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武当
作者:青崖路远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776

武当山,当称天下之第一仙山。

高高的阶梯如条弯曲的灰绳,在那陡峭的山壁径直攀援,展皓拾阶而上,置身于这一片云雾缭绕之中,恍若羽化登仙。

展皓乃习武之身,自然不惧这千级的石阶,只见他步履稳健,呼吸均匀,不消多时,便到了那嵌壁而建的殿宇前。

踏上巨大的青石板,由一黑衣灰纱小道士,在前方引着他进了武当门院,去往目的地。

山风习习,满目奇景。

二人此刻路过横越山崖间的石桥,展皓转目一看,那栏杆外便是万里烟波浩荡,飘渺云气蒸腾,让人好似羽士仙客般,状若腾云驾雾、凌空踱步。

他脚步渐停,遥望远处,那朱壁绿瓦的殿台楼阁在山石间矗立,或有山树相掩,或有白瀑淌过,当真如仙岛蓬莱,那海市蜃楼似的天上宫阙。

那小道士见他观这苍雾云海久未移步,不得不得开口唤了声:“展盟主?”

“啊,对不住。”展皓回神,淡淡抿起一笑。他虽已知天命,却犹似壮年,鬓染风霜,须发如画,眉目深远,既有阅尽千帆似的潇洒,又有独听山寺钟鸣的沧桑,那小道士见状,顿时面上一红,低头继续在前面带路。

石桥对面是一殿前平台,二十名武当弟子正齐齐练剑。

一招紫燕穿林,黑纱飘渺,一式鹞子翻身,轻如飞絮,众弟子手分阴阳,身藏八卦 ,步踏九宫,内合其气,剑起剑落,整齐一致,步伐翩然。原来他们使的正是那“太乙玄门剑”——柔以克刚、内外圆通的武当镇山剑法。

展皓边走边看,当即觉得武当之秀,不仅山水,更是少年。

在那楼阁门前站着的,是一道人。

他髻插紫晶玉簪,身穿玄黑道袍,上有天青火八卦纹样,腰系芙蓉根丝绦,双鬓附雪,长须髯髯,眼角含笑,面颊丰润,一派朗涵仙露之风貌。

“秦掌门,展某迟了。”展皓见他,便一拱手道。

“哪里,来得正好,茶还未凉。”摆摆手,秦让山抚须浅笑,风度不凡。

两人进屋,便见茶厅内坐的六位。除了惊鸿山庄新庄主程晓小,神威镖局少当家石印竹,其余的,都是白道中声望颇高的掌门当家人。

人不多,少林峨眉、崆峒五岳都未到,其实看着规模,真不算个大聚会,而秦让山之所以想的这出,权当是作安慰死者家属,省得在这白道聚首的典礼上,有人乱说话、乱做事。

“诸位久等。”展皓说完,与秦让山双双在上首坐下。

“哪里,盟主亲自前来,晓小很是感激。”程晓小刚死了老父,那一向的高傲样全然不见了,此刻眉宇间只泛着一丝有气无力的疲惫。

“晓小不必太过哀伤,有展兄主镇,想必事情总会水落石出。”坐他上座的男人,正是号称武林三侠之一的“昊原飞鹰”、飞鹰堡堡主高远,只见这高远倾身越过小桌,笑眯眯地伸手拍了拍他膝头。

低下头,程晓小敛眉,道了句:“多谢堡主关心。”

“哎,你父亲实乃我旧识,我怎能见你惊鸿山庄有难不予关注!”抚了把长须,高远前臂搭着桌台,倾身直朝程晓小保证道。

见他这般,对座的丐帮现任帮主霍无佳,不禁翘嘴笑了声,但立马挠了挠那一头乱发,算是掩过。

可程晓小却是听见了,顿时撩眼皱眉瞪向他。

这霍无佳,由于出身于“污衣派”,此番上武当参典,虽少了一贯的污泥恶臭,单一身粗布衣裳,可依旧不修边幅,但见他裤脚卷起,衣襟大开,长容脸,乱胡渣,一身栗子肉,观此模样,就知是一粗莽人。

若是往时,那程晓小必定拍案而起,可他此刻,却只暗自咬着唇,终究没有做声。

为何?只因霍无佳这笑确实有理。

没错,旧识,就是高堡主这位旧识,在惊鸿山庄丧主之际,特地照顾了程家两条旱路商道,照顾得,只当是自家商道,真真是多年好友。

扫了眼程、霍、高三人,展皓皱眉起身,神色坚定道:“诸位都知道,这段时间江湖出了大事!枉死的三位,俱是武林中德高望重之老前辈,是我展某之师、之友,展某必定会全力追拿真凶,还大家一个公道,定武林一方太平!”

