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拒出兵
作者:lhcab      更新:2020-03-25 17:55      字数:5122

离赵国最近,和王镕情形相似的是原义武节度使,如今的北平王王处直。义武和成德地盘都很小,且两家紧邻。赵国丢了半壁江山,王处直唇亡齿寒,生怕赵国灭了,自己也要跟着亡国。王处直和左右逢源的王镕不一样,他在比对过后把投靠目标定在了晋王李存勖身上。

王处直和王镕的使者,几乎前后脚抵达的晋阳。

和王处直不一样,王镕不仅派了使者去晋阳求援,同时也派了使者前往幽州求援。

赵国使者抵达幽州时,刘守光正外出狩猎,负责接待的臣僚揣度着燕王的心意,有意无意的冷待赵国使者。

想来也是,刘守光欲打赵国的主意不是假的,发兵南屯涞水也不是为了消遣逗乐的,若不是朱晃和罗绍威横插那一杠子,刘守光怎么可能假作什么都没发生,退兵后含糊用意,和赵国握手言和。

对外,刘守光可以矢口否认自己发兵的用意,但是对内,幽州上下掾属臣僚就没有不清楚刘守光意图染指赵国州镇的,毕竟刘守光打败父兄独掌卢龙后野心膨胀得飞快,且丝毫未加掩饰,他甚至曾当众穿上赭黄衣袍,毫不遮掩的显露出了南面称帝之心。

都说他阿爷刘仁恭当初坐稳位置后利欲熏心,骄奢淫逸,眼下看却是子承父业,青胜于蓝。

刘守光脾气原就阴鸷乖戾,如今权柄在握,最后一丝束缚都脱去了,但凡有人犯错忤逆于他,他便把人关进铁笼内,或用铁刷梳洗活剐,令其皮肉分离,或是在笼外放火焚燎,令其皮焦肉烂,受刑之人全都没法立时而亡,只得在漫长的痛苦中受尽折磨活活耗死。

这样的手段令人不寒而栗,像龙敏那样等待父子相争告一段落后再谋出路的文人将才也有不少,但是刘守光这等狠戾手段一出,这些人哪还敢留在幽州继续效命,纷纷避祸逃离了幽州。

冯道其实也想走的,如果不是孙鹤特别欣赏他,死活将他拉在身边有心培养。而且,刘守光对冯道这人印象着实深刻,孙鹤才在他跟前提了一句,刘守光便想起来了,授予官职。

这下,冯道再想走也是不成了。

就好比现在,刘守光外出狩猎,带着元行钦、李小喜一行亲随也就算了,居然还把冯道也叫在身边随扈。

看起来冯道在燕王跟前得脸,但其实冯道担的只是寻常掾属之职,最低等底层的那种,燕王府中和享受他一个待遇的,大概只有那个不被燕王待见,却永远敢跟燕王呛声的孙鹤。

身为燕王府幕僚的孙鹤被留在了幽州,然而狩猎队伍出发后不过三天,孙鹤便骑着马追了上来,和他一同随行的还有在幽州处处碰壁的赵国使者。

刘守光狩猎兴致正浓,不提防又看见了孙鹤的那张老脸,顿觉扫兴之至。

他厌恶孙鹤不是没有理由的,那些畏惧他权势的臣僚们,在他面前一个个都顺着他的心意,极尽赞扬奉承之言,唯独孙鹤这个人,颇具才能,在士子清流之中声望颇高。刘守光有心用他,奈何姓孙的一身傲骨,走的竟是魏征直谏的诤臣路子。刘守光野心勃勃想学着王建、李茂贞那样过把皇帝瘾,却被孙鹤一盆冷水浇下,力谏不可。

刘守光看见孙鹤就觉得心烦,见他带了赵国使者来,自然猜度到了他的用意,心下更是不满。

孙鹤虽直,但说话还是颇具技巧的:“赵王遣使乞兵求援,这是上天要成全大王功业了!”

