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变数
作者:沈璎璎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524

三月三,荠菜卷春饼,是古来的旧俗。射鹿城中的百姓,自然要热闹一番。这一日上午,饼铺子的伙计王达格外忙碌。新出笼的春饼一笼一笼冒着腾腾热气,转眼就被抢购一空。王达正忙着,冷不防一只乌黑的手伸向雪白的春饼。

“去去——别抓!”王达一边叫着,一边扬手,“你还没给钱呢!”那人眼皮一抬,神情异常凄厉。王达一愣,冷不防手背上被狠狠抓了一把。“哇——疯子!”王达尖叫,“你这个疯子——”那人盯着王达流血的手背,嘿嘿冷笑,低声吼了一句:“我是麻风。你们谁也别想逃,都得跟我一样!”集市上炸开了锅。买春饼的人们四散逃窜,把周围的一个个摊子都冲散了。一只煮着馄饨的大锅翻倒在地,沸水烫得人嗷嗷直叫。有人踩着了馄饨皮子,脚底一滑摔倒了。麻风病人扑了上去,照着脸狠狠地抓。人群发出一阵尖叫。街道太拥挤,退也无处退。一时间又有好些人被麻风深深浅浅地抓到了。

其实那个病人又瘦又小,身体虚弱,对付他并非难事。可是所有的人都想着逃命,竟无一人敢近身去制服他。

这时红光一闪,炫得人眼花。过了一会儿,人群终于静了下来,原来麻风病人已经被一个白衣的年轻男子扣住了,动弹不得。

淇风望着周遭的人群,多有被抓伤的,一个个神情惶惶。淇风心里颇不是滋味,想到此处这么多人,都可能得上麻风,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你们可以到白虎街的莫医生那里,要一些仙灵草。”想了良久,他终于说。

岂料根本没有人理他,不声不响的,却有人赶着离开这个地方。

“站住站住,谁也不准走!”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骑着高头大马,从这条街的两头围了过来,连马的辔头上,都套着面具。这是射鹿王公的卫队,专门搜捕麻风病人。

每个人的脸都白了。一个矮小的妇人想趁着士兵不备,悄悄从边上溜出去。她被一支长枪生生地挑了起来,抛回街心。

“谁要走,格杀勿论!”队长大声呵斥。

刀枪闪闪,倒也没有人敢乱动。恐惧的人群和冰冷的士兵对峙着,一会儿,看见一支支火把从士兵队伍后面传了上来。烈火映着白昼的街市,红彤彤的。

“他们要焚街啊!”忽然有人一声尖叫。这就是说,这一条街上的人要被立刻烧死在当场。

人群沸腾了。求生的强烈欲望使得他们又一次扑向士兵们,赤手空拳和刀剑搏斗起来,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出去。火很快地烧起来了,毕毕剥剥的,房上掉下的屋瓦砸破了脑袋。人们绝望地叫喊着。可是外面的士兵越围越多,如同铁桶箍住一样,密密匝匝。每一个试图冲出去的人,都被逼回火场。有不死心的,被砍得血肉模糊。

火越烧越大。淇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方才还是热闹繁华的街市,一时间变作阿鼻地狱。不停地有人撞到他身上,被浓烟熏晕的人倒在他脚底。他腾起身来,念起了雨咒,想要布一场雨来缓解火势。过了一会儿,果然有小雨落下,然而火势却没有明显减小。淇风听见哀号呼救的声音越来越小,知道不少人被难了,心里难过得直要发狂。

淇风站在高处,看见士兵队伍后面,停了一顶红色的软轿。轿帘上画着一只白鹿,那是射鹿王公诸堂。

“你指责我屠杀自己的臣民。老实讲,风大侠,这么做我也于心不忍,但我是为了保护射鹿城更多的人。这一条街的人都有可能染上麻风,放一个出去,倘若传给别的不知道什么人,那就再也无法控制了,到那时如何了得。我不能看见射鹿城毁在我这一代王公手里。”淇风注意到诸堂的言语十分不客气。从前尽管他俩对于射鹿城麻风的主张大相径庭,但是考虑到风月二仙身份不凡,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城中百姓好,诸堂对二人一直礼敬有加。可是今天,诸堂真的动了怒。

城中的麻风病人日益增多,令他不得不担忧,此刻不禁胸中火起:“倒是你,风大侠。你和月女侠救治病人的好意,我可以体会。可是至今为止,并没有一个麻风病人被治愈。你也要承认,这根本就是绝症,无可拯救,徒增麻烦。今天这个肇事的病人,可是从枫树林跑出来的。倘若当初他被我的人烧死了,而不是被你救了去,又怎会有今天的祸事!你自己想想看!”