虽很多大派掌门还未到达武当,但在座的几位,也都算是白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故展皓此话一出,其实也就宣告了武林源正式着手调查此番血案,而凶手,必定也成为武林之头号公敌。

所以说,江湖还是很势利的。

若是只死了一家,或是展皓不出声,那么这些门派之主,只能算是私仇,最多自行解决。可如今展皓这位武林盟主出面,那么,这番就算是公仇,那是全武林的大事了。

不管是从规模,还是名号上,整个事件都升了一个等级。

这也难怪五岳诸派非得出个掌门,也难怪少林武当多有交往,更难怪这江湖上,必定得有个武林源,有个展盟主。

偌大江湖,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世界。

“……那敢问盟主、秦掌门,家父身上之伤如此诡异,两位是否查到了什么线索?”石印竹到底年轻,没那耐心听这废话,眉头一皱,直接就把心中最在意的问了出来。

闻他此言,展皓、秦让山眼中不约而同地一黯,自然,表面上还是镇定如山。

“这事,还需一个人来说明……”沉吟片刻,秦让山刚开口,便见一小道士跑进,附着他耳边说了一句。

“速请,”眉色一动,秦让山朝那小道士说道,然后对着众人一哂,“你看,刚说他他便到了。”

“第二十四式,执掌权衡!”

领剑的青年,正是武当掌门秦让山嫡传大弟子杜长亭,他前方一声喊号,身后众黑衣弟子便挽剑一挑,剑姿行如蛟龙出水,静若灵猫捕鼠。

“第二十五式,美人临……镜。”

杜长亭剑指前方,遥见一行人从对面石桥走来,三男一女,在那云烟雾缕中,衣袂飘飘,风姿出尘,恍若飞仙。

直至那两轮波澜不兴的眸子,幽幽瞥了过来,杜长亭手中高举的剑不禁缓缓放下。

那男子打量的目光,似心斋坐忘,带着一股子心止念息、湮灭红尘的冷意,一瞬间,便止住了他的呼吸。

不由得移了目光,向后一看,可哪里料到,一双凝波潋滟的桃眸,此刻也扫了过来,含了点若有若无的笑,让他停滞的呼吸又骤然紧张了,就像历经雪原得见一脉春光明艳,杜长亭不由得心神一荡,目逆而送之。

“大师兄,他们是谁啊?”

师兄弟们都停了手中剑,凑上来嘀嘀咕咕地道。

直到那一行人消失在视野之中,那杜长亭才回过神来,连忙催赶着众人继续,口中虽满是严词,姿势也摆得端正,但终究,人心已乱,剑气全无。

“报掌门师尊,月见山雷大侠到。”

月见山之号已然震摄,若在加上那名字……厅中老一辈人闻声纷纷站起。

秦让山急忙道了句:“快请!”

话音刚落,雷澈便踏进门来。

只见他一袭雪衣素裹,两环脂玉冠发,腰坠霜蓝流穗,足踏云纹长靴,衬着门外那苍山碧树,当真皓鹤夺鲜,白鹇失素。

雷澈鲜少穿白衣,若是穿了,就显得年纪更小了。所以程晓小和石印竹,看他便是目瞪口呆,怎么也无法把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同二十年前“千秋剑”的名号联系在一起。

当然,不仅是年龄不对,就连这样子,也太……

石印竹皱着眉,不知有意无意地道了句:“这真是雷澈?就算再怎样保养,也不得这般年轻吧?!”

“怕这来的是弟子吧。”程晓小上下打量雷澈,亦不敢相信。

“印竹、晓小不得无礼!”秦让山皱眉喝道。虽是如此,就连他们这些知晓真相的人,也不由得心叹:这哪里是年逾不惑之人,简直一如二十多年前初见!

“诸位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雷澈却神色无异,语调平静,骨子里的透出的沧桑之感,当真不是这个面孔该有的。

“哪里哪里,老啦老啦。”那高远率先过去,一伸手便想拉住他。

当即不着痕迹的一避,雷澈转而望向秦让山与展皓二人。

“雷弟,请!”

