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培因
作者:若有所悟      更新:2020-04-27 19:51      字数:6623

司源走在回贫民窑的路上。因为处于林地之中,即使是白天,举目四下也依然是灰蒙蒙的。虽然血族的视力不受亮度影响,但不见阳光带来的阴暗,闭塞与闷热却可以率先作用于精神环境。在这片陌生大陆的陌生树林里,司源前后望望,茫茫然停下脚步。巨爪般的树杈直指天空,浓密的树冠遮天蔽日,却鬼魅似的,没有生命力传递出来,徒徒然生出荒凉之感,仿佛这片地寸草不生似的。

司源的身心忽然一哆嗦。可她没有动,反而在这暗处站了似乎很久,久到她一时间记不起自己的身份和恐慌。她这才拔脚继续往前走。

经过些时日的调养,男人已经能够保持神志清醒不昏迷。司源来的时候,男人正神志清明地躺着,小黑孩陪在他身边。因为北冥觉得这个男人很危险,所以每次都他出面和那男人接触,司源只是在旁边看着。可不管北冥说什么做什么,男人都是闭目不答,冷眼拒绝。

这次男人看到司源一个人来,竟主动开口发问:“喂!那个吸血鬼呢?”不过语气依旧是冷的,倒不单是针对司源,北冥或者自身境遇,而像是骨子里天生的冷漠。

他还以为她是个人类吧。司源摸摸项链。

“听说,他今天做了件好事,救了很多人?”

看到司源诧异的眼神,男人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呵,贫民窑里这么多小孩子大街小巷的跑,有什么事是不知道的呢?”

“那是因为他当时也站在坝下,要是不出手他也会死。”司源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否定了北冥仁爱大义的动机。

“哦?你这话说得就有点儿意思了。”

“我知道你瞧不起血族,血族也不会自毁身份地去救世济民。”

男人挑眉,别有意味地扫了司源一眼,没吭声。

司源缓缓也觉得自己冲动了,一时只好闭嘴站着。四下静默,棚外恰巧经过一个褴褛老妪,弯腰驼背拄着黑朽的木棍经过,手杖戳地,笃笃声分外突兀。

“你为什么要跟一个吸血鬼在一起呢?明明是个人类......”培因最终还是开口。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吸血鬼呢?”

“我啊......”他欲言又止。

司源踌躇了一会儿,当着他的面取下了项链。

“呵,有意思,你就不怕我把你的身份泄露出去,甚至——直接杀了你?”培因斜眼笑着。

其实培因的话让司源有点心惊。直觉他并不是普通人类,更像是猎人。但猎人就不只是不配合了,而是宁死也要同归于尽。

“你主动和我说话,是因为我人类的身份吧。如果我因为伪装出来的人类身份得到你的坦诚,那实则是我作为一个血族的耻辱。我希望是作为我自己,一个个体,而非一个物种被你看待;希望是因为我的人格品质而得到你的坦诚,这与我是人类还是血族一点关系都没有。至于你是想杀了我还是怎么,那是你的事,威胁也不会让我违背自己。”

培因沉默了一下,然后突然放声狂笑起来,都扯到了伤口,“......哈哈哈!”

司源冷冷看着。

“咳,我叫培因,恩普提·培因。他是萨德,我给起的名字。他是个孤儿,几年前我在这里执行任务,遇到他跟一群野狗抢吃的,就给他买了个面包。他是个好孩子。”他摸摸萨德的脑袋,眼神里流露出罕见的温和神色,不过那温和转瞬即逝,随即,他的眼神又凌厉起来,“没想到血族这么有意思,跟他们杀了几十年我都没发现啊......”

“什么叫你跟血族杀了几十年?你真的是猎人?!”司源不由退开一步。

“那个叫什么北冥的,不老在问我吗,呵,我现在就满足你们的好奇。我呢,以前是猎人,但现在已经不是了,不过现在也不能算是人类,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他笑了一下,荒凉的。

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虽然你是血族,但是看样子你被保护得很好啊,还不知道这件事。”培因眯眼,看着司源,“一年前血族里爆发了一场流行病,据说一个活得最久的纯血种是病原。只要得了这个病,起初会极其颓废,整天闭门不出,什么也不想做,甚至血都不吸了,然后,物极必反,一旦过了这个阶段就会无休止的渴望吸血。这个病呢,非常恶毒,不会让吸血鬼死掉,只是单纯的精神折磨,不仅折磨他们自己,还折磨他们身边亲近的人。若是致死的话倒还强一点儿,这种不会死的病反而加剧了血族内部的混乱。为了得到更多血,血族开始频繁越境。”