刘守光摸着下颌刚刚精心蓄起的胡子,听了这话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心,反问道:“哦?这又是何缘故?”他倒要听听孙鹤能胡侃出什么花样来。

孙鹤解释道:“臣常担忧赵王与梁帝以姻亲之故,结盟牢不可破,想那梁帝的野心定是想要吞并河朔。”朱晃的地盘进一步扩张意味着增大了卢龙的生存危机。“如今他二人反目成仇,大王若能派兵助赵打败梁军,那么镇、定二州百姓必感恩于大王。”

刘守光听到这里已是意兴阑珊,孙鹤总是念叨那一套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大道理,刘守光当然也崇拜唐太宗,但不是每一个皇帝都能做成太宗,何况他现在还没当成皇帝呢。

孙鹤一见他漫不经心的神态,心里一个咯噔,忙加快语速道:“如今诸侯之中先发出兵救赵者,来日必称霸天下!大王若再不出兵,晋人便要先我们一步夺得先机了!大王请速发兵!”

刘守光最不耐烦的就是孙鹤一副说教的口吻来命令他应该做这个,不可以做那个!

孙鹤其实也不是不知道刘守光的脾气,需要顺毛撸他,但是论起正事来,他一急就又忘了眼前的主公不是刘大郎,而是刘二郎。

“王镕这个屡次背盟的小人,我为何要去救他?就让他和朱晃自相残杀,我大可坐收渔翁之利!”

???

孙鹤在帐内见刘守光时,冯道找了个机会,甩开黏人的元行钦,与赵国使者搭上了话。

赵国使者诚惶诚恐,大概是在幽州被冷待太多,这会儿见到燕王身边的这位姓冯的掾属竟然如此和颜悦色,没聊上几句话,便情难自禁到感动涕零,险些落下泪来。

冯道讪讪的想,难道臣随主君,王镕信佛,性子绵软,所以派遣出来的使者也这么爱哭?

二人聊了盏茶工夫,先前甩开的元行钦又找了过来,手里还提拎着一只血淋淋的幼麂。

“给你加餐!”元行钦将猎物啪叽扔在冯道跟前,险些砸到冯道新买的靴子上。

冯道退后几步,心里叹了口气。

有时候他真想不通元行钦这个人是怎么回事,面上总是冷冰冰的没个笑容,却又总喜欢在自己跟前晃悠。说他这是奉命监视自己呢,感觉自己应该没那么大脸,毕竟像刘仁恭刘守文刘延祚这祖孙三代身边恐怕都轮不上像元行钦这等分量的将领亲自去监督的。

赵国使者被吓了一大跳,面上惊恐万状的表情都没来得及收敛住。

冯道捉摸不透元行钦,对方释放出来的善意他也不敢坦然接受,面上却是要领他这份情的,笑了笑道:“多谢!”

赵国使者最终没能等来好消息,孙鹤出帐后眉头紧锁,和使者喁喁数语后,那使者居然又哭了起来。

冯道站在七八丈远看着,脑海里浮现的居然是王镕哭泣的那张脸。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些年,王镕的腰杆子是硬气了些,还是更软了。他到幽州这半年,也曾在坊市间寻访墨君和的踪迹,但无论是墨君和还是李三旺,始终查无踪迹。当年斥资买下的铺面一直闲置着,蛛网遍布,落了满室尘埃。

好在墨君和那边虽然没有任何音讯,冯九娘的下落到底是打听出来了,这消息还是龙敏那边传过来的,周知裕任了景州刺史,得到冯九娘的去处,她当初离开景城往沧州来,走到半道发生战乱,她年纪小主意拿得倒是真,当下掉头,大约是觉得离家出走不好意思马上回景城,在奴仆的怂恿下,索性改道去了太原,如今正在晋阳她生母处。

