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速战否
作者:lhcab      更新:2020-03-30 17:45      字数:5976

赵国和大梁胶着的战事,也的确如孙鹤所料的那样,刘守光不肯出兵,晋王李存勖却是千肯万肯的。莫说李存勖与朱晃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宿敌,便是冲着不能让赵国有失,白白被大梁占了地利,李存勖也肯定是要发兵救赵的。更何况,为了求援,王镕和王处直的使者几乎是前后脚一起抵达的晋阳。

赵国和北平国的使者碰头后,志同道合的表示愿共举晋王为盟主,联手攻梁。合纵连横,平白得了两大助力,李存勖觉得真得谢谢朱晃的大方,不过李存勖心里这般想,河东的将领却是顾虑良多,性子直的便谏言说:“王镕与朱贼称臣久已,每年重礼赂梁,结为姻亲,两人之间交情太深,非外人能窥其一二。假若这番作势乃是诈术阴谋,我们轻易出兵,岂非中计?还是得暂缓稍候再探,以防有诈。”

李存勖笑答:“王镕惯会趋利避害,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大唐未亡之时,他王氏便是时臣时叛,现如今又岂肯安心臣服朱晃?若说姻亲关系,朱晃的女儿还能比得过寿安公主?”

李存勖口中所说的寿安公主乃是唐宪宗李纯的孙女,绛王李悟的女儿,也正是王镕的曾祖母。

和大唐寿安公主相比,大梁的那位普宁公主血统上根本没法比,然而尚了大唐公主的成德王氏,骑墙头时照样迎风该怎么倒就怎么倒,毫不含糊。

李存勖这话一说,在座的人都忍俊不止的笑了。

“我若疑而不救,才是正中朱贼之计。发兵宜早不宜迟,联赵、晋、北平三国之力,破梁指日可期!”

梁晋之仇不共戴天,敌人的敌人暂且也就算是朋友!

当下,李存勖点兵,命周德威率军从井陉口疾驰而出,直奔赵州。

朱晃之前用三千魏博军占了赵国两州之城,原是想逼迫王镕彻底交出军权臣服大梁,没想到兔子急了会咬人,王镕居然暗中向李存勖求援。其实王镕再无能也不会甘愿成为傀儡,让王氏基业毁在自己手中,将成德沦为大梁藩属。但在朱晃看来,可不会站在王镕的立场上去考虑这些,他只会更加认定王镕与李存勖之间早有勾结,不由痛恨恼怒。

十二月初三,李存勖的兵马驻扎赵州。翌日,朱晃命宁国节度使王景仁任北面行营招讨使,潞州招讨副使韩勍为北面行营招讨副使,相州刺史李思安为前锋,发兵七万,自河阳渡过黄河,会同罗绍威次子天雄留后罗周翰所率领的四万魏博军,北上直进邢州、洺州一带。

梁军十余万兵马浩浩荡荡一路北上,进逼镇州。二十一日,王景仁的大军已经抵达柏乡,王镕慌了神,再次派人向李存勖告急。李存勖审时度势后决定亲征,命蕃汉副总管李存审留守晋阳,他亲自带着军队从赞皇向东出发,会同王处直的五千兵马一同出征赵国。李存勖星夜兼程,四天后抵达赵州,和周德威会合,掳获了在野外割草砍柴的两百多名梁兵,严刑审问,得知朱晃在发兵前告诫王景仁:“王镕反复小人,遗留下来终究要成为子孙后患,这次把大梁精锐交付于你,即便镇州城是精铁浇铸,也得给朕一举拿下!”

李存勖审完没杀俘虏,叫人把这些梁兵捆绑起来送去镇州交给王镕。他其实一直担心王镕这人没什么骨气,梁军倾巢而出,兵临城下,万一王镕承受不住围困压力,举城投降告饶,那晋军这一仗打得就彻底被动了。把这些俘虏送去给王镕,正好让他醒醒脑,没了退路的王镕自然只能绝了心思,咬牙背水一战。

把俘虏送去镇州的第二日,李存勖整军出发,继续前行,在距离柏乡三十里外扎营后,命周德威等人率鸦儿军去梁营前叫战,然而梁兵蛰伏不出。待了一日后,李存勖再次将队伍往前推进了二十五里,在距离柏乡不到五里的一条野河北面扎营,继续让鸦儿军去叫阵。

