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不得了。”

细高个儿不自觉地后退两步。巨大的背包躺在他与传送台之间的空地上，背包的一角潺潺流出大量红色液体。

那是堡垒主人最离不开的葡萄酒。带有年份和产地标签、定期就要由细高个儿和天狗鼻子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带回来、被小心翼翼放到保险柜中保存的葡萄酒。

用堡垒主人的话说，如果没有这葡萄酒，他简直就要被活活饿死！因为城堡里所有的食物都难以下咽！

不小心砸碎这东西的话，没准儿会掉脑袋的。

既然爱丽丝帮忙搬了背包，那么她也要一并受到惩罚。

掉脑袋。

爱丽丝可不想不小心掉了脑袋。

她还没见到爸妈。

但是，这都是后话。

爱丽丝此刻正在一旁惊恐地尖叫着！

并不是为了那砸碎的葡萄酒。

必须要向各位说明的是，爱丽丝根本不知道背包中葡萄酒的重要性。

爱丽丝之所以尖叫，是因为传送带另一侧的阴影里，倚墙靠着一具肉体。

正是那本该在此迎接细高个儿和天狗鼻子的同伴。

“油脂。”

细高个儿喃喃道。

爱丽丝继续尖叫。

“闭嘴，小姑娘。”

“呜呜……呜……，闭嘴吧，小姑娘。”

天狗鼻子附和道。

尽管天狗鼻子——不，尽管他体内的声虫努力模仿着细高个儿悲伤的语气，但这语调实在算不上难过。

爱丽丝的叫声仍然没有终止。

她有点儿歇斯底里。

她可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的看过一个人被刺穿胸膛的样子。

尽管灯光昏暗，但爱丽丝仍然能够看清楚油脂身上的每一根寒毛。她可以清晰地看到油脂裸露的长满水泡的身体、气球泄气般耷拉着的脑袋、滚圆肥硕的肚皮以及无力瘫在墙角的粗短四肢。

活像只生机全无的癞蛤蟆。

癞蛤蟆，不，油脂的右胸插着一把匕首。冰冷的刀刃刺开脂肪，完全没入胸膛，可见刺入力道之大。猩红的血水从刀口流出，顺着油脂和右肋淌到地上，淹没了金属地板上交错布置的短小三横线花纹。而整齐叠好，衣领朝前放在油脂右腿旁的外套，口袋的部位也已被鲜血彻底地染红。

“喂！！！”

细高个儿的怒吼吓了爱丽丝一跳。

“我说，闭嘴。”

细高个儿恶狠狠地盯着爱丽丝。他脸上的每一寸褶皱，仿佛都藏着一把尖刀。

爱丽丝止住了尖叫。

但恐惧并未消失。

出于这种恐惧，爱丽丝的喉结，仍然一边剧烈的抖动着，一边发出“咕、咕”的声音。

细高个儿可管不了那么多。他用力推开爱丽丝，绕过背包和传送台，径直向油脂走去。他要看看油脂到底是死是活。即便希望渺茫，但他仍然期待奇迹。

他站在油脂的血水里，血水沾湿长袍的边角。

然后，他弯下腰，将一根手指伸到油脂的鼻孔下面。

一秒、两秒、三秒……爱丽丝看着细高个儿保持着这姿势，一动不动，在门厅昏暗的灯光里变成一节诡异的木头。

几乎有一个小时之久。

“呼……”

细高个儿用他鼻孔中发出的一声叹息打破沉静。

这叹息又冗长、又沉重，就像祖母说出自己时日无多时的那一声一样。仿佛是早已憋在细高个儿的胸中的一口气，多年后终于能够冲破牢笼一般。从这叹息声，爱丽丝大概猜得到，名叫“油脂”的那个人已经死透了。

“是哪个混蛋……”

“究竟是哪个混蛋杀了你……”

“嗯哼、嗯哼，是哪个混蛋杀了你？”

天狗鼻子凑到一旁。

细高个儿拔出插在油脂胸口的匕首，然后站起身来，对着挂满油泥的荧光灯仔细端详。

他认得出那刀柄：黑色绝缘胶布从上至下一圈压一圈斜斜地缠在刀柄上——由于绝缘胶布本身就带有粗糙又粘手的质感，因此，这是堡垒里的伙计们用来给匕首防滑的常见手段。但与众不同的是，这匕首手柄上的每一圈胶布的宽度都保持着惊人的一致，而匕首的主人还在刀柄末端又用额外的一截绝缘胶布进行了固定。在瘦高个的印象里，堡垒中很少有人会这么干。

这是剔骨路易斯用来放血的匕首。

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

“小姑娘。”

