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我揉了揉眼睛，这几天的事情太多了，我怕的是自己头眼昏花，情绪过度。当我再看过去的时候，确认无误，就是一个男人在往不高的桥栏杆上爬，我心头再次格登了一下，急忙向前跑去，边跑边喊，“快下来，危险！”

那个人看了我一眼，仍然我行我素地往栏杆上爬。

我急了，恨不得像闪电一样过去，拉住他，看来他是绝望得无可救药了，光喊解决不到问题。

当我跑到那个男人身边时，那个男人已经翻到了栏杆上，正蹲在那里向外看呢。

不由分说，我一把拉住他，向他大叫，“你下来，上面危险！”这是一个略显胖，平头正脸，身材中等身体壮实的男人，一件灰色茄克和一条青色长裤。

我本以为他会显得慌张，而且大叫，大叫你不要管我让我去死之类，没想到的是，他用莫明其妙的眼神看了我好一阵，才又莫明其妙地向我说道：“你干吗？”

我干吗，我不是来救你吗，还说我干吗。我见他这个反应，有点儿生气，“你在干吗？”

“我的事你少管！”他终于说出了那句我期待已久的话，不过他不是像我想的那样，悲悲怆怆地说的，而是怒火熊熊。

这个人真是不识好人心，他发火，我也有点儿火了，亏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来救他于岌岌可危之处，他还这样的对我，怎不叫我愤怒。“你到底想干什么？再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你也别这样啊，你知道吗，生命只有这一回，你这一跳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对得起你的孩子吗？对得起你的老婆吗？对得起你的父母吗？你到好，一跳了之，可这留给他们的就是一辈子的伤痛，你想过没有，嗯！”

我说了这么大一堆话，心中的的怒气还没有完全喷发出来。我的胸脯在大幅度起伏。

那个人已经不是不解地看着我了，而是惊讶地盯着我。好一阵，他忽然像是放了气的气球，嗖的一下就蔫瘪焉瘪的。蹲骑在桥栏杆上一声不吭。

见他那样子，我紧紧拉住他的手也松了不少，看来，我触到了他的痛处，我没打算马上就把他拉下来。要想救一个人，得从内心深处救起，否则，你就是把他拉下来了，你能保证你离开他后就不再爬上去，所以我语重心长地循循善劝，“做一回人也不容易啊，那些做牛做马想当家做人的畜牲，想做人都还做不了呢，你我都那么好的运气，承蒙老天爷的厚爱，做了能吃喝玩乐的人，你却要放弃，这不可惜。”

话说到这里，我感觉到有些不对，什么你我都那么好的运气，我的运气还好吗？老婆不要我，老妈大骂我，老爸不管我，到解放碑要钱，本想激将一下人们的同情心讨口饭吃，社会上的人却把我当作赌注一样，你偷你就去偷，看警察能不能把你抓住，不理我。呜呼！我变成了人还他妈的运气好？好他妈个屁滚尿流，要不是老子天生怕死，恐怕早就比他捷足先登，驾鹤西去了。

“你怎么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把我从悲天悯人的情绪中叫醒。

“哦，我没什么。”我说，忽然感觉到我拉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给放了，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我又很顺其自然的拉住了他。“我说兄弟，”我刚一说出这兄弟两字，就连忙改口，以前我在我的那些哥们中这样叫惯了，眼前这个三十几的人可比我大了好多啊，叫他兄弟实在是不象个话，“我说大哥，这世上哪有我们人过不去的坎，月球上都留下了我们人类的足迹。这生活中的一些毛毛事，渣渣事，你还跨不过去？有什么事你要多想想，为你的老婆孩子，为你的父母，为你的兄弟姐妹们多想想，他们是多么的需要你啊，孩子等着你拿钱给他读书，父母期盼着你给他们买黄金搭档和脑白金，兄弟姐妹有个三灾两痛的，还不要你来接济接济他们……”