“这对人类造成了巨大的威胁。几个月前有几个生病的吸血鬼偷偷潜入了人类领地,一夜就吸干了上十号人,次日天亮才被人发现。猎首组织了一个精英猎团围剿他们,我就是其中一员。哪里死人就证明他们到过哪里,据此,我们很快找到了他们。几个吸血鬼的异禀都很难对付,而且里面还有一个纯血种,实力颇为强大,那是我经历的前所未有的一场苦战。不过最后还是把他们绞杀干净了。”培因的语气毫无起伏,那是对生死和杀戮已经习以为常的老成的语气。

“你是说......你们杀了一个纯血种?”司源几乎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语调,气若游丝般颤抖着问道。纯血种,那意味着死的不是她父亲就是她母亲。她当初根本就不应该离开!如今居然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连其死讯都是从一个半死不活的陌生人嘴里得知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司源觉得阵阵恍惚,甚至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到大洋洲。

“我知道你们血族都尊敬纯血种,但是,你自己也说了,你是谁跟你的身份无关,只和你的作为有关。那个纯血种杀了人就应该被杀,与她是不是纯血种无关。况且,我作为猎人,杀血族是我的立场。”培因这话说得直白流畅。

“......”司源并未透露自己也是纯血种的事实。

“出任务的整个精英猎团,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不过那时的我一点也不觉得悲伤。没什么好悲伤的,猎人的宿命就是战死,老死在床榻上是我们的耻辱。只要死前没有改变心中的信念,他们就都算是死得其所了。”培因面色无波,平静得跟唠家常似的。

“战后,我以为危机,至少是眼下的危机解除了。不过,如果事事如意就不是人生了。我一进家门就发现我唯一的亲人,我的老父亲,歪倒在地,脖子上留着可疑的血洞。他的眼镜掉在一边,镜腿末端沾有未干的墨迹。我父亲喜欢用弯曲的中空眼镜腿写字,他说写东西要眼到心到手到,看到的,心中所想的,写出来的,三者必须统一,不能相互违背。但他这个独特的技能我至今都没学会。”培因说着勾唇一笑,却是笑得哀莫。

“我父亲,他死了。那时我只是看着,没有任何触动。猎人都是独来独往,以此自终的人。爱,归宿之类的,他们不需要,也受不起。他们不会组建家庭,唯一的家人就只有自己的双亲。不过,对于猎人而言,双亲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只能说是比较熟的人类而已,家也只是活在这世上时的一个去处罢了。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人生如寄嘛,去处之类的,不需要。很多猎人都四海为家居无定所,那天以后,我也成为了他们中的一个。为人正常的感情在选择成为猎人时就已经被抹杀殆尽,爱在猎人的追求面前是负累......可对于现在的我——既非猎人又非人类,迷失身份和追求的我而言,一个去处,最是珍贵。”最后一句,轻如叹息,培因停下,脸转向靠墙的一边去了。

对于天性需要群居的人类而言,人间茫茫,却不知道应该去到哪里,路在何方不敢问,何其的......可悲。然而,站在血族的立场上,司源无法萌生出同情,毕竟这可悲的人是她的敌人,尽管只是曾经是。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仇恨与恐惧往往比爱和善良要来得持久有力。

“你们,我是说,猎人,这一辈子,没有朋友,没有家庭,孤独吗......”

闻言,培因回过头,神色如常,“不,至少,我们还有一个目的。”

“我回到猎团总部,猎首亲自迎接我。在得知我的遭遇后,他说,为了补偿我,可以替我做一个手术,弱化大脑中根深蒂固的杀伐意念,从而摆脱猎人的人格和身份,重新做回人类,出去以后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组建家庭,生儿育女。当时的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倒不是因为怀疑手术的可行性。我活着的目的不是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之类平庸的欲望,不管我的父母有没有死,我都是一无所有——除了骨子里对血族的恨。我只为杀血族而生。”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恨血族?”