张丹凤没离开晋阳,也不曾改嫁,而无儿无女的陈羽娘已经削发为尼。

冯道想,也许九娘留在张丹凤身边才是最好的,只是不知道阿娘是否会伤心。

“在想什么呢?”元行钦打断了冯道的沉思。

冯道讷讷回神,“啊”了一声,道:“看样子李亚子要崛起了。”

元行钦挑了挑眉。

冯道有时候经常会没头没尾的说一些隐晦生涩的话,但元行钦从来不会轻视他的每一句话,在他看来,冯七郎这个被已故的赵州和尚称赞过的人,必有不寻常之处。

孙鹤与赵国使者说了一通话后,赵国使者举袖拭面,满身萧瑟的离去。

冯道看着使者的背影,想着方才对方说起的话,嘴角轻轻上扬。

元行钦惊讶于冯道突然莫名好转的心情,于是揣摩着询问:“你和晋王有旧?”

冯道怔住,这要怎么回答?

说不认识显得太假,说认识……元行钦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冯道斜睨着元行钦,还是觉得揣摩不透这个人到底在动什么脑筋。虽然元行钦帮着刘守光拿下了幽州和沧州,成为刘守光左臂右膀,颇得器重,但不知道为什么冯道总觉得元行钦骨子里其实并不怎么瞧得起刘守光。他甚至曾经恶意揣测过,元行钦是否有干掉刘守光,取而代之的念头,毕竟在幽州这个地方,历任卢龙节度使都是这么接替的。

然而元行钦主动接近他的这半年来,元行钦处处显得与他亲近,他数次试探后发现,元行钦身手不凡,能力出众,但大概因为性情孤僻不太合群,他在文武官僚中的威望并不突出,甚至人际交往上远不如李小喜左右逢源。这样不懂得为自己经营,独来独往的人,冯道并不认为他能够取代刘守光,哪怕他当众诛杀刘氏父子,幽州也落不到他手里。

元行钦见冯道迟迟不应,也没见着恼催促,似乎并不期待这个回应,只是没话找话闲聊而已。冯道犹疑间,孙鹤步履蹒跚的走了过来,面上难掩失望之色。

冯道趁机甩开元行钦,主动向孙鹤招呼道:“孙先生这便要回去了么?”他指着脚下元行钦打到的那只麂子,笑道,“不若带着野味回去?”

刘守光囚禁了父兄,但是并没有把刘仁恭和刘守文圈在一处,更没有把侄儿刘延祚放回刘守文身边。刘延祚年纪还小,暂且便由孙鹤代为抚养。孙鹤生怕自己不会带孩子,委屈了刘小郎,思前想后,写信回景州老家,托了一位远房侄女来替他照料小郎。

孙鹤平时犹如闲云野鹤般,不甚看重衣食住行,自打他侄女儿从弓高县来幽州之后,孙鹤的日子过得滋润起来,人也白胖了些。孙鹤十分欣赏冯道,于是有意无意的就想拉着他做媒,将侄女儿许给他。

冯道没见过孙氏,但是看看孙鹤的长相,心里描补了下孙娘子的样貌,委实难以接受,于是各种装傻充愣,推诿不接,后来推脱不了,索性又把老一套说辞搬出来,说自己在老家娶了表妹为妻。结果孙鹤属意于他,早将冯道的来路打听得一清二楚,瞪眼说:“你原配亡故多年,再痴情也总该早日续弦,我侄女儿早年定过亲事,后来未婚夫病故,婚事作罢,如今看来,合该你俩有缘!”

