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敏这一趟去，直到天黑也没回来。

赵玉满怀心事，寝食难安，夜里就寝睡得亦是迷迷糊糊。

冯道赁的这间空屋并不算大，原屋主是个老翁，据说死在灶间，当时家里已经实在找不到吃的了，老翁是吃墐土撑死的，死了三四天才被住在邻坊的小儿子发现。

屋子里的格局基本没变，因为房舍太小，也没法变动。所以到了晚上，除了自觉去睡灶间的两位仆从之外，其他人只得挤在一间屋子内席地而眠。

白天的时候吕琦与冯道说话行事尚属正常，只到了晚间才发现人不太正常，上半夜是小声啜泣，到后半年开始梦呓不断，边哭边喊阿娘。赵玉起身一看，发现少年全身滚烫，人已经烧糊涂了。

吕琦的这场病来得凶猛，好几次看他都撑不住了，连汤药都灌不进去。冯道低头在他耳边絮絮的说了几句，赵玉发现吕琦牙关松动了，药也能喝进去了，只是人还没醒。

过得三日，就在冯道说他钱财耗尽，没钱抓药时，龙敏一身新装的出现了。

吕琦是在第四天下午才真正醒来的，醒来后发现焕然一新的龙敏正站在他边上，手舞足蹈的在跟冯道描述自己与周知裕见面的情形。若非这熟悉的叽叽喳喳声，吕琦还真不敢认眼前这位浓眉大眼，面若冠玉的年轻郎君，竟然就是之前那个邋遢污糟的龙欲讷。

“可道兄！我与周知裕举荐你时，周知裕居然还敷衍我，爱答不理的，幸而刘继威路过……”

赵玉惊呼：“你还见到了刘继威？”

龙敏笑道：“不止。当时刘继威身边还跟着一老一少，周知裕向刘继威行礼时，刘继威似有意作弄那老少，结果那老者说了句，长乐冯氏五百年来出了四帝四后五相，怎可说是寒门无名小子？哈哈，你不知道当时周知裕脸有多臭……”

赵玉细细闻了那一老一少的长相，末了叹了口气：“那应该是孙鹤孙先生。”少的不用说，自然就是刘守文的儿子刘延祚。

龙敏恍然道：“难怪。那个老丈说会去幽州，‘若周刺史瞧不上长乐冯氏，不妨让你朋友前去幽州找我！’”他学着孙鹤的口气，竟是说得惟妙惟肖。

赵玉欷歔道：“孙先生此去幽州，前途未卜啊。”这是变相劝冯道不要去幽州。

冯道来沧州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寻回九娘，去不去幽州尚且不在短期考量内。

龙敏点头道：“刘守光夺了卢龙节度使后，幽州治理并不见好，不过如今刘守文已败，卢龙、义昌州镇统归于刘守光辖下。”日子不好过，燕赵之地让这么个毫无人伦的人来接管，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但是转念又想，如今天下地盘最大的是朱晃，可朱晃难道又称得上是什么好人了？

冯道见龙敏愁眉苦脸的样子，知道他又开始杞人忧天了，不由笑道：“你觉得你有机会直面刘二郎？何必自寻烦恼。”

想太多了，即使效命于幽州，也不过是谋上一官半职，做个幽州掾。多大的脑袋戴多高的冠，元行钦、李小喜这样的近臣都没抱怨刘守光秉性难伺候，他们这些小人物操的哪门子心呢？

龙敏一听觉得甚对，一双眼噌的点亮，满是崇拜的道：“那你给我指条路。”

冯道笑道：“路你自己都踩在脚下了，何必再来问我。”

龙敏知道自己被冯道看穿了，赧颜羞涩道：“其实我本想带着你一起的。”

他觉得冯道这人实在是太聪明了，遇事不慌，且看似不在意，却总能谋定后动。现在世道不好，稍有行差踏错可能就有性命之忧，如果身边能有冯道这样的朋友作伴，前途不就一片光明坦荡，无所畏惧了吗？

