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哭亡妻
作者:lhcab      更新:2019-12-16 08:20      字数:4566

刘守奇非常不想承认眼前这个人是他的旧识。

他印象里的冯七,本该是粉雕玉琢,靡颜腻理的琳琅珠玉,绝非瘦骨梭棱,双颊凹陷的纸片人。

乍见一下,刘守奇着实被吓了一大跳,指着冯道半晌才确定不是自己眼花。想着小时候初遇时冯道的身体就一副不太好的样子,他心里咯噔了下,脱口道:“你是快要病死了?”所以这是托人请他上门见最后一面来了?

冯道其实也不想以这副尊容出来见人,他从契丹逃出时走的是海路,虽说为了等船差不多耗光了他身上携带的金帛之物,但走海路的确能够避开契丹骑兵的追逐,而且比起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坐船走海路缩短了行程,能够早日返家。冯道归心似箭,自觉逃生路线和细节都设想的非常好,唯独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会晕船。

几乎是一上船启航他就开始吐,吃什么吐什么,遇到大风浪的海域他更是晕到眼前发黑,躺着都觉得天旋地转,不得安宁。等他从船上下来时,他整个人已经瘦成了皮包骨,这种状态下他哪里还敢回家,于是拐道来德州投奔褚濆叔。近年燕赵之地战乱不断,饿殍遍地,像冯道这样长得纤弱的文人,单身上路,很容易被人宰杀充了两脚羊,所以这逃亡的路上,冯道时时刻刻都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心,晚上投宿邸店也不敢睡得太死。撑到德州时,他早已精力透支,心力交瘁,到褚家后便是倒头不醒,足足沉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是脑袋还是发蒙的,还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因为他竟然听见褚家的表弟表侄们一片哀嚎哭泣之声。

没奈何,身体没有休整调理好的冯道,强打起精神来为褚家谋划。

要说刘守奇与冯道还是有几分交情的,二人相识于年少,不掺杂任何功利,那份喜爱和结交是再真心实意不过的。哪怕后来长期分离,再见面时冯道很是大手笔的送了个价值五千匹马的契丹舍利萧敌鲁给他当见面礼。

刘守奇这辈子结交了无数吃喝玩乐的朋友,出门不说一呼百应,好歹也是从者如云。他是风光过的,如今又正落魄着——有个节度使的兄长,毕竟不如有个节度使的阿爷好使,对参与军政事宜不感兴趣的刘守奇,现在已经敏感的意识到了身份落差带来的强烈变化。别看现在周围的兵卒看似听话,实则他说十句话都未必有吕兖的一句话顶用。

和吕兖这个亲信相比,刘守奇明白自己对大兄而言毫无可取之才,这也是为什么他非铆足劲在德州不管不顾,兵行险着拉褚氏这等豪强下水的原因。

“多谢三郎君抬爱,我这身子,静养些时日即可。”冯道努力尝试着冲他笑了笑。

却把刘守奇吓得一个哆嗦:“你还是别笑了,这可真丑。”

冯道摸了摸面颊,叹了口气,心道你这幸亏耽搁了几日没来见我,若是早一些,怕是见了我只当是具死尸了吧。

两人互诉了幽州一别后的经历,刘守奇听闻冯道住在祗候院时竟被赎身放归的萧敌鲁掳劫而去,以至于流落至契丹五六年牧羊喂马,为奴为虏,登时心生愧疚。冯道自荐给他做门客,送他这么大一份功勋,他作为主君非但没能照拂好自己的门客不说,竟然连累得对方差点客死异乡,这事要是被宣扬出去,他刘守奇这辈子都不用再想做人了。

偏冯道一脸诚挚的拉着刘守奇的手,泪水涟涟的说:“孤身一人在夷狄,不敢娶妻生子,形单影只,倍感寂寥,心中记挂着家里大人,不能尽孝,我愧为人子。”

生活上的那点困苦算不得什么,最要命的是冯道年纪还比刘守奇大上两岁呢,冯道至今未婚无子,而自己这些年又干了些什么?他刘守奇的心情从愧疚转化为悲恸,自己儿子都生了三个了,冯道却还是孤苦伶仃,孑然一身。

他眼角不觉湿润了,羞愧拭泪。这若是还在幽州,他尚且还能拍着胸口承诺替冯道寻一门好亲事,然则眼下他自身难保,他倒是能赠个十七八个美妾过去,但那显然不一样。

刘守奇再看冯道那张脸,越看越觉得他可怜,掩面愧对:“都是我的不是。”

