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妙的地方。
爱丽丝感叹道。
这是她跟随细高个儿和天狗鼻子进入堡垒之后来到的第一个大房间。
在此之前，他们刚刚穿越一段路程不长但相当曲折的走廊。最初爱丽丝还记得转弯的方向：左转，左转，然后向右……，但随着左右拐弯的次数增加，再加上周遭几乎看不出任何差异的地板和墙壁，爱丽丝很快便彻底丧失了方向感。
而现在，展现在爱丽丝眼前的，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奇境般的房间：整个房间被色彩填满，天花板的正中央悬挂着一刻巨大的球形灯，四周的墙壁上则装饰着五颜六色的射灯，纷繁绚丽的灯光交织在一起，闪烁着、跳跃着，配合着喇叭里传出的节奏明快的音乐，热闹非凡。而在绚烂又欢快的灯光和音乐中，是一大群模样各异的人（在见过细高个儿、天狗鼻子和油脂以后，爱丽丝对堡垒中人们的怪异形象已经见怪不怪了），细高个儿带着爱丽丝推门进来的时候，他们正在跳着踏地板的舞蹈。
“嘭恰恰、嘭恰恰！”
所有人都仿佛不知疲惫一般，用力又整齐的踏着脚下的地板，以致于每到音乐鼓点的时候，房间的地板就会发出哐、哐的巨响。
“嘭恰恰、嘭恰恰！”
所有人都仿佛灵魂脱壳一样，肆无忌惮地扭动着自己的肢体，他们的胳膊和手掌交织在一起，编织成一张网、一道墙、一团火。
但房间的奇妙还不止于此——打从进门开始，在爱丽丝的目力所及范围之内，整个房间就被一团又一团不停流动的粉红色烟雾填满。这烟雾在灯光的照射下散发着令人沉浸的迷幻色彩，在人群中不停地穿梭，不停地分离、合并，时刻变化着形状，令人难以捉摸。而且，当烟雾从爱丽丝身前飘过的时候，她似乎还闻到了一种甜甜的的香气。
那是……什么香气呢？
又熟悉，又陌生，仿佛在哪里闻到过，但又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
但是这香气……令人兴奋，令人难以自制的兴奋。
爱丽丝甚至有种冲进舞池跟随音乐扭动身体的跃跃欲试。她突然很想知道，如果自己也和着音乐舞动起来的话，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
“小姑娘！抓紧我的手！”
细高个儿在爱丽丝的耳边大声嚷嚷着。
哎？
“我说，抓住我的手！”
不可以轻易和陌生男人牵手——当爱丽丝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奶奶就反复用万般疼爱的语气告诫爱丽丝。但那时的小镇子里，根本找不到几个像模像样的男孩子，更别提有谁能让爱丽丝情窦初开。所以在过去的十几年里，爱丽丝一直是拒绝向异性伸手的。
但是如今，看着细高个儿巨大的头颅和他从长袍中伸出来的枯木般的手掌，爱丽丝竟然有些犹豫。
“您要干嘛？”
她大声问道。
“我们得去房间的另一边！”
细高个儿大声回答着，尽管音乐声音大到几乎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爱丽丝明显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不耐烦。而细高个儿是爱丽丝离开堡垒的唯一希望。如果没有他，爱丽丝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就算找得到，她也没有能打开前厅铁门的钥匙。
这样想着，爱丽丝只得伸出左手。
细高个儿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爱丽丝一眼，便用力地抓紧她的手腕。
“跟紧我！”
他说。
随后，没等爱丽丝反应过来，细高个儿便拉着她往人群里钻。
“等！等等！”
慌乱之中，爱丽丝脱口大叫起来——她的手腕被细高个儿枯瘦的手掌钳的生疼！更要命的是，被拽进人群的爱丽丝，就像一只在狂风暴雨里失去方向的风筝，人群挡住了她的视线，鼓点儿塞满她的耳朵，连她的嘴巴里鼻子里都满是烟雾的香甜味儿。
“先生！等一下！”
爱丽丝刚刚挣扎着从人堆里抽出另一只胳膊，又被自己的背包用力地扯了回去。
“如果你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就乖乖闭上嘴巴！”