淇风回到莫医生家里,看到溟月和皋兰在堂屋里,一脸肃穆地等着他。南市的惨案传得很快,一时满城风雨,溟月他们也就知道了。迦陵注意到淇风失魂落魄的样子,不忍再看他,自己低了头。淇风歉然地望着大家,却发现溟月的神情不对:“你有话要说?”溟月点点头:“我终于问出了射鹿城这场劫难的缘起。”她望了一眼皋兰,继续说,“麻风来得如此过突然,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原来是魔道在作祟。”淇风一震:“真是魔王那魇?”“正是那魇,他在射鹿城投下了麻风,为的是毁掉这个城市,而且要毁得很惨。”“那魇为什么要这样做?”淇风一边问,一边极力地思索,忽然眼前一亮,“难道——难道——他还在为秋水姬的事情耿耿于怀?可是已经过了五百年了。”

“不错,他还在记恨。”作为秋水神宫的重要弟子,他二人都曾闻与一件惨烈的往事。原来五百年前秋水神宫的创建者秋水姬,并非死于与魔道的战争,而是自己用飞剑切断心脉自尽的。自尽的原因,在同时代的剑仙们中间讳莫如深。时隔五百年,这秘密总算渐渐为人知晓。

原来秋水姬出身为南海龙女,又早早的得道成仙,建立武学胜地秋水神宫,是剑仙之中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然则,她在盛年之时,恋上了一个东海边上的凡人。那人是当时的射鹿王公,名叫灵均。到得后来,王公却负心别娶,娶的是一个射鹿城中的普通女子,理由是保持射鹿王族的血统纯正。秋水姬本来心高气傲,用情极深,如何受得了这等挫折,一时想不开,竟然用了最不可挽回的方式自裁。

这其中又扯上了魔王那魇。论起来他是秋水姬的远房表弟,北海龙王的一个私生子。那魇当年只是一个小龙妖,本领平平,被剑仙们围攻捉获,本来是要千刀万剐的。后来秋水姬出面,向天尊求情,才改为囚禁在东海深处的风波岩下。当秋水姬死去的时候,东海上愁云密布,风波大作。魔王那魇掀开了岩石,再度出世。

本来也没有人把这只小龙放在眼里的。岂料这一回出世,他竟似变了一个人。仿佛突然间汲取了三界中恶的精华,法力出奇的强大,在海中兴风作浪,四大龙君都拿他无可奈何。那魇先是征服了魔道称王称霸,然后就开始向仙界叫板。

“魔王那魇要灭了射鹿城,就是为了替表姐秋水姬报复当年那个负心的王公么?”“也可以这么说。”皋兰皱着眉头说。

“哼,才不是!”溟月冷笑一声,“如果只是那魇要报仇,爹爹他们为什么要做缩头乌龟?射鹿也是千年古城了,怎么能看着十万百姓死于非命?我原来想,那魇虽然厉害,未必就能灭了射鹿。可是现在,连剑仙们都出卖了射鹿城,还有什么可说的。”“为什么是剑仙出卖了射鹿?”淇风问。