孙鹤挑破了窗户纸后,冯道私底下遇见孙鹤更不敢提这茬了。倒不是冯道当真不愿娶妻生子,只是没遇见看对眼的人,他到底不愿将就。

元行钦也知道孙鹤想招冯道为侄婿,甚至背地里还曾经将孙娘子的出身来历打探了一清二楚,说起来这位娘子倒也颇有意思。孙娘子的父亲名叫孙师礼,官居弓高令,孙娘子幼时定下的夫家却家道中落,孙家有意悔婚,孙娘子执意不肯,十六岁时未婚夫婿丧父守孝三年,她依然不肯退亲,执意等足了三年,却在最后关头未婚夫婿遭遇匪寇,一命呜呼。

细细算来,孙娘子如今的年岁可不小了。

元行钦冷眼看着孙鹤,说实话,孙鹤气度不差,只是长相委实一般。再反观冯道,成年后虽不如幼时那般雌雄难辨,但依然灿若皎月,明珠琳琅,和孙鹤站在一起更是衬得孙鹤黯淡无光。

虽说娶妻当娶贤,但孙师礼区区一县令,称得上什么郡望名门?

他冷眼看着孙鹤在听见冯道主动馈赠肉食之后露出了喜出望外的神情,谢过冯道后,又恬不知耻的再三邀请冯道上门做客。

“……妙芙的厨艺精湛,你定要来品尝一二……”

如非不得已,冯道也不想牵扯上孙家的那位娘子,这会儿只得硬着头皮打着哈哈敷衍,好不容易才把孙鹤打发走了,转身发现元行钦居然还没走,正一脸表情古怪的凝视着自己。他心里一咯噔,勉强笑了笑,觍颜道:“对不住,元兄。”为了应付孙鹤,竟是一时忘形,把元行钦的猎物随手就给送出去了。

“可道……”元行钦似乎不知道怎么表达,闷了半晌才开口,“大王欲纳新妃,你觉得如何?”

刘守光称王后又起了南面称帝之心,除了和他阿爷一样广纳美人之外,他还嫌弃原配祝夫人出身不高,配不上自己如今的身份,于是乎想聘个高门贵女为妻。放眼整个燕赵,倒还真给他寻到了一位。

李娘子出自赵郡李氏分支,嫁的夫家也显赫,乃是弘农杨氏迁居在营州的分支,赵郡李氏和弘农杨氏,名门望族强强联姻,算得上是门当户对。李娘子嫁的杨郎君托庇祖荫,官至郎中,也算得上年轻俊才,可惜命薄了些。

据闻李娘子博闻强识,秀外慧中,这般才名加上郡望背景,不用再论李氏相貌如何,至少娶妻娶的这个“贤”字李娘子已是占得稳稳的。那些个试图想要劝阻刘守光另娶的臣僚们在听得李氏的出身后,俱都沉寂下来。不反对就代表着默许同意,所以刘守光这回出来狩猎,打的旗号也是说想亲自猎捕一只活雁,用于奠雁。

虽则祝娘子仍是一品国夫人的封号,与即将进门的李娘子名分上含混不明,没有刻意强调妻妾之分,但实际上,刘守光这等做法有违礼制,只是没人敢找死站出来捅破这窗户纸。而无关政事,仅仅只是私德的问题,就连铁头孙鹤也是不会管这些的。

所谓乱世礼仪崩坏,像朱晃那等后宫佳丽三千犹自不知足,还非得嗜好睡儿媳的都还稳稳坐在舆座上,为天下为表率,其他人就更不用谈什么礼制道德云云了。

燕国上下掾属都默契的将燕王新娶一事划拨为私行私德,不曾加以劝阻制止,冯道对元行钦主动提出这件事来感到非常诧异,他没想到元行钦居然也会关注这种事,这么冷冰冰的人难道不是只在乎战场杀敌的吗?

一时间,二人两两相望,相对无语。冯道不知该如何回答元行钦提的这个问题,而元行钦则更觉纳闷,他其实是想提醒冯道,娶妻娶的是女方的家世,他把冯道看得极高,却忘了其实冯道充其量往脸上贴金了说,也只是长乐冯氏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分支。

冯道不敢妄自尊大,却忘了自己幼时吹嘘造势过了头,给人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不仅元行钦念念不忘,就连刘守光亦是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