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僧宝应
作者:lhcab      更新:2020-04-30 15:23      字数:3343

李存勖收到王镕转寄来的书信后,直接被刘守光给气笑了。

刘守光倒是敢想也敢做,之前王镕和王处直向晋军求援,李存勖带兵入驻赵州,会同成德军与义武军,三路兵马联合作战,并没有商定说要刻意推举出个盟主来,实则不论是王镕还是王处直的人马在作战时都不自觉的以晋军马首是瞻。如今刘守光妄图掺和进来坐享其成,他提出了联军盟主一事,哪怕李存勖不同意当真给刘守光摘果子的机会,但是三路联军究竟谁说了算,要不要分出个高低主次,若是深入的细想这个问题,无疑将使临时合作的三方人马心生隔阂。

无论刘守光提出的无理要求能不能达成,刘守光不会有什么损失,成则最好,不成也能离间三方联军合作的信任度。

不知道是谁给刘守光出的主意,倒是使得一手好刀,想来以刘守光自个儿的脑子是不可能想得如此深远。

“云州、代州同幽州接壤,若我等南下同梁军全力一战,怕只怕届时刘守光会在背后冲我们下黑手……”诸将之中,如今周德威最受李存勖器重,只是论及沉稳,还当是李嗣源。

李嗣源的提点让在场诸人皆是一懔,原先还嘲讽刘守光可笑,让大王不用将此等无耻小人放在心上的人顿时闭了嘴。

周德威左右看了下,跳将起来骂道:“燕狗!不若咱先去把这狗奴灭了,再南下找朱贼算账!”

周德威性急话糙,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并不是无脑之人,李存勖现在器重他,说是心腹爱将也不为过,周德威说的话,未必是无的放矢,兴许这背后还有晋王的意思。

于是诸将思量后纷纷表示赞同,似乎全然忘了起头提醒的人原是李嗣源。

李嗣源隐在人群里,并不往前,他很少会说阿谀奉承的话来讨好主公,但是他做事向来稳扎稳打,算得上是河东诸将之中颇得人缘的大将。

河东诸将众口如一,定下班师回赵州的决策,其实这也是因为杨师厚驻扎在邢州,散兵收拢已经差不多,随时会向魏州这边过来,而他们打魏州打了这么多日子未见寸功,在杨师厚援军过来前恐怕也不能拿下魏州。与其僵持不下,不如顺势收兵。

李存勖带着将士从魏州城外拔营撤军那日,果然杨师厚闻讯而至,一路往北死咬着他们不放,一直追到漳水方才罢休,返程后杨师厚没回邢州,直接率军入驻了魏州。

而另一边,王镕特意提前从镇州赶到赵州,李存勖班师回赵州时,王镕率众出城相迎,犒劳三军。

城门口,李存勖下马上前,与王镕谈笑风生。周德威黑着脸在后面嘀咕:“之前龟缩在镇州不出来,这会儿倒跑来摆起主家姿态了。”

周德威言下未尽之意,晋将大多都能意会。

晋军上下帮王镕打跑梁军,收复失地,若说大公无私,毫无私利是不太可能的,只是有时候投鼠忌器并不敢把野心太过明目张胆的现出来。朱晃倒是仗势欺人尝试过,撕破脸野心勃勃的吞了成德一半江山,可最后不也全吐出来了吗?

李存勖若是有心想赖在赵州占地不走,以王镕的为人,怕是得去找刘守光哭诉求助,又或者更可能逼得他重新回头找上朱晃。

“这一位可是赵王呢!”李存璋低着头哂笑,“赵王”二字咬字格外重。

若是真占了他的赵州,那还哪来的赵王?

不管怎样,王镕做出这种姿态来,虽说有些刻意显摆主家身份,但不得不说,这也正是在摆明态度,以后是要舍梁亲晋了。

李嗣源缀在队伍的最后,他没让亲兵上手,自己牵了坐骑的缰绳,枣红马亲昵的掉头啃着他的披风,他伸手摸了摸马嘴,把披风解救出来后,又不轻不重的撸起马鬃。连夜疾驰虽不至于令他精疲力尽,但熬到现在身体难免添了一丝倦意。他远远的看着和王镕相见甚欢,甚至开始叔侄相称的李存勖,青年神采飞扬,即便风尘仆仆也无掩藏不住那抖擞的精神。他看着青年的笑脸,恍惚间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他真的老了?

