知道我能闻到什么味道？是一个老人的腐味，是预示着将死之身的味道。且不必说全无夫妻之情，更不用说鱼水之欢了，那时的日子除了每月的例银和膳食比现在多些，其余没什么区别。先帝的宠幸，一年也没有几次。可以这么说，我从十五岁进宫就开始守寡了！唉，正是吴梅村所说：玉颜憔悴几经秋，薄命无言只泪流。”

这个带有封建社会妃嫔共同悲剧的往事，虽然潭林有所感伤，但却并无太多感触，所以他不愿沉浸在这种情绪之中，只是说道：“那，先帝驾崩之后呢？”

绫太贵人擦去泪水，回头望着潭林，她似乎明白潭林要问什么，便直白地说道：“你是想知道我和于景莲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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