“因为我是猎人。”

“因为你是猎人,所以你恨血族,又因为你恨血族,所以你是猎人?”司源拔高了音调,语气里带着嘲讽。

“呵呵,是的。”培因毫不回避司源的讥诮,没做任何申辩,“尽管起初,血族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即使吸血鬼骗走了我的亲妹妹,杀死了去找她的我的母亲,我也没有感到很悲伤或者很痛恨——没有爱,自然就没有恨。就这一方面来说,可能我天生就适合做猎人,缺少为人的感情。不是为了显得威风正义,更不是为了保护什么人类,我只是想找个事情做,尽量让自己的生命显得有价值,所以才去做了猎人,动机很单纯的。于是,经过猎团的严苦训练,我终于获得一种感情,那就是对血族的仇恨。”

“就像你说的,没有爱又怎么可能会有恨呢?”司源打断他。

“年轻人,别急嘛,我接下来会解释的,但是你要听明白前因后果。”培因抬眼看着司源,“成为猎人,获得仇恨,这才支撑着着我活下去,不然,一个空虚的人,一定会因空虚而死。所以,回答你之前的问题,到底是成为猎人,以猎人的身份生存下来在先呢,还是恨血族在先呢......我不知道,也不重要。其实那样挺好的,不需要再依靠别的东西就可以独自活下去。只有恨,和猎人的身份。”

“呵,那你还真是可怜。”司源的语气里不带一点同情。

“哈哈,等到你真心实意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才是真可怜吧?”培因朗笑,“猎首对我的回答颇为欣赏,似乎等的就是我拒绝。他安排我在一个特殊区域接受强化训练。我再没出过任务,其他猎人也不能随意进来,并且,每日饮食中都要额外摄入一种据说是类固醇的东西。傻子都知道这种隔离式强化训练背后的目的不会单纯,但必定和血族脱不了干系。但是,只要可以达到我的目的,无论采用什么手段我都不反对,我本来就是为了杀血族才活着的。真相如何,我不在乎,只要我自己相信就行。呵,任何事都是这样,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只要你相信,就对你有意义。”

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让司源感到痛恨的同时又感到震惊,明明看得如此透彻,又偏偏如此偏执。

“‘训练’持续了几个月的样子,除了不能出任务杀血族之外,一切都很好。直到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我和我父母还有妹妹一起生活的情景,我们一起外出吃饭,一起去郊游,一起看片......温暖,安宁,满足——比杀吸血鬼更加深刻充实的满足。我在做梦时就清楚地意识到这都是梦,虽然这种感觉很奇异,但我并不会沉迷于梦中的满足安宁,只是很理智的,看戏一般的远远看着。可诡异的是,类似的梦开始反复出现,渐渐地,我醒来后开始觉得飘忽,不知道到底自己身为猎人的人生是真实的,还是身为普通人类的家庭生活是真实的。有时醒来后心中甚至会感到遗憾,若有所失。你知道吗,这其实让我恐惧。作为一个猎人,我不应该为梦里那肤浅的快乐所动,对幸福的沉溺会让现实中的我变得软弱,然后失去独自生存的能力,最终必须依赖着爱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才能活下去——这是我最大的恐惧。这种情况持续了约一周后,白日里,我开始出现幻觉。但是,白日的幻觉并不像夜梦一样美好,反而强烈刺激我的精神,激起我的杀意。梦中给我慰安的亲人们总是死在我眼前:锻炼时手里握着的哑铃忽然成了妹妹的断臂,那手腕处还挂着我送她的手环;吃饭时勺子里的土豆忽然成了带血的眼珠,那瞳色和我母亲的一模一样。到处都是血,支离的肉体,醒目的红,淹没,窒息,腐蚀着我......残酷的死状让我愈发向往梦里家人的陪伴呵护,梦中爱所带来的温暖愈发深刻充实,甚至开始超越猎杀血族带来的满足感。我开始想念他们。我爱他们。但是,这种想法使我的精神在面对摧毁式的幻觉时承受了更大的痛苦。我的身心都日渐衰弱下去。”

“我跟管理员说了这个情况,不久就有穿着白大褂的人来给我检查身体。白大褂们说我血象异常,要经常关注,便每隔几天就来抽血拿去化验。但是情况没有任何好转,一下宁静祥和,一下又血腥满目,我的情绪整天跟躁郁症患者一样大起大落,神志一天比一天恍惚,到后来我都快起不来床了。”