王景仁所率梁军,兵精粮足,哪怕是一时半会儿拿不下整个赵国,他们也有底气可以打持久消耗战。但是晋军却没法这么干,太原到赵国这一路山道崎岖,粮草押运并不轻松,而赵国统共才四个州镇,还丢了两城,晋军粮草想要全部靠赵国供给显然也不太可能。粮草有限的情况下,李存勖制定的策略是速战速决。

王景仁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无论周德威和李存璋等人带着骑兵怎么在梁营前挑衅,梁兵始终不出战。慢慢的,晋军的叫阵就演变成了骂阵。

周德威选了一批嗓门大的骑兵到梁营门口破口大骂,骂得兴起时,有人对着梁营寨门射箭,有人跳下马脱光了衣裳,赤膊叫骂,这些胡兵痞子,口出污秽之言,极尽侮辱,不堪入耳。

周德威觉得王景仁这都能忍,要么是个怂人,要么就是个狠人。

正观望间,梁营的寨门突然开了。

王景仁沉得住气,但是他的手下韩勍似乎没能忍住,点了三万兵马冲出营地。营前叫骂的鸦儿军轰然四散,梁兵分三路追击。

周德威见之大喜,拍马迎了上去。鸦儿军所向披靡,然而这回主动叫阵,两军首次交接,战况却不甚理想。梁军游走不停,并不十分贪恋与晋军短兵相接,两边看似混战,实则并没多少人真正交上手。

周德威在底下转了一圈,没能打死一个梁兵,气得他勒马回转。眼见韩勍所率梁军装备精良,身上的铠胄披挂缯绮,雕刻金银,日照下光彩炫目,再反观己方装备,瞬间给比得像是强匪土寇,周德威眼睛都红了,对李存璋抱怨道:“韩勍此人忒奸猾,他这是来迎战的,还是来炫耀的?”再观测了会儿,发现明明战况并不激烈,但己方将士们似乎也没精打采似的。这哪里是在打仗?几万人在山岗下冲来跑去,倒更像是小儿玩耍一般。

李存璋叹了口气,双方军备差异太大,也难怪己方将士军心动摇,萌生怯意。

“这样不行!”周德威恨道,“若不挫伤敌军的锐气,我军士气就没法振作!”

李存璋也明白这个问题,正苦于无法时,身旁的周德威突然从马上立了起来,振臂高呼:“那些是大梁的天武军!都是一些屠夫酒徒,佣仆商贩之徒!别看他们衣铠虽然光鲜,其实没一个行伍出身,十个人合起来都抵不过你们一个人能打!你们若是擒拿住一人,剥下他们身上的穿戴,足以自富!此乃奇货可居,机不可失啊!”

李存璋被那振聋发聩的嗓门震得双耳嗡嗡作响,待听清楚周德威究竟喊了什么话后,不禁目瞪口呆,忍不住赞道:“镇远你可真是神人!”

这招太损了!比阵营前骂人更管用!

鸦儿军就没人不爱财,谁会故意跟钱过不去?一时间为了发财致富,个个都抖擞了起来,杀气腾腾。晋军士气大振,逮着梁兵就如老鹰抓小鸡般,凶狠犀利!

周德威兵分两路,亲自领了一千余人攻击梁军队伍的首尾两头,左右驰突,出入数次,俘获了百余人。鸦儿军且战且退,引着梁军往野河边晋军大营靠近,没想到韩勍并不上当,看见晋营后,悬崖勒马,召令队伍撤退。

周德威见没诱到人,颇感失望,鸣金息鼓后入营拜见李存勖。

“贼军势头正盛,我觉得我们应该先避其锋芒,暂且按兵不动。等他们倦怠松懈,士气衰退了,正是我们出兵之时。”

周德威求的是稳扎稳打,但李存勖要的却是速战速决,既是有粮草运输的关系,也有想通过短期求胜来震慑另外两个合作方。

周德威见李存勖面色不悦,知道他心中不赞同,于是又解释说:“镇州、定州的军队擅长守城,出城野战是他们的短处。我们则相反,鸦儿军皆是久经沙场的骑兵,擅于平原空旷之地作战,可纵马奔袭,若是迫近营垒城门,战马不能发挥作用,反而碍事。再者,敌众我寡,如今王景仁他们还未探到我军虚实,若是一旦军情泄露,三镇联军就危险了。”