二人在堂上只差抱头恸哭,当真听者落泪闻者伤心。

门外褚濆拦住了匆忙赶至气都快喘不上来的老族长,二人驻足,只听得门里冯道激动道:“德州褚氏本是我祖母家,幼时褚三叔与家大人做主,许其女褚十一娘与我为妻,我往幽州投奔你时因有孝在身,不及下聘,但两家素来通好,父母命,媒妁言,只等我孝期满时便三媒六证娶了十一娘。可惜……我这一去就再没能抽身回来。此番我历劫归来,只以为十一娘早已出阁,嫁与他人为妇,生儿育女,没曾想……”

刘守奇淌着眼泪,讶然道:“如此奇女子,竟是守贞等你回来吗?”时下并不拘泥女子守不守贞,夫妇和离,寡妇再嫁都是寻常之事,尤其世道艰险,时有人命死伤,女子三嫁四嫁者更是比比皆是。他思量着冯道已是二十有五,褚十一娘若是自幼与他订婚,两人青梅竹马,年岁恐是相差不多,二十来岁还坚持为夫郎坚守不嫁,其情可赞啊!

他正感慨称奇时,冯道语气一转,泣不成声,伤心欲绝道:“我前几日到得德州方知,十一娘苦盼我回来,可惜我生死未卜,家书杳然,累得她日夜牵挂,魂牵梦萦,郁郁成病,竟是于去岁里香消玉殒了。”

刘守奇没想到峰回路转,最后竟是落得这样的结局,不由“啊”的一声。

随着他这声低呼的,是门外老族长听闻后惊得打了个冷嗝,一脸惊恐的拉着褚濆,问道:“是我糊涂了吗?你这房所出四个女儿,哪一个是十一娘?”褚濆未曾纳妾,四个小娘子都由他前后两位妻子所出,褚家这一辈已无大人,所以三房早已分家,族长记得就算把褚濆几兄弟所出的小娘子都拢在一起排名,褚濆如今膝下养在家中云英未嫁的小女儿堪堪才十岁,族内排行十九。老族长冥思苦想,着实想不起褚濆他们家的十一娘到底是哪一位。

褚濆当然不会拆冯道台,直说冯道满口胡诌,沉吟片刻,答道:“原是我在外地养的女儿,没接回来,后因夭折,未曾计入族谱。”反正未嫁之女病故都称夭折,至于到底是几岁死的,死后埋在哪里,褚濆觉得不能说得太细,生怕里头冯道还待继续编造下去,自己倘若说多了回头两边拼接不上就麻烦了。

褚三面上从容对答,内心却是在疯狂吐槽,冯七郎你敢不敢扯谎之前通声气呢?

他知道狸奴儿自小就与众不同,聪明内敛,这次突然到德州登门投奔,那副样子着实让褚濆吓了一大跳,一面要忙着应对刘守奇的刁难,一面又要担心冯七的身体,两相煎熬下,褚濆最近华发丛生,老了许多。

老族长信以为真,欷歔道:“可惜了,可惜了,若是这门婚事能成,你这女婿……”想说十一娘没了,换了女儿嫁过去也成的,但又想到褚濆小女儿才十岁,这门亲怕是续不得了。

却听门里冯道哀哀戚戚的说道:“……我此生只认表妹是我的原配糟糠,无论如何,我都是德州褚氏的女婿……”

老族长听得心里酸涩,暗道这么好的女婿,褚氏错失太可惜了,思忖着不若就此换了婚书,真认作女婿也无妨。

褚濆不知道老族长心里转的念头,他只为冯道这越扯越大的谎话而感到头皮发麻,他其实不是不明白冯道的良苦用心,只是这般舍了自己去套刘守奇,未免牺牲太大了。

他当然不知,冯道对这些身外名声并不在意,他能在草原学苏武放牧,千百日的锤炼磋磨,这些微末小节他早已不放心上。

不说门外老族长与褚濆各自腹诽,只说堂上冯道拉着刘守奇的手,哭得不能自已,刘守奇感怀万千,想缩回手来擦眼泪,却发现手心被冯道拽得死死的,竟是拉不回来。刘守奇试着拉了几回都没成功,抬头发现冯道惨淡凄凉的一张脸凑得很近,他本来就瘦脱了形,这会儿又哭得涕泪横流的样子,简直没法直视。刘守奇几次想避开他的目光,却都没能成功,最后讪讪道:“我知道是我亏欠了你……但是,褚氏不出丁,再换别家,我更不好做……你也知道我如今……很难……”

他是真的很难,想起来就伤心,之前若是感动羞愧哭的,这会儿落的泪是真的觉得自己委屈了。

冯道叹了口气,若是刘守奇能抬头多看一眼,就会发现冯道脸上哪里还有半点伤心之意。冯道软声细语的道:“我知道,你我相识多年,我岂能让你为难?”