展皓双手朝他一拱,然后右手往上一引,雷澈看了眼他手,先道了句:“见过展盟主、秦掌门。”

“雷弟何须多礼,快快上坐。”作为主人的秦让山让着雷澈坐到上座,自己则退居下首。

故人相见的情动,雷澈全然是没有的,只点头一谢,掀袍一坐,自然而然。

展皓、秦让山这一番态度,当真难见,武林之中难有人得此荣耀,可雷澈一如常态,那种平静,在旁人看来,他的表情就像是本就理所应当,那冷静的面容,断然生出一派的傲然睥睨。

其实,白道之老江湖,鲜少有这样的,武功再高又如何?人言可畏啊。

也只有雷澈,才敢这样。说到底,还是江湖势利,乖张冷僻也罢,恃才傲物亦好,他最强,谁又能、又敢说他什么呢?

但不管他人如何看,就雷澈个人而言,他之所以面无表情,不过是压根就没把这些放心上罢了。

他坐下,也不啰嗦,直接开口道:“你们要讨论的事,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程羽、岑鹿以及石卫,还有崆峒派的弟子,都是死在‘燎原剑法’之下。我与那人直接对战过,所以可以肯定。”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是惊人。

在场的人一听“燎原剑法”,都目若呆鸡,口张无言。而秦让山亦是惊诧,当初他飞鸽传书,不过是认为那可能是“燎原剑法”所伤,但终究没有得以确认,没想到事实果然如此。

“荒唐!”

石印竹一拍椅臂,站起来斜睨着雷澈,他本就觉得雷澈那模样,正不正,邪不邪的,既无秦让山般的仙风道骨,也不见展皓的沧桑稳重,怎么看也不能心生敬意,而且那种看上去傲慢清高的态度,更让他打心眼里有种怒气。

他死了老父,结果千里迢迢来到武当,谁知这帮老头子溜了这么个小子到自己跟前,还说这是月见山、那“一剑千秋”的雷澈!还提到死去魔剑的“燎原剑法”,这不是坑人么!

于是,他言语锋锐,当即质问道:“苏夜痕?!他不是被千秋剑杀了么?一个死人还能杀人?”

这话,就连雷澈之身份,他都未认可,仍在怀疑。

此话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长者无不拍桌怒喝,而展皓也不由的皱眉沉声道:“印竹无礼!你可知这位,不说同在场诸位掌门当家是同辈友人,即便是你父亲石卫同他亦是好友相交,你出身名门,对长辈怎可如此放肆!”

而那霍无佳,虽比较年轻,但少时居然也见过雷澈,虽见他容貌依旧甚为惊讶,但这石印竹这话一出,他一贯管得严实的嘴也不由得张开了:“咳~石‘小’公子,也难怪你看不出,这雷‘大’侠早在你穿尿裤的时候就闻名天下了,你老爹还求着人家比试一场剑呢,你那是毛都没长齐,自然不会认得~”

一小一大,一子一父,这关系清楚明白得,就跟霍无佳这身衣服似的,说得石印竹双拳紧握。

可旁边的雷澈,却是面无怒色。

他只看了眼石印竹,然后慢悠悠地靠过展皓那侧,道了句:“原来是石卫的儿子啊,看出来了。”

“石卫嘛,刀稳剑逸,以德爱人,而他……”点了点石印竹,雷澈突地一哂,“牙尖嘴利,咄咄逼人。”

这话当真慑人又瘆人,既骂了儿子,也坷碜了老子,话语绵里藏刀,不出三分力,便让那石印竹又气又怒又羞,还又憋屈。

霍无佳这会子笑得,可就明目张胆了。

为啥?回想雷澈这话里连个脏字都没有,对石卫也都是褒扬之词,至于石印竹那些,不过是暗贬而已,算得上长辈的训斥,因此石印竹真真是有气不能发,只得暗道:你这老妖怪才是真正的牙尖嘴利!

他们这一闹,倒是把刚才骤然紧张的气氛缓解不少,雷澈也懒得理石印竹那么多,直径就回到刚才的话题上:“苏夜痕已死,凶手不过是会使‘燎原剑法’罢了,而且,功力尚不到家。”

话虽那么说,可好歹也死了三位高手,此刻这些个江湖大侠们,收敛了那吆五喝六的威风,个个低头皱眉不语。

“……放心,苏夜痕也好,那个凶手也好,我定会将其斩于剑下!”

雷澈嘴角微翘,突地拔出展皓之剑,凌空一招蛟蛇吐信,但见两星虫翅落地。

剑落寒犹在,回荡于室,肃似冬风嚣叫,凛如秋霜涉寒,令在座之人无不心颤神惊。

观他那眸目如夜,眉宇间杀气渐盛。石印竹此刻,真正感到眼前的人,确是那月见山的“一剑千秋”——雷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