李存勖听后脸色更加难看了,他掀睑瞄了周德威一眼,眼神冰冷,周德威心里一突,顿时说不下去了。等再想继续劝说时,李存勖居然已经和衣躺在榻上,背对向他。

周德威与众将面面相觑,周德威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老持稳重的李嗣源给诸人打了个眼色,众人纷纷静悄悄的退出了军帐。

周德威郁闷非常,众人有了解的,不免同情的拍了拍他的肩,以作安慰。可再有多的,他们也不敢多掺和,李存勖自坐上晋王位,三垂冈夹寨初战告捷,潞州之危解除,名声大噪,这时候的李存勖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军权在握,威望极高。

李嗣源走在最后,看周德威无精打采的蔫样,不由提点了句:“你不妨找张监军说上一说!”

周德威眼眸一亮。

张承业在力挺李存勖继承晋王,诛杀李克宁狼子野心之事上有勤王之功,旁人的话也许没用,但若是张承业出面说,李存勖总能多听上几句的。

周德威冲李嗣源叉手道谢,颓色尽去,直奔张承业所在营帐。

张承业依然做着他的监军一职,兢兢业业,一丝不苟。李克用在时如何,换做李存勖为王,他依然如何。他是监军,举凡有战事,军队出行,粮草后勤的事都统归他来调度。

周德威找到了他,苦着脸道:“大王到底年轻,骤然获胜难免骄矜,如今对上梁军就有了轻敌之心,竟是不自量力的追求速战速决。我们和敌军现下只有一水之隔,如果王景仁命人在河面上架桥,渡河杀来,我们连抵抗之力都没有。”

张承业没有插嘴,面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只是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周德威想了想,索性放开胆子,直言道:“不若退守高邑,诱梁军出营!他们出来,我们就回营,他们回营,我们就出去。”他比划着,说得唾沫横飞,“另外再派一支轻骑偷袭包抄他们的运粮队。这样不出一个月,必能破敌!”

这是打持久迂回战的策略。

张承业沉吟,他管粮草的,当然能知道李存勖的心思,但是周德威说的也全对,梁军无论人数还是铠胄武器都在他们之上,想要短期内速战拿下,可能性并不高。

他思量片刻,抬头发现周德威正满眼忐忑的望着自己,不由失笑。

“我去看看大王!”

周德威喜出望外,急忙点头道:“好好好,有劳监军!”

其实张承业只是个宦人,有实权的将领大可不必对一个宦官客气,只是张承业的确德高望重,兼之年岁已高,就是摆起在晋王座下效命的资格来,也是数一数二的。

周德威欢送张承业去了晋王营帐,张承业掀帐进去,果然李存勖还躺在榻上,被子蒙头,似乎睡得正酣。榻尾跪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君,低眉垂目,将李存勖的两只脚揣在怀里,全神贯注的替大王暖脚,连张承业进帐都不曾抬头。

张承业目光触及那少年,之前离得远,没看清楚,这会儿走得近了,才发觉这人肤白貌美,宛若好女,想着李存勖打小的癖好,不由眉心微微一蹙。不过张承业也不可能把心思多浪费在一个小小仆役上,他回过神,大步走近,到得榻前,伸手拍了拍李存勖的肩膀。

那少年在周德威伸手时突然抬起头来,居然生就一双桃花眼,眼波流转,似嗔还羞,张承业亦被这张脸惊艳得呼吸微滞,心头那股子不祥之感再度浮起。

那少年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喊出话来,又像是畏惧张承业凌厉的目光逼视,缩着脖子再度低垂下了脑袋。

张承业的手在李存勖肩上落下去,轻拍两下,口中说:“眼下岂是大王安寝之时?”虽是隔着被衾,但是触手依然坚硬如铁,张承业心中有了数,忍不住笑道,“周德威老将知兵,他的话不可轻忽无视。”

手掌下耸动,李存勖突然掀开被子,翻身坐起。

果不其然,李存勖身上依然还穿着锁甲,起身时当啷作响。他一双眼炯炯有神,脸上哪有半分睡意,只望着张承业笑道:“我正琢磨着他方才的话呢!”