“我不怕死,但是热血一生,我是不会接受这样不明不白的死法的。我找到猎首讨说法。猎首早有预料似的,直言不讳地说这是一个实验。他问我,如果现在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复活我的亲人并让我变回普通人类,我是否还愿意。我回答他,说我愿意。我当然愿意,不管那是否可能,不管要以什么为代价。他又问我难道不想杀吸血鬼了吗?我说我想,我恨他们,因为他们杀了我的家人。他诡秘地笑了一下,像夸奖宠物似的拍拍我的肩,对着门口喊了一声‘行了!’随即,门被踹开,一群人端着枪涌了进来。那是麻醉,枪。”

“我上前揪住那个男人的衣服,对他咆哮,问他怎么回事。他没有做出任何防御动作,在威慑下依然极度高傲,他说:‘你的父亲是伟大的人类,一切都是为了种族。’听他这么一说,我就猜到,我父亲可能不是被血族杀的,这是个陷阱,是个我心甘情愿地跳进去还觉得光荣的陷阱。呵,什么全人类,那种可怜的英雄我才不稀罕当。猎首理所当然的道德绑架和欺骗让我怒极,正要下手,他要紧不慢地掏出一封信。信上无疑是我父亲的笔迹,只有他会用中空的眼镜腿写字,金丝镜腿写出来的字时断时续,尖细圆滑,而且,他的眼腿末端有一道凸起,所以每一笔都会与纸刮擦,出现细小的飞白,这不是轻易伪造得来的。”说着,培因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纸被反复折叠了多次,已经很破旧了,仿佛随时都会支离。右上角沾了血迹,不知道是培因的还是他父亲的。

信中如是写着:

给挚爱的恩普提:

恩普提,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会明白,凡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但那是值得的。我得知你又出去执行危险的任务了。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追求,你一定会为自己选择最好的道路,所以我不会用家庭之类的来束缚你。但是作为你的父亲,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希望你能活下来,任何形式都好,只要——活下来,这也算是我的一点私心吧。

因此,为了让你,让全人类都有一个平坦的未来,也是为了你作为猎人可能会有的理想,我参与了猎团的秘密计划。虽然我会死,但是,我是自愿的。

我希望你,以及所有的猎人,都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拥有平凡的幸福,不用去背负什么保卫人类的伟大使命,不会再失去为人的能力,而是找到自己的道路,生命里有一些不算伟大却很动人的快乐,那么,一切就值得了。

我不知道猎团的计划是否会成功,但是要成功的话就必须先瞒着你,所以,我不能与你好好告别了。小时候我没怎么关心过你,后来你长大了,成了猎人,我们也不怎么说话了。我不是一个称职父亲,我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不过我相信,即使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甚至会过得更好。

爱你的———

最后一排落款被血沾污,看不清楚。一封不忍卒读的信,读到最后,竟一声叹息似的,只是一片赤色,没有应有的结尾,让人惘然。

“呵,他自以为很了解我......他希望我活下来?他根本就不明白,如果我不做猎人,根本就活不下来!什么‘平坦未来’,什么‘伟大使命’,我从没这么想过!我做猎人只是为了我自己!与拯救全人类毫无干系!也根本用不着他来做出什么牺牲!”培因讲到这里情绪猛然激动,但在最高峰时,他口气忽又软了下来,“在梦中,因为他、母亲和妹妹,我重新学会了爱人。然后,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在已经失去了所有人的时候,体会到了父亲的爱。这真是太残酷了......”

“你知道吗,我何其的痛恨我父亲,就像痛恨吸血鬼一样痛恨他。他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爱人的欲望而已,最后独留重拾感情的我在世上痛不欲生。这是何等的自私!何等的自以为是!”培因的拳头骤然捏紧,骨节泛白,“啊,不过,这样看来,我对他的恨又何尝不是自私呢?可我明明爱他!”培因停顿了一下,长呼一口气,平复了音调,“这就是人的样子吧。猎首他没有完全食言,当时,我确实变回了人类。”

“人,到底是什么?”培因似乎触及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司源一时竟认真起来。她也经常思考何谓感情何谓人,但是一直都没有答案。

“并不是拥有感情的就是人。而是身陷于情感,道德,良知,为之所困,所扰,甚至最后,甘愿为之而死的,那才是人。在猎人看来,这样也许是缺陷,但人反而会因此而感到自豪,而赞美那些缺陷,并以此为生。就这样,能与矛盾共存,活下去,这就是人。”培因并没有看司源,眼睛盯着正上方的破篷布,“我否定父亲的爱,也否定自己的恨,我宁可永远失去为人的感情也不愿忍受那样的痛苦和矛盾。所以现在,我既不是人,也不是猎人,我丧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