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前尘
作者:沈璎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388

枫树林里放了一地的尸体。日出以前,原先的麻风病人都发作而死,只除了迦陵安然无恙。溟月疑惑之余,却也顾不得过问迦陵的奇特了。淇风不声不响地掘着土坑,安葬这些病人。迦陵想帮忙,却又插不上手,瞧着淇风的影子,似乎一夜间憔悴了许多。

“我爹爹不会把假药给你。”溟月忽然说。

淇风顿了顿,说:“那么给我假药的是谁?”溟月茫然地摇摇头:“不管怎么说,我爹爹是修行的人。他纵然不管,也不能为虎作伥。由他之手害死这么多人命,他毁了自己的千年道行么?”“那——那个给我药的人不是天尊,又是谁?既然是变换了人形,为什么连我都没看出来?又能有什么人变幻形体,连我都看不出来?”淇风忽然顿住,想到这里,自己都心冷不已,“难道是——”“咦?”溟月忽然叫了一声。

迦陵和淇风都是一惊。溟月一把拉过迦陵,站在淇风的身边。

那人站在枫树的树梢上,一袭大红色的袍子随风飘摆,使得他看起来像一片巨大的枫叶。迦陵注视他的时候,正好撞上一双漆黑的眼睛,衬在线条明晰的惨白脸孔上,显得分外明亮。迦陵一怔,是在哪里见过的?她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了躲。

“不错,的确是我。”他说。

淇风和溟月相互对视了一眼。

那人明明是在看着他们,却一言不发,毫无表情,似是打定了主意要等他们先开口似的。

最后,淇风终于先说了:“我们谈条件吧。你要怎样,才肯放过射鹿城?”“我不会放过他们的。”于是迦陵终于明白,这个人就是魔王那魇。

“你的想法很奇怪,居然要和魔王谈条件。”那魇淡淡的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跟魔王谈条件,说了也说白说。我是魔王,不会信守承诺的。”淇风说:“如果不谈条件,那我们就决一死战好了。”那魇似乎懒懒微笑了一下:“淇风,你似乎看不懂命运。”淇风没有理他。那魇的意思,无非是笑他自不量力。风月二人联手,比那魇的法术,还要差着一大截。然而,溟月听见这话,却不免一怔。

那魇注意到溟月的神情,很认真地继续说:“射鹿城注定不能接受剑仙们的挽救。只有你淇风除外,因为你的命运,是永远和这城池相连的。你以为是你侠肝义胆,其实,这不过都是命里注定。”命里注定?连神算的溟月也从来没有看懂过淇风的命运,难道真的被魔王了如指掌么?溟月呆了。她知道那魇的道行远胜于己,看到的只会更多。莫非他说的是真的?

淇风却不想这么多,祭起飞剑指向那魇。那魇轻灵的转动着,两人展开术法打斗起来。

溟月没有上去助剑。她奋力的猜测着,那魇的话是在暗示着他们什么。那些溟月想不清楚的东西,以她的修为尚不能参透的过去将来,似乎掩藏在那魇话语的灵光之中。

那一刻各种各样的轨道在她的意念中交错,形成蒙蒙一片,以至于没听见淇风和那魇的争执。了悟生死的天尊之女,此时努力地想要破开父亲设下的障碍,参透他们的轮回因果,以便和魔王抗争。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朦胧的影子,在溟月的脑海里浮了出来。

是她!

溟月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断。竟然是她!

怎么是她?

这一刻,溟月终于明白了。这是他们的宿命。

“迦陵,你听明白那个红衣人的话了么?”她猛然转过身去对着迦陵说,词句清晰,甚至是声色俱厉。

迦陵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她心里也在翻腾着。为什么那魇的脸让她如此的不安,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里悄悄地演变着。

是了,就是了,溟月看着迦陵微妙变化的脸孔,暗暗的做了一个决定。

“咦?居然还有一个没死的?”那魇有些好奇地望过来,看见一个神情冷漠的小女孩。那一刻他好像什么都想起来,扔下淇风,朝迦陵奔过来。

溟月见状,咬住了嘴唇,她果然没有算错。飞起一道剑光,横在迦陵面前。那魇没有防备,袍子被她的飞剑掠下一角。他不由得停住脚,恶狠狠地瞪着:“你让我看看她!”