张承业欣慰极了。

他没儿没女,现年已是六十有四,李存勖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托大点说,他看李存勖就像是在看自家孙儿一般,如今看他一步步成长起来,越来越有晋王的气势,当真是说不出的快慰欣喜。

李存勖道:“我其实已经派人去河对面一探虚实了!”

张承业心头大石落地。

看来李存勖并不是听不进意见,固执霸道的当权者。他能纳取谏言,又能自我反省,及时更正,这一点真是不逊于他的阿爷。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须臾,有人褰帐进来,身披镂金铠甲,衣裳鲜亮夺目,步伐铿锵。张承业眯着眼一看,觉得来人甚是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何人。

“大王!”来人脆生生的叫唤,满脸欢喜,“你瞧我穿这一身可威风?”

李存勖上下一打量,笑道:“这是打哪弄来的?”

“方才从梁兵身上扒下来的。”

梁兵的铠甲着实精良,真是应了那句人靠衣装。李存勖笑着骂了句:“便宜你这小子了!”

张承业这时才认出来,此人正是打小在李存勖跟前伺候的奴仆会儿。

一介奴婢居然穿上了将士的铠甲?张承业不善的目光就快化作实箭射穿会儿的胸膛。

会儿哪可能当真看不到张承业的脸色,只是这会儿穿上甲胄,他心里美得不行,想当然的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扬名立万,扬眉吐气,不免有些轻佻起来。还是最后角落里那个少年微微动了下,引起了会儿侧目,只这一眼,会儿与对方目光交接,顿时变了脸色,竟是失声惊呼道:“他是谁?”

李存勖回头瞄了一眼,并不打算给会儿解释。

以他的身份,也无需给人解释。

会儿脱口后,也随即明白自己失态了,马上笑起来说:“大王,此人甚美,若是能扮上相,许是更美,不知嗓音如何。”他真是太过了解李存勖的嗜好了,这番话说出来一来投其所好,拍了李存勖马屁,二来给那少年扣上伶人俳优的名头,讽刺贬低了对方的身份。

那少年低着头走了过来,冲着他们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言辞卑怯:“仆汴州伶周匝!”

居然真是个伶人!

会儿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

张承业若有所思:“你是梁人?”但是梁人不称开封,而叫汴州,也是着实有意思。

周匝点了点头,跪伏于地。

会儿也明白过来,惊呼:“这是……天武军的俘虏?”

大梁的天武军,军中士卒征用的都是三教九流之徒。

会儿叱道:“你怎么会在王帐之中?”一个梁兵俘虏,居然能够近身伺候晋王,这是何等的至高待遇?

会儿气得像是奓毛的狸猫,手指差点儿戳上周匝的眼睛。

李存勖反倒伸手拦了拦:“你去长直军了,我身边不就缺人使唤了吗?”

会儿知道这只是托词,晋王身边怎么可能会缺仆奴?那个周匝长了一副出色的相貌,恰好投了李存勖的眼缘。

张承业对李存勖收一个伶人在身边服侍并没有太在意,毕竟如果从小到大都这般胡闹,久而久之早也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但他对会儿进长直军很是在意,凭李存勖这护短的劲,会儿就不可能只是在军中当一名普通兵卒。

张承业有心想说点什么,没想到李存勖先一步指着会儿笑道:“小子原姓朱,我赐了他个名字,就叫朱守殷,以后就先在长直军中任个军使吧。他从小跟我一块儿习武,身手还是可以的,若能在军中进得寸功,也不枉我消了他奴籍的一番苦心。”

会儿,也就是朱守殷,可怜巴巴的说:“大王你既赐了名,为何不再赐个姓呢!”

李存勖抬腿对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笑骂:“你想姓李?还是想做我儿子?”

朱守殷精神一振,差点儿就要脱口喊“阿爷”,没想到被营帐外传来的叫嚷声给打断了。

“禀告大王!”传令小卒跪在帐门口,大声道,“王景仁果然使人搭建浮桥了!”

李存勖一愣,与张承业目光对视了一眼,后者眼神清澈淡然,似乎早就料到周德威所言不差。李存勖心念急转,不觉略带羞臊,嗫嚅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张承业察言观色,叉手朗声:“请大王示下!”

透过开启着的帐门,能够清晰的看见外头巡逻和操练的士兵们,李存勖的嗓子有点发紧,憋到最后终于说出了口。

“传令下去,三军开拔高邑!即刻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