细高个儿转过身，面对着爱丽丝。借着光，爱丽丝看到他脸上发亮的两行眼泪。

“小姑娘，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个……”细高个儿一边说，一边从袍子里掏出一个沙漏放在传送带上。

“第一个选择：你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儿，其他的地方哪儿都不许去。直到这沙漏里的沙子漏光，堡垒的大门就会自动打开。到时候，你就可以从这里出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该去哪儿就去哪儿。”

“哎呀，哎呀，去哪儿都可以！”天狗鼻子用幸灾乐祸般的口吻附和着。

“这个……要多久才能……”爱丽丝问道。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细高个儿拿着匕首，从油脂的血泊中走出来，他的长袍在地上拖拽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按照堡垒的规矩，我和这家伙每三十天出门补给一次。这沙漏，就是我们用来计算时间的工具。也就是说，从现在起到这沙子漏光，需要三十天。”

“不过你放心，在大门封闭期间，不会有人来打扰你。除非……”

“嗯？”

“请你稍等。”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样，细高个儿快速走回到油脂的尸体前。他弯下腰，先是捡起油脂沾了血的外套摸了摸，又将手伸进油脂的裤口袋。

找到了。

细高个儿从幼稚的右侧裤口袋掏出一张卡片，冲爱丽丝晃了晃。

“除非有人从我这儿偷走这个。”

借着灯光，爱丽丝大略看到了卡片的样子：手掌大小，泛着金属光泽，卡片上毫无规则的切割出若干怪异的几何形状。根据细高个儿之前的话，爱丽丝很快判断出那正是进出这间门厅的钥匙。

“当然，有一种可能性无法排除。”

哎哎？所以这种可能性是指……

“恐怕凶手早就复制了这张钥匙卡，在我找到他之前，他随时会回来这里也说不定。尽管他的目的可能是清理现场，但如果发现还有你这个人的存在的话，杀人灭口是他最好的选择。”

懂了，爱丽丝僵硬的点点头。

这可不是好选择。

“至于你的饮食和排泄。”

细高个儿指指传送台。

“咱们靠它完成。我会尽力保证你的每一餐和生理需求。”

……

没关系，单从杀人凶手随时会回来杀人灭口这个可能性上来说，第一个就不是好选择。

“至于第二个选择，很简单。”细高个儿说到。

“是呀！是呀！真的很简单呀！”

天狗鼻子应和道。

其实并不简单吧，爱丽丝心想。因为天狗鼻子的语气里完全听不出任何“真的很简单”的语气。何况第一个选择真的是……

“跟我走。”

“什么？”

爱丽丝吃了一惊。

“我说，跟我走。”细高个儿重复道。“跟我进入这座堡垒的内部，一路穿过工厂和走廊，去往各个房间，找出杀害油脂的凶手，然后我再向主人禀报，请求他放你出去。”

听起来似乎很有意思。

追击杀人凶手，就和小时候常玩的藏猫猫游戏一样，不是吗？爱丽丝瞬间想起小时候玩藏猫猫游戏的场景：100声倒数令下，小伙伴们全都消失踪影，爱丽丝要从她能够想到的地方：床底下、衣柜里、水池里、树顶上……凡是能够藏人地方都得算上，把小伙伴们一个一个找出来。虽然找到半数以上的人，爱丽丝就可以摆脱当鬼的命运，但通常情况下爱丽丝没办法找到所有人。于是爱丽丝总会苦恼：为什么总有些小伙伴是无法找到的呢？他们并不见得躲藏在多么难以捉摸的地方——甚至有些地方也是自己曾经的藏身之处。但那时的爱丽丝就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往那些地方去找。

就好像是自己故意欺骗自己一样。

这是什么原因？

明明知道却又明明不知道。

“但是，主人不会放你走也说不定。”

什么？

“主人的情绪阴晴不定，主人的心思难以捉摸。主人是这座城堡的统治者，堡垒里的事情都归主人说了算，即便我们抓到了杀害油脂的凶手，该如何惩罚他也由主人说了算。所以主人会不会放你走谁也说不准。而主人做的决定却没有任何人能够更改。”

细高个儿以万分敬畏的语气说道。

“但是主人也讨厌麻烦。”

“相当，相当，相当地讨厌麻烦。”

“所以他会毫不犹豫的放走你这个麻烦鬼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

虽然被人称作麻烦鬼是相当令人懊恼的事，但此刻爱丽丝却十分希望能够被这堡垒的主人当成麻烦鬼。

“所以，你要选哪个？”

细高个儿一边问，一边将钥匙卡插入门旁的插槽中。

咔啦啦。

伴随齿轮转动的声音和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味儿，通往堡垒内部的铁门缓缓打开。

“我跟你走。”

爱丽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