刘守奇感动不已,心想他两位兄长都从未对他说过这样掏心窝的话,果然还是七郎最懂他的心。

“我给你想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吧。”冯道拽着刘守奇的手,将他拉近了,附耳说了几句话。

随着冯道喁喁之声,刘守奇的眼睛越来越亮,最后抑制不住的张大了嘴,脸上露出憋笑的样子显得格外的傻气。

“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跟吕兖商议!”刘守奇是个急性子,这时哪里还坐得住,起身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停下,转身对着冯道行了礼,真心实意的说,“七郎大才,你好好将养身体,来日我定当向大兄举荐你,委你重用!”

冯道还了礼,却没把这话太当回事。

老族长在门口颤巍巍的想跟刘守奇搭讪,却没想刘守奇跨出门槛,连眼风都没扫上一眼,急匆匆的疾步而去。

褚濆只得扶了老族长去堂上寻冯道。

“冯七郎!”老族长焦急的问,“你怎么让他走了,这……这……”

冯道身体尚未恢复,与刘守奇演了一出又哭又哀的戏,这会儿早倦意上袭,筋骨酸痛。褚濆见他面露疲惫,关切道:“狸奴儿!”

冯道冲他笑了笑:“褚三叔,哦,不对,日后该改口唤做泰山大人!”

褚濆见他还有心情打趣,就知道事情已得解决之法,心头大松。老族长却不知道其中关窍,心急道:“七郎啊,你说你有法子劝退横海军的……”

老族长年事已高,说话激动些便喘气不止。

冯道不敢相瞒,老实交代说:“人是保下来了,就是钱财方面可能要……”

老族长喜道:“要出钱不打紧!”往年也都是以钱充役,这回刘守奇愣着来,非要人头,他们手里哪怕有钱也塞不过去。沧州的横海军围堵了大门,他们意图贿赂兵甲,都没能成功。

褚濆点头,出几倍的钱都不打紧,关键是对方肯要,这才是难的。

幽州和沧州一战迫在眉睫,沧州现在最缺的是人,并不是钱。

冯道笑道:“劳烦老丈与德州诸姓打个招呼,无论对方要多少金帛,都先允了,不要起争执多生事端。”

老族长点头:“是极,是极。”心想,有褚家当先例,其他豪强世家观望久已,哪里会在意损失点钱物,保下族内子弟和传承才是首要。

褚濆问:“你用的什么法子让刘三郎改了主意?”

“也没什么,我只是告诉他,夷狄不曾开化,以渔猎放牧为生,物资匮缺,生活困苦,因此人人善战,喜好掳掠。我在契丹多年,见识过契丹骑兵之强,远胜横海军。而寻常百姓流民组成的定霸都,合十人之力不及夷狄一骑。沧州缺人,不若花重金向契丹、吐谷浑求兵增援,以上下狙击之势,定能击退刘二郎!”

老族长“啊”了声,道:“这钱……我们出,我们出!”他喜滋滋的转身就走,“我去通知各家各户按份子筹钱。”

褚濆却不这么乐观,带老族长走后,方道:“夷狄狼子野心,向他们借兵,不怕引狼入室吗?”

冯道摇了摇头:“眼下中原霸主已显,还轮不到夷狄来主宰。”他只说眼下,没说若是放任阿保机在契丹茁壮起来,未来可能会塑造出第二个晋王来。

其实细想当年,王仙芝、黄巢作反,已经覆灭的唐室也是这般向沙陀族求兵,李国昌、李克用父子就是这般从云州进入中原腹地,占据了河东。

可是,最终颠覆了李唐江山的并不是沙陀夷族!而朱晃称帝后,全天下受大唐恩德泽被的藩镇十有八九全都默认唐室覆灭,臣服归顺了梁帝,敢站出来力挺唐室的也就那么寥寥几人,首当其冲的还是沙陀人李克用。

“岳丈啊,这天下早就乱了,能者取之,只愿仁者居之!其他的,哪里是你我能左右的?”这天下早就不是李唐的天下了,而这乱世,也不过才刚刚拉开了一个序幕而已。他只愿天下黎民苍生能免于苦难,无论是谁坐上那把龙椅,只愿仁者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