“龟儿子你的话怎么这么多啊！”那个茄克大哥向我大吼一声，打断了我正才思敏捷的思维。我不解地望着凶巴巴的对方。

茄克大哥愤气喷喷的看我一阵后，突然眼神一暗，头又低垂下来。

我理解他，像这种极度悲伤的人，情绪有些反常，也是正常的，调整了一下被对方搅乱的心情，又开始搜词寻句，“时间是最好的医生，你只要跨过眼前这道砍，再大的……”

“别说了。”茄克男人又说，不过，这次，他是平平淡淡的说的。

“我得劝你个心服口服啊，不然……”后面的话我没说。那是不可以说出来的。

对方把脑袋稍微向外移了移，用右手指着桥外面的小坎，“你看那是什么？”

我好奇地看下去，一条二十公分不到的小砍上，一个诺基亚手机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一时没弄明白，抬起头望着他。

“刚才我在这里打电话的时候，一不小心，手机掉了下去，还好，没滚下去，要不一千多块就完了。”

妈那个巴子，老子白忙了一场，我松开了手，自嘲地低下了头，跟老子！我是神经错乱了。

那个茄克男人双手攀住桥栏杆上沿，身子向桥外缓缓下移，终于，他的脚踏着了那悬在外面、看上去非常让人担心的桥沿，而后，他定了定神，让呼吸平稳下来，这是当然的，双手撑抓桥栏杆的上端，还比较安全，但我设身处地看着他那个动作，我不禁心寒，双腿发酸，更不要说空出一只手去捡手机，那动作可想而知，要是专业的杂技演员来完成他那个动作，也是勉为其难了，滚滚长江水就像血盆大口在等着你。

茄克男人动了动，看来他的身体准备和心理准备都已经完毕，他左手抓住桥栏杆，弯下身子……

我在桥上看得心惊肉跳，瞬间一伸手，抓住了他的左手，给他的左手分担一部分力。

手机终于捡起来了，他把手机放在比较远的栏杆上。我本想给他拿住手机，但又觉得不妥，而他也不敢把手机放进他的衣袋里，他还要翻过来，这翻上翻下的，说不定就又掉了出来。

茄克男人放好手机后，看着滔滔江水，好长时间都没有翻上来的意思。

我抓住他的手一直就没放过，看着他悬在外面还觉得没事一般。我催他快点上来，“快上来呀，那里很危险的。”

他似乎是回过神来，“你放开我，你这样抓住我，我用不上力，怎么翻得过来。”

我想也是，就放开了他。

当我刚放开他，我突然发觉他的身子向外面倒去，我大叫一声，赶忙又伸手抓住他的衣领。

“你放开我！”茄克男人的语气有些重。

我放开他？我心里想：我这样做，是不是他觉得我少了他的皮，认为他没那个能力翻过桥栏杆。

接下来让我惊骇的是，他的身子又向外倒下去。我又不自主地一下把他抓住。

我知道他又要发火，所以在他平稳住了身子后，我就放了他，但我的眼神，犹如猫盯老鼠一样，死死地盯住茄克男人不放。

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个男人不但没发火，反而哭喊一声：“你就让我去死吧！”

042，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相信刚才还凶巴巴的男人，一下就堆软不拉几的了。

“你就放开我吧！”那个茄克男人用央求的口气跟我说道。“我真是不想活了，你就行行好，让我去死吧！”

这突然的变故，让我好一阵才缓过神情来。“你以为你想死就能死的吗？”这次，我拿出大哥哥样的神态，“死是一瞬间的事，你屁股都不拍一下就走了，可你想过你的老婆孩子没有，还有你的老爸老妈，你何曾为他们想过，你瞬间就去了，给他们带来的是无法弥补的、永无止尽的痛苦，你知道吗？”最后一句，我加大了语气，一是要符合我大哥的身份；二是要特别警醒他，切不可轻举妄动。

“就是因为他们，我才不得不去死啊！”那人哭着说，右手擤了一把鼻涕，而后把鼻涕甩下桥去。

“什么？”我非常不解，“你为他们而死？”