什么？
变得和他们一样？
这些跳舞的人怎么了吗？他们不过是忘我舞动着而已。
不。
爱丽丝顿时清醒过来。
打从细高个儿先生拉着她钻入人群里开始，不管她在人群里如何冲来撞去，也不管她怎样扒弄身边的肢体，都没有一个人发出过一声抱怨！所有人！所有这些奇怪的人！都只是一面扭曲的笑着，一面机械般的扭动着自己的身体，配合音乐的节拍重重的向地板上踏下去！
“嘭恰恰！嘭恰恰！”
一刻不停歇！
“哈哈哈！哈哈哈！”
一刻不休止！
这些人是怎么了？就算他们长相再怪异，也没有他们的行径来的可疑和恐怖！
这根本就是阎魔殿！
但是，在惊慌和恐惧之外，爱丽丝竟然感受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温暖——那温暖来自细高个儿枯瘦的手掌——那手掌虽然枯瘦，但却纤细修长；那手掌虽然血脉虬结，但却和邮递员大叔一样有八颗茧子平行排列；而且，那手掌的温度，恰恰好安抚了爱丽丝扑通乱跳的心。
不只如此，细高个儿先生越来越清晰的身影，那硕大的头颅、罩着斗篷的身体，竟然让爱丽丝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安全感。
“似乎是值得……”
哎？
爱丽丝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我刚刚是怎么了？”
她喃喃自语道。
她刚刚的胡思乱想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我怎么会那样想……那些关于阎魔殿的诡异想法，那些关于细高个儿的莫名奇妙的好感……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噗……”
正当爱丽丝在无数问题之中越陷越深时，毫无征兆地，一股浓烈的烟雾喷在了她的脸上。
“咳！咳咳！”
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唉？
“啊————欠——”
一声慵懒的哈欠止住了爱丽丝的咳嗽。不，止住她咳嗽的不只是这一声咳嗽。
在爱丽丝面前，是细高个儿先生穿着斗篷的背影。越过细高个儿先生，则是一个长满大大小小奇怪按钮的操作台——这种操作台，与军工厂里的常见的那些有点儿类似，但又不完全一样：那上面的按钮几乎都带着滑道，可以上下推拉，台面正中还放着两张快速旋转的黑色圆盘，总之，这用操作台爱丽丝从前从未见过。而在这操作台后面，此刻正懒洋洋摊坐在一张爱丽丝极其眼熟的椅子上吞云吐雾的，是止住爱丽丝咳嗽的真正原因。
“呦～～看看这是谁～”
那只浑身粉红，长着细长胳膊，肉肉乎乎，摊在椅子上顶出大肚子的肉虫子居然说话了！
看来，那也是个人？
爱丽丝早知道这堡垒里的人长得奇特，但她从来没想过一个人可以长成这样——
“这不是——啊————欠——瘦骨头先生吗～”
“今天怎么有功夫到我这儿来——啊——欠——拜访啊？”
“把音乐关小！”
细高个儿先生冲那虫子喊道。
“啊————欠——真是麻烦——”
肉虫子极不情愿地抬了抬眼皮。
“每次、你一来、我都、没办法、踏踏实实地、歇着…”
它，不，他，努力地从椅子上抬起身来，但不知是因为太胖还是摊得太久，他每抬起一节身体，都相当的艰难，以至于，他，每说，几个字，都要，竭尽，全——力。
然后，当他拼命伸长手臂——就好像要把他那细长的手臂从他的身上拔出来一般——终于抓住台面上的一个按钮往下扒拉了扒拉的时候，不知打哪儿来的力量——
肉虫突地从操作台后探出身来。
他唰地凑到爱丽丝跟前、伸长了脖子、眯缝着眼睛、上下左右打量了爱丽丝一番……之后，又迅速将脑袋扭向细高个儿，满脸狐疑地看了看。
“哎呦？”
肉虫感叹道。
紧接着，仿佛椅子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一般，他又“咚”地一声坐回椅子上，化作软软的一摊。
“话说，”
那肉虫一边说着，一边朝天花板伸出手臂。只见他抓住一个从天花板顶端悬吊下来的金属管，用力往下一拉，然后便直直地将那管子塞到了自己的嘴巴里。
“吁——”