他长亚子十八岁!便是那赵王,亦是比他小了七年。

和他们相比,他似乎真的像个老者。

李存勖坚称王镕乃是先父李克用同辈,尊称他为叔父,以侄谦礼,这让王镕感动得差点儿忆往昔泪涟涟。

李嗣源定了定神,收回目光,手掌在马首上轻轻拍了两下,马耳朵在他手下动了动,李嗣源“哧”的一笑,耳边传来细微的“当啷”声,起初没太在意,后来那“当啷当啷”声由远及近,有节奏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不禁循声回首。

目力所及之处,昏黄一线的萧索旷野中,有一队人马缓慢靠近。

李嗣源一眼就辨认出那并非是散兵游勇,但又不像是商旅行人。不过须臾,那队人渐渐走近,约莫三四十人的,其中又一半是做僧侣装扮的。队伍里有一头骆驼,两匹马,七只骡驴,皆是用来驼负行囊。所有人顶着风蹒跚前行,为首一和尚手持禅杖,每走一步,手中禅杖拄地跟着发出“当啷”一声。

当队伍离城门越来越近,那声声当啷当啷的磬音,振聋发聩,有种不想听却又躲不过去的奇妙感觉。

李嗣源皱起眉头,站在他前头的周德威等人也频频回头观望。

“这些是赵州的行脚僧?”

云游在外的行脚僧,几乎人人都背负着笨重的行囊,不知道是从何处来的,和尚们的神情虽安详,面色却不大好,脸上的疲倦之意一望即知。

比起晋军大多数人投来的好奇的,不以为然的眼神,王镕在看见行脚僧后的第一眼,居然是“哎呀”一声低呼,而后径自抛下新出炉的大侄儿,一路疾走的迎向那队僧人。王镕身后的成德掾属们哗啦啦跟着走了一大半,剩下李存勖留在原地,显得有点尴尬。

周德威眼一瞪,脱口就要骂娘,李存璋及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好在成德的人也不是全都不靠谱,虽然人走了大半,到底还留了一些人,这会儿有个青年便对着晋王叉手行礼,因为隔得远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是李存勖的面上笑容依旧,看起来并不像是要生气的样子。

李嗣源把目光收回来,情不自禁的又转向那群和尚身上。王镕急匆匆的赶了过去,那群和尚见到来人后便也停住了脚步。王镕完全没有一方藩王的架子,离为首的和尚约莫一丈开外时便驻足,收敛神情,恭恭敬敬的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和尚们合十还礼。

看得出来,王镕脸上的庄严虔诚不似作伪,他是一片赤忱笃信佛教。昔日唐末灭佛,毁寺无数,佛教衰败,但因为王镕的关系,赵州寺庙香火兴盛,不止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更因早年间赵州来了位行脚僧,住锡观音院,弘扬佛法,僧俗共仰,成为一方禅宗代表。

那位云游四方,名动天下的和尚,法号从谂,因最后住锡赵州,又人称赵州和尚。

而今赵州和尚虽已圆寂十余年,寺内建塔供奉衣钵和舍利,谥号“真际禅师”,然而赵州之名却经久不衰,甚至因其证悟渊深,成为禅林典范,享誉南北,禅宗有“南有雪峰,北有赵州”一说。

雪峰指的是闽地的义存禅师,三年前亦已圆寂。

赵州和尚从谂居观音院弘法传禅垂四十载,瞻礼问道者门无虚日,僧徒弟子遍及南北。王镕亦是经常往观音院听从谂讲禅,从谂圆寂时,他哭得不能自己,为此还曾写过两首诗。

“师离?水动王侯,心印光潜麈尾收。碧落雾霾松岭月,沧溟浪覆济人舟。一灯乍灭波旬喜,双眼重昏道侣愁。纵是了然云外客,每瞻瓶几泪还流。”

王镕的诗作一般,但是哭赵州和尚的两首诗胜在情真意切,流传甚广。

“这些是赵州观音院的和尚,才从深州、冀州回来。”王德明恭恭敬敬的给李存勖解释,因为怕晋王误会受到冷遇,王德明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深、冀二州十室九空,被坑杀的老幼妇孺无数,和尚行脚二州,显然并不是为了弘扬佛法讲经布道去的,而是为了安抚民心,超度亡魂。

李存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面上不显,看得王德明胆战心惊,实则他目光正好奇的打量着王镕跟前说话的那个年轻和尚。

不止他在打量,周德威等人也在看那个和尚。

“这么一看,那领头的长得倒是不错!不比那个周匝长得差呢!”

“呸!”周德威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伶人岂能与僧人相提并论。”

李存璋反问:“有甚区别?”

周德威急了,转向张承业:“张公,你可得劝劝大王!”真不能生冷不忌的不管什么人都拉到身边来啊。

他们这些人里头,李嗣源是距离僧人队伍最近的一个,也是将那年轻和尚看得最清楚的一个。在他看来,那和尚长相出众倒是其次,关键是气质脱俗,全身上下透着纯净剔透的干净,犹如谪仙,不染凡尘。

“可惜了。”若是当真被亚子盯上,未见得会是件好事。

那头,李存勖看着那和尚,嘴角翘起,眼中满是兴味的问:“与赵王攀谈的是何人?”

王德明回答:“那是真际禅师的弟子,宝应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