“对，我就是为他们而死的。我就是个祸害，我不死，他们就不得安宁。我死了，他们会活得好些。”

“你死了，他们绝对不会活得好。相反，他们只会活得更伤心。”

“不，我活着，就等于是害了他们，我把整个家都赌输了。父母因为我而没钱治病，孩子因为我连幼儿班都上不了，老婆因为我连娘家都回不去，你说，我还有什么用，我还有什么用啊！”

原来是根到长不短的赌棍，我心想，这赌棍危害一家老小，在社会上时有所闻。“谁个人没有个犯错误的时候，你改正了不就好了吗？”

“我改不了啊！”茄克男人说道。而后伸起他的右手，“你看看，我的手上少了什么？”

我看过去，但见他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头，少了小手指。

“这是我上一次在我老婆面前给剁的，就是为了戒赌。可后来，我还是管不住自己，还是去赌了，输了两万块，刚才茶馆的老板打电话催我还钱，我拿什么去还钱啊。”

我的妈呀，这年头，一个打工的输了两万块，也还是让人咂舌的。“输了就输了，你跟那个债主商量商量，等挣了钱后再还他不就得了。”

“那是高利贷，时间越拖越还不起，这件事我老婆还不知道，我上次砍这小指头的时候就发过毒誓，要是再赌，我就把右手全给砍了。我三十岁才讨了这么一个老婆，几轮几次的她都原谅我，我再也没脸面去见她了。我甚至连父母的钱都骗来给赌了。你说，我这种人还有用没有，你放开手，让我死了算了。”

“我就不懂，你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想死？你要死的人了，还有心情捡手机，还可惜那一千多块钱的手机？”

“在你来以前，我也没想过要死，那时我还没想到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你刚才提到了我的父母孩子和老婆，我便觉得我只有死，才对得起他们，我的赌只有死才能戒得了。”

我默默无语。一个剁了根手指头都还戒不了赌的赌棍，活着也真的是害了他全家，按道理讲，倒不如是死了好些，免得全家人跟着受累。

可这也不对呀，人家都说好死不如赖活，何况你这个死也不光彩。有位俏皮的人说过：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活不成。可像他那种环境，就是一种怕活不怕死的心理。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投入这母亲河的怀抱。他是个壮壮实实的农民工，比起那些光魔嘴皮子的人来说，更有其社会价值，死不得啊，更何况……

正当我信马由思，遏制不住链条式的想像时，那人一甩手，身子一翻，向下扑去。

还好，我的反应还算快，双手一伸，抓住了他的衣服。嘿嘿！在我面前想死，没那么容易。我虽然心中得意，但我感觉我还是冒了一身冷汗。龟儿子，他那危险一跳倒把我吓了一跳。

不好！看来我救死扶伤的行为把他惹毛了，他愤怒地向我吼：“你放开！”

我不答话，盘算着此情此境，敌我双方，他是主动我是被动，他如果决意要跳，我无论如何也是阻止不了他的。电视里面各种各样的救生画面历历在目，突然，我心生一计，对他说道：“你要跳，我不拦你，你的情况我也了解了，不过你遇到了我，如果我见死不救，不要说社会有识之士谴责我那样的空头话，今后我百年归终，升入天堂的时候，恐怕也要拒之门外打折扣。不过万一你想死，我也没办法，你看这霞光丽景如此美妙如画……”我说话很慢，我不是专业的作家，拼词凑句当然困难，幸亏我平时武侠小说读的多，胡乱编几句主谓不恰当的句子，也还是可以蒙混过关的。我的目的就是拖延时间，缓解他的情绪，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给老子简单些。”茄克男人不耐烦了。

没想到要死的人，也有像进花烛洞房那样迫不及待的。我感慨万千。“好！”我大声说，“既然你那么急着要去死，我也不耽误你的前程了。你把衣服裤子全脱光，我再也不拦你了。”

他一听，重新定了定眼神，不知所以地看着我，而后轻轻用手指着我的头，细声慢气地问：“你脑壳是不是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