肉虫从嘴里拔出管子，然后吐出一股深紫色的烟雾。那烟雾在爱丽丝的眼前缓慢地上升，分散，颜色变得越来越淡，不多一会儿，便汇入漂浮在他们头顶的紫色烟雾里。
原来，这怪异的紫色烟雾，都是肉虫子亲口吐出来的。
爱丽丝突然想起和邮递员大叔一起过春节的场景。三人围坐在火锅周围，奶奶不停地往火锅里添加食材，爱丽丝开心地往外夹，邮递员大叔则自顾自地在一旁悠闲地抽着烟斗。而那烟斗的烟雾，不停地从大叔的嘴里、鼻孔里冒出来，与火锅的热气和成一块儿，滚滚升腾，在屋顶上汇成一团灰白的云雾……
“你居然带了奇怪的人回来。”
肉虫子的话别有深意。
细高个儿把爱丽丝带进堡垒的行为似乎坏了规矩。
“我是……”
爱丽丝从细高个儿身后闪出身来。
她不想给细高个儿先生找麻烦，她想替他解围。。
但细高个儿从斗篷里伸出手来，挡在爱丽丝面前。
“这不关你的事儿。”
细高个儿说。虽然爱丽丝看不到他的脸，但就算是只听口气，爱丽丝也猜得到他现在的表情。
面无表情。
或者，换句成语来讲，叫做“不怒自威”。
细高个儿先生压根儿没把肉虫的挑衅当回事儿——他一点儿不慌张，也不害怕，就这么笔挺挺的现在肉虫和爱丽丝中间，袒护着爱丽丝。
“哈——”
肉虫显然有些不高兴，但又无话可说。于是他只得用一声假装出来的短促哈欠演示自己的尴尬。
“人都在这儿？”
细高个儿先生问到。
肉虫子则装作听不到的样子，优哉游哉的又从管子里嘬了一口烟。
爱丽丝突然觉得他腮帮子瘪下去的用力吸烟的样子很滑稽。
“回答问题。”
细高个儿先生准确地按下台面上的某个按钮，欢闹的音乐戛然而止。
“滚开！”
肉虫挥手打开细高个儿的手掌，声音听起来额外暴躁。看来他对细高个儿乱动按钮的行为十分愤怒。
“你敢再动我的宝贝儿试试！”
“那就回答问题，今天的人都在这儿？”
“哼。”
肉虫不情愿地哼唧着，再次向着天花板伸长手臂，从上面拉下一个镶着金属环的本子，金属环里拴着铁链，一只链向天花板。肉虫子翻开本子，将脸凑上去——不，应该是漫不经心地将本子拉到他的眼前，仔细查阅着。
然后，隔着细高个儿先生的身影，爱丽丝看到了可笑的一幕：肉虫把本子从脸上挪开，困惑地看看细高个儿先生，然后，他用手扶了扶夹在眼窝里的圆形镜片，看看本子，又看看细高个儿。
肉虫的嘴角在不自然地抽动着，满脸通红。
真是可笑。
看来出了问题啊，肉虫该如何收场呢？
爱丽丝心想。
只见肉虫合上本子飞快地向下一拉、一松手，那本子便刷拉拉地升到了天花板顶端。
“你问这个干嘛？”
肉虫眉头紧锁，下巴内收，双臂交叉，陷入靠背，怏怏不乐地说道。
“主人的许可呢？”
肉虫颤抖着嘬了一口烟。
哪有什么许可，发现油脂的尸体后，细高个儿就直接带着爱丽丝来了这儿。
看到细高个儿缄口不言，肉虫继续说道：
“我的地盘儿，你说查就查，想查什么就查什么吗？你把我当成什么？”
“没错，你是很重要。要塞的所有人都离不开你，没有人——”他抬头看看天花板一角，那儿有个闪着红灯的摄像头，“就算是主人也不会轻易跟你翻脸，但是你别假装不知道，这既不等于大家喜欢你，也不等于大家怕你，更不等于你能任意妄为。”
说完这些，肉虫相当满意地舒了一口气。他脸上的皮肉又变回粉红色。
“我并不是故意找你麻烦。”细高个儿说，“这对我可没什么好处”
“哼。”
肉虫哼唧着。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烟。
“但是，”细高个儿继续说道，“油脂死了。”
“什么？！”
“我说，油脂死了。”
细高个儿慢悠悠地说道。
“死在了前厅，我从外面回来之前。”
爱丽丝看到，肉虫的面部抽动着。
但这还不够。
必须要为油脂报仇。
必须要让肉虫得到教训。
于是，细高个儿继续说道：
“是他杀。”
“当然，凶手肯定不是我和应声虫儿，更不是路易斯和安魂曲……我也相信绝不是你干的。但油脂的死不是小事情——咱们这儿已经有五年没死过人了。而且过去十几年里，咋们还没见过他杀……单就这种状况来看，主人就绝对不会放任不管——何况死的是油脂，难道你就不想找出杀人凶手？”
说罢，细高个儿看着肉虫变得仿如死灰的那张胖脸，向操作台伸出手——他将音量调扭重新拉高。
“来吧，”
在嘈杂的背景音乐中，细高个儿先生慢悠悠地说道：
“让我们看一看，缺席的究竟是谁？”
“哎呀，哎呀，究竟是谁？”
天狗鼻子不失时机地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