溟月一击不中,心中不免恼恨。她只得转过身去,温和地对迦陵说:“迦陵,眼下只有你能够救得了射鹿城。你肯不肯去做我要你做的事情?”迦陵注视着溟月。只有她迦陵能够救射鹿城——她不是在说梦话吧?迦陵是一个只有百年道行的小剑仙,远远比不淇风溟月。在她一向的信念里,只有淇风这样的人,才能拯救射鹿城。淇风在一旁也觉得困惑。不过他想,溟月算出来的事情,自有她的道理,便只是静静地看着迦陵,满是期许。迦陵转头注视着淇风的目光,终于点了头。

溟月眉头一舒,认真的说:“我要你做的事情,就是,决不可以跟这个穿红衣服的人走!”迦陵大为困惑,溟月想到哪里去了。这是一个魔王,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走?她不由得瞥了一眼那魇。魔王那两道淡薄的剑眉拧到了一起。迦陵心里又是一怔,好像自己真的就想就此跟他走了似的。魔王的力量果真难以抵挡。

“我说的是,宁愿死——也不要跟他走!”溟月斩钉截铁的说,“除非,除非他答应——”“让我来说这句话吧,”那魇不耐烦的说,“你是想跟我做交易。我放过射鹿城,你让我带她走”溟月一愣,旋即淡然地说:“就是这个意思。你已经找到了她,目的达到,何必再跟射鹿的无辜百姓为难?”那魇哼了一声:“且不说这些——”他似是不甘心,忽然对迦陵说:“你为什么要听她的话,她是你的晚辈,却拿你跟我做交易。你不要听她的,跟我走,射鹿城跟你没关系!”溟月怎么又成了迦陵的晚辈了?迦陵呆了呆,不太听得懂那魇的话,却又觉得他说的其实有道理。听溟月的意思,似乎她很有把握,迦陵是愿意牺牲自己来换得射鹿的平安。那么迦陵自己的心意呢?那魇和溟月,似乎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共同秘密,然而迦陵自己却蒙在鼓里。

那魇为什么要带自己走?为什么溟月可以拿这个来威胁那魇?

迦陵有些不快,溟月不告诉她为什么,却要拿她跟魔王交换。她犹豫着,再次望望淇风,淇风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意思是什么呢?

突然,那魇看准时机,一把过来卷走了迦陵。下意识的,迦陵猛烈地挣扎着。溟月和淇风冲了过来,拦住了那魇。那魇带着迦陵,未免行动不便。三人争斗了一会儿,那魇掏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掷到溟月身上。溟月连忙腾出手来,一把接住那个东西。就在这时,那魇卷走了迦陵。

红衣一飞而起,传来那魇无可奈何的声音:“算啦算啦,给你们去救人!上次在青田岩那一枝是假的!”溟月看看手里,果然又是一枝无色神芝。

“慢着,溟月!”淇风终于忍不住问,“你是说,拿这个小女孩去跟魔王交换麻风的药物?”溟月缓缓地说:“你放心,那魇决不会难为迦陵。因为迦陵是秋水姬那迦的转世。”淇风愣住了。秋水姬自尽而亡。自尽的人,据说是不能够超生的。那她怎么还会有转世?

溟月疲惫地摇摇头:“这个女孩太特别了,我也说不清。但是,刚才,我穷尽修为,总算在她的身上看见了秋水姬的影子。”

“那迦——那迦——那迦姐姐——”像一阵阵和风一般,迦陵耳中不停地飘动着这个声音。她依稀觉出这个声音是那魇的,所以她强迫自己不去回应。但是这呼唤如飞絮般萦绕周身,挥之不去。

迦陵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晶莹的世界,四周冰天雪地。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冷。低头一看,自己换了一身轻薄的淡蓝色纱衣,缀满了明亮的珍珠。迦陵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过如此华贵的衣饰,不免有些惶惶。身边居然还站了两个侍女,一脸的恭敬和钦羡。于是迦陵猜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神气漂亮,女孩子的虚荣心一下子高涨起来,也就不问什么了。

这是哪里?

“回公主,这里就是北溟阴山。”公主?迦陵很奇怪,她记得自己并没有出声,为什么心里想的别人就听得见?而且还叫她公主?她记得自己在射鹿城,怎么又来到北溟变成了公主?