溟月叹了一声:“因为当年秋水姬自尽,根本就是被迫的。”淇风大惊:“不会吧!”“自以为隐瞒得很好,可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爹爹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溟月冷冷的说,“而且,我相信,对于这件事情真相,天界的前辈剑仙们也大多心照不宣——秋水姬和射鹿王公其实是被他们拆散的。一方面,仙凡通婚,有悖伦理,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的,射鹿城的繁华富庶,未免过了头,让仙人们都嫉妒了。如果射鹿的王公竟然娶走了最出色的女剑仙,将来还有什么事是射鹿人做不到的?你们说,他们这倒是什么奇怪的心思?结果我爹爹亲自去了射鹿城,逼令那个射鹿王公另娶他人。最最可气的是,那王公是个软骨头,为了他的城池,居然就依了。秋水姬知道了以后,十分生气,就找我爹爹理论,很快就翻了脸。说起来,秋水姬其实是被剑仙们逼上了绝路,才会一时想不开,在秋水宫自尽的。”皋兰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件事本来极为隐秘,不知怎的让魔王那魇知道了。那魇早存了扫平射鹿城为秋水姬复仇的念头,但也知道仙魔历来势不两立。他要做什么,绕不过剑仙们这一关。当他知道这一节隐秘之后,大模大样找到你爹爹谈条件。溟月,淇风,你们知道,秋水姬原来是南海龙君的掌上明珠……”“那就是了,”溟月说,“南海龙神大约还不知道他女儿是怎么死的。剑仙们本领虽大,假如南海水族兴师问罪起来,也招架不住。何况还有剑仙从古到今的死对头——魔道在背后蠢蠢欲动。我猜,那魇与爹爹谈的条件,就是不允许剑仙们插手射鹿城的事情,否则他会把真相告知南海龙神。对不对?”皋兰点点头:“大抵就是如此。”溟月冷笑:“我倒看不起那魇了。秋水姬的死,责任多在剑仙身上。他却拿射鹿城的无辜百姓出气。”淇风半晌不言,想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倒觉得,他只怕……是更加嫉恨当年那个射鹿王公。”“只怕真是吧。”皋兰说,“而且……呵呵,真要让他和剑仙大战一场,他也心虚的。”溟月冷笑一声:“可是,更加心虚的,不是爹爹他们这些自称正义的剑仙们么?”皋兰捋了捋头发,却也想不起该说什么。

这时,一直皱着眉不肯开口的淇风终于开口了:“天尊说,谁也不能管。如果有人不肯听令真的管了,他会怎样处置?”“怕也不会怎样吧?”皋兰想了想说,“毕竟,身为剑仙首领而受魔王那魇威胁,也是一件很窝火的事。”“好——大不了不要他们帮忙!”溟月说。

皋兰张了张嘴,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光是你们两个,怎么对付那魇?”“对付不了那魇再说。我们至少要把麻风病人救治过来。”溟月说。

淇风依然愁眉不展。其实仙魔两界的恩怨他已经顾不上,眼下他们连救治麻风的解药都没有找到,仙灵草只能缓一时之急。刚才南市那样的事情,不能够再发生了。想到这里,他决定让莫医生带他去见射鹿王公诸堂。事已至此,他必须跟诸堂合作。

“我明白你的意思,”诸堂说,“可是,原谅我武人出身,相信刀剑胜过法术。”“王公的意思是,如果我不能找到对症的药物,王公依然要用火来对付麻风是么?”淇风说。

诸堂不答。话说到这份上,也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莫医生却走神了。诸堂是在他的大书房里接见淇风和莫医生的。隔着一道竹帘子,莫医生看见里面铺了一条长案,一个画师正伏在案上,聚精会神地作画。大约是为了缓解僵持的气氛,诸堂站起身来,请淇风和莫医生到画室里看看。

“说起来,王先生也是我们射鹿人。他在外云游多年,名动中原。这一趟我专门请他回来,为家乡做一幅图画。”诸堂说,“射鹿的繁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想,一定要留个见证给后人瞻仰。”莫医生朝那个画师拱拱手,说:“莫非就是岚山世家的后人王川声王先生?久仰——”王川声抬头一笑。这有名的画师年貌不过三十,让淇风有些吃惊。其实射鹿城的人都知道,岚山世家是几百年的书香门第,虽然人丁不旺,但是家教熏陶极好,每一代都会出一两个闻名海内才子。某种程度上说,岚山世家王氏,是射鹿城文化的象征和骄傲。

画工极其精雅,栩栩如生。淇风只是在想,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个时候请人给射鹿城留照,是否意味着,王公自己也觉得射鹿将面临着的,会是灭顶之灾?