幸而冯道不知道他心里是这般想的，若是知道，少不得要啐他一脸。龙敏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乐观，最大的缺点就是话太多。但这些并不等于说龙敏这人就不靠谱了，相反，看着跳脱的人，其实办事还是挺牢靠的，冯道与他结交，看重的就是龙敏这人的品质不坏。

他或许是想借着冯道的才智来保全一二，奈何周知裕能容下他一个人就已经不错了，对于名不见经传的冯道，周知裕完全没有兴趣，特别是在被孙鹤嘲讽了之后。

龙敏拿回来的路引一共有两份，分别是冯道主仆三人，还有赵玉兄弟二人。

吕琦的名字改作沧州赵奇，附在赵玉的名字之后，路引上开具的兄弟俩出城的原因是家贫困顿，外出投亲。

龙敏将路引给了赵玉，忍不住好奇的追问了句：“你打算带着吕……不，应该是赵小郎去哪里？”

赵玉扭头看向吕琦。吕琦面上一片茫然，景城归于沧州辖下，如今也算是刘守光的地盘，显然老家那边也是不能回了。如今他家破人亡，一时何去何从，竟是惘然未知。

赵玉见少年大病一场后，下巴都瘦成尖锥了，他原就体质弱，明明十五六岁了，个子却比同龄人显矮，像个孩童似的。这会儿蹙着眉露出凄楚的神情，叫人看了不觉心酸。

赵玉拍了拍他的肩：“若是不嫌弃，你我今后兄弟相称，你就跟着我走吧。”

“往东走吧，去中原。”冯道开口道，“梁晋固有一争，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你们可去汾州避上几年，观今后时局再做下一步打算。”

这话的意思其实也就是说晋王和梁帝之间总是要分出个胜负来的，若是胜负未分就暂时在汾州躲上一阵，看以后这两家哪家打赢了再说。吕琦距离及冠还有几年，待到那时若想出仕择主，为时也不算晚。

吕琦大病初愈，精神不济，赵玉也不知道冯道这话小郎君听没听进去，只替他应诺道：“冯郎君大恩，我等必铭记于心，来日定……”

冯道笑了笑，不置可否。

家中老母原是看中吕琦，想要把九娘许给吕琦这种话，他也就只能在肚子里腹诽了。九娘究竟来没来沧州，或许来了只是没来得及去找吕琦，或许没来，去了别处，又或许……

他最担心的就是怕人在半道上出了什么意外。九娘性子那么倔，如今世道那么乱，流民四起，匪寇遍地，一个小娘子仅带着几个仆从上路，且身怀不菲金帛，真是太容易招人盯梢了。

龙敏见冯道顷刻间把赵玉和吕琦的去向都安排妥了，便问：“那你又准备去往何处？”

冯道从他手中接过路引，见上头注着“长乐冯道”，名姓籍贯，年龄，仆从二人，从哪来到哪去，写的太详细明白不过，不由嗤的一笑，将路引拈在食指中指两指之间晃了晃，戏谑道，“我去哪不是已经被人安排得再明白不过了吗？”

龙敏定睛一看，登时目瞪口呆，惊诧道：“怎会如此？”他竟是才发现原来这张路引和赵玉他们的又是不同，竟是详细加注了一排蝇头小楷，写明去向乃是幽州。龙敏眼珠转了转，道，“反正……能出城就行了。”出了沧州，究竟去往何处，又是谁能管控得了的？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朝廷都没了，世道乱成散沙，藩镇各自为政，这想去哪谁还管得了呢？

冯道提醒：“你再仔细看看。”

龙敏这才注意到原来后面还有两个字，写明“随军”。

龙敏愕然：“这……这……”

他一生巧言如簧，竟还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冯道哈哈一笑，笑声爽朗。这让龙敏更加觉得困惑了，冯七郎算无遗策，他是否早就算到自己有此一行？又或者，他根本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龙敏听不出冯道隐藏在笑声背后是喜是悲，但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崇拜的人会遭人坑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