“公主从南海远道而来。我等遵北海龙君之命,陪公主游览北溟的胜地青田岩。”南海——北溟?那我岂不是走了很远?迦陵心想。

那两个侍女仿佛真能读懂迦陵的心思似的,立刻接上:“公主三年前发愿,遍游海内。如今一直到了北溟,天下的一大半,都走到了,真不容易。”那么,这个公主有没有去过射鹿城呢?迦陵心想。那两个侍女却没有回答她。她仰起头来,看见青田岩的顶端,生着一支硕大的灵芝。这灵芝通体透明,在冰雪的光芒下映射出琉璃一般的奇幻光芒。

迦陵的心,立刻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那不是淇风要找的无色芝么?她毫不犹豫地念了一个剑诀,飞升而起,伸手去采那无色芝。

“呀——”青田岩上突然放出一道蓝光,击中了迦陵的手指。迦陵像是被烫了一下,一头栽下来。

“不好,”两个侍女匆匆扑过来,扶起迦陵,“公主,这无色芝是北溟的圣物,不可以随便碰的。公主看看也就是了。”迦陵在两个侍女面前丢了脸,觉得好生懊恼。

“那迦姐姐——”迦陵回过头来,看见了一个红衣的小男孩,手里擎着那支无色芝。

小男孩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正烁烁地望着她,眼光里充满了紧张和羞怯。“那迦姐姐,给你——”迦陵愣住了。

“唉——那魇,你怎么又淘气!”当着南海公主的面,侍女竟毫不客气的训斥起这个红衣男孩来,“等我告诉龙王,你采了神芝,不怕龙王把你赶出三界!”小男孩抖了抖。迦陵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发现他畏惧的眼睛里闪着一丝不甘。她的意识里不知怎么窜出记起那魇这个名字,仿佛是北海龙王的一个私生子。

“公主,你别理他。”侍女一边搀着迦陵走开去,一边说,“这个小怪物的母亲是个魔女。我们北海的龙族,没人敢理他……”可迦陵还惦记着那支无色芝。她轻轻推开侍女,走到小男孩面前,接过神芝:“谢谢你。”她看见小男孩那魇的脸上依稀挂着眼泪,觉得有些好笑。想了想,从衣带上挑了一颗最大的珠子,塞到那魇手里:“拿去玩,别难过了。”那时她满心里却想着,等淇风拿到了无色神芝,也就不会难过了。她要赶快回到射鹿城去。

仿佛真是心想事成,片刻之间,她就真的来到了射鹿城。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十分热闹,好像在过节。迦陵有些奇怪,全城的麻风病人,王公诸堂已经下令戒严。怎么有这么多人在街上游荡,而且个个红光满面,喜气洋洋,一点不像害病的样子。有人在一旁说,今天中午,年轻的王公要出来游城,迎接他的未婚妻子。

年轻的王公?迦陵觉得好笑,诸堂虽厉害,可也是个半老头儿,怎么都有五十了吧。

她在街上晃了一会儿,觉得浑身不自在。因为所有的人都在打量她,也许是因为自己这身衣服太奢华了?这是她所见过的射鹿城吗,一丝不安和振奋撩拨着她。

在城门边上,她停了下来,这时一驾金碧辉煌马车停在了她身边,一只戴着翠玉扳指的手揭开了绛色绣帘,车中显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脸,面如冠玉,正安详地对她微笑着。

迦陵呆呆地看着他。那不是淇风么?

射鹿的淇风,她寻找的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而这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

她就那么呆呆的看着他。前尘后世、茫茫大千之中,是否真的有这样一场相遇?

“那迦,我终于见到你了。”那是他真切的声音,不过寥寥数语。

男子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剑,明亮如同一泓秋水,轻灵如同一片浮云,“我为你找到了这把宝剑,你可愿答应我?”迦陵接过短剑,那不就是她遗落在射鹿城里的“云歌”么?