不料晚间,王川声竟然独自一人来到了白虎街,这让莫医生有点受宠若惊。

“我就直说了吧,”王川声说,“你们和王公的话我都听到了。记得小时候似乎在家中的藏书上见过一个治疗麻风的方子,刚才我回了一趟朱雀街的老宅,找到了这个——不知对你们有没有用?”溟月接了过来,却是一本旧羊皮裹着的茧纸册子,连书名都没有。朱笔画出一行字:“北溟之渊,青田之岩,生无色芝。采之化水,麻风可解。”她问王川声:“不知王先生此书从何而来?”“不太清楚。似乎是我家祖上出过一个剑仙,她在飞升前杀了一个血魔,这书就是从血魔身上夺来的。”“原来是魔道的秘传。那——只怕是真的。”淇风说,“王先生,你帮了我们大忙。”“哪里——我也是射鹿人。”迦陵呆呆坐在墙角,望着王川声发愣——她认得那张脸,那不是王詹么?她盯住了王川声,找机会向他使眼色。王川声看是看见了,可是,人家一点都没有认得她的意思,反而显得有点莫名其妙。这些天的事情太古怪,实在让她有些胡涂了。她想问问溟月有关飞剑的事,云歌怎么到了溟月的手里。可是她不敢问,她总对溟月心怀愧疚似的。也许,百年以前的云歌,正是属于秋水神宫弟子溟月的,她这样想着。

那么,她自己的云歌又到了哪里?

天还没亮,淇风就驾着一道红光从北溟回来了,溟月和迦陵老远就看见他手里擎着一枝晶莹剔透的灵芝草,不由得欢呼起来。

淇风的声音里透着兴奋:“我遇见了令尊大人,正好在北溟的龙宫作客。我待要回避,却想不到他非常开通。帮我跟龙王说明,还亲自上青田石采下了无色芝!”溟月几乎都不敢相信,转而想,父亲天尊虽然迫于那魇的压力不得不做下承诺,其实哪里会真的袖手旁观?

无色芝化在清水里,只得小小一盏。莫医生疑惑的说:“这么一点怎么够治好全城的麻风呢?”淇风胸有成竹的说:“麻烦你再拿一个大碗来。”奇迹出现了。淇风把小盏里的无色芝液分到大碗里,大碗满了,原来的小碗却一点没有减少。于是又到第二个碗,第三个碗……桌上已经摆不下了,莫医生家的碗盏都装满了芝液,原来的小盏还是盈盈一杯。

不到傍晚,这个消息就沸沸扬扬的传遍了射鹿全城。人们提着瓶瓶罐罐,在莫医生的窗前排起了长队,惟恐来得晚了一点,就领不到救命的良药。莫医生忙得不可开交,忽然听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竟然是射鹿王公诸堂亲自来了。王公面上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旋即问:“对于麻风病人来说,这个药多长时间能见效?”“这个……”莫医生说,“风大侠说,一夜即可痊愈。”“风月二仙现在何处?”王公追问。

“他们去了枫树林,照料那些已经得了麻风的病人。”“那好,明天我带着人上枫树林,把被赶出城的病人接回来。”

然而第二日,王公没有能够出城。早间他一起来,就看见莫医生守在门口,一脸焦急:“大事不好了,所有昨天服用了无色芝液的人,身上都长出了疮疥,并且神志不清。”王公头上仿佛炸了一个惊雷。射鹿城本来的麻风病人不过一百多,为了预防,许多人都预先喝了“解药”。以昨天傍晚莫医生家门前的盛况,总不下三四千人。这些人把药水带回去,还会分给家人和街坊邻里……想到这里,饶是诸堂冷静威严,亦不免出了一身冷汗。

“况且,这一种麻风来势汹汹,竟比以前的还要厉害得多,已经有高龄的老人死去。”莫医生声音艰涩的说,“我们正在忙着给病人们分发草药……”“还有什么草药!”王公厉声喝问。

“仙灵草……”莫医生虽是个清傲的人,此时也有些畏惧了。他接着说,“不过,风月二侠也累得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