而他叫她那迦。

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那迦——那迦——”迦陵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一片妖冶的红色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只看见那魇那张冷峻苍白的脸。

“我施了一点小小的法术,”那魇说,“前世的事情,你都想起来了?”迦陵眼神迷离地问:“可是半路打断了——我和淇风,后来怎么样了?”那魇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停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说:“他叫灵均。是射鹿城历史上最杰出的王公,也是最短命的一个。虽然他是很了不起,可究竟只是人类,你以龙女和剑仙的身份而甘居射鹿王妃,已经算是下嫁了……可他居然还敢背叛你,你说我该不该恨他?”“他怎么背叛我了?”迦陵问。

那魇冷笑:“因为天尊那帮人跟他说,假如他敢于娶你,他们就毁了射鹿城。他为了他的全城百姓,就把你抛弃了,害得你自尽。”迦陵想起那迦。她一度在幻觉里体验了她的骄傲和美丽。她沉默了一会儿:“所以,现在你就要毁了射鹿,为那迦报仇?”那魇点点头:“在灵均的心目里,射鹿城比你重要。哼,我不信,有什么能胜过我的那迦姐姐?”迦陵呆了呆,然后报以冷冷一笑。

“笑什么?”“我笑,天下第一大魔头,却是个疯子。”“你说我是神经病?”那魇瞪大了眼。

“那迦早就死了,灵均也死了,就剩下你一个。淇风不是灵均,我也不是那迦。射鹿城的人都死了好几代,跟原来没有什么关系。只有你还在夹缠不清,不是疯子是什么!”迦陵说,“也难怪,你活得太长了。死不了,只好胡乱想心思。”那魇呆了半天,忽然大声说:“你胡说!谁说你不是那迦!你若不是为了找灵均,为什么到射鹿城来?淇风若不是为了找你,又为什么去做了秋水神宫的弟子?你以为在我面前撇清就可以了么?你问问你自己的心。”迦陵默默瞧着这个魔头,惨白的脸上映着一道道红光。也许他是在胡说,也许这正是背后隐藏的答案。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否则她为什么会从遥远的落日山来到射鹿,又为什么会如此执著地在意着淇风和他的事情。这在她一百年的修行中,从来没有过。那魇活得太长,竟然成了一个洞彻因果的魔头。

于是她说:“你很厉害,我们不知道的你都知道,还有左右一个城池命运的本领。你大概已参透了我们几个人的宿命了。好吧,就算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来找他的。你把射鹿城毁了也没有用,我现在就要到他那里去。”说完这些以后,她站起身来往外走,口气是不容置疑地:“告诉我回射鹿城怎么走,或者你送我回去。你既然当我是你的姐姐那迦,就应该听从我的意愿。”那魇抬起眼睛:“你是这样决定的么,那迦姐姐?你为什么不想想,上一生,他为了射鹿城抛弃了你。这一回,又是如此,他拿你换了无色芝。你还要回到他那里去?”

拿她换无色芝的是溟月不是淇风。不过,也许这并没有什么差别,淇风并没有阻止溟月,迦陵有些寂寥的想到。可她依然冷笑着说:“那么这样一来,你还是觉得他可恨,以你心狠手辣的性情,还是不会放过射鹿的吧。我看你给他们的无色芝,肯定救不了麻风。现在我就要回射鹿去,你不妨连我一起毁了。”“那迦姐姐,”那魇的声音透着十足的无奈和绝望,“你一向聪明过人,为什么偏偏在这一点上看不透。他对你也不过如此,你何必犯傻!”迦陵愣了愣,说:“我就是犯傻。”那魇转过身去:“云歌在你手上,无色芝也在你手上。一直往南飞,就回到射鹿了。”迦陵犹豫了一下:“你给我的还是假无色芝,是吧?”那魇说:“假无色芝,那是骗骗淇风那个傻子的话,谁叫他不长眼。无色芝没有假的,我也没有假扮过天尊。天尊和我给他们的,都是真正的无色芝。可是因为你,早在五百年前这种灵药就失效了。那时你的恨意是那么强烈。”迦陵听不明白,心想,反正这个魔头决不会发善心,还是另做打算罢。

“那迦姐姐,你曾经那么的出类拔萃,爱他又如此的深刻,所以你死后的怨念也那么的强烈。都是因为你怨念不散,我才会从东海底风波岩中出来,吸收了你的怨念而成为魔王,——我并不是我,我做这些这都是为了你。”他有些失魂落魄,“可是你如今都忘了那些憎恨么?”

迦陵听不懂,那魇的愤怒,那魇的思索,她毫不介怀,她只想着快回到淇风那里。

只听那魇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当年你万不该自尽。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让你走,但你一定要答应我。”

“答应什么?”

“这一回不要再自寻短见了。”“我答应你。”迦陵随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