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龙辰幸
作者:风镜旋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621

看到秦矜汐在绣的那条赤金螭龙,楚轩瑶就分外头疼——皇帝大人十月初一要过生辰,今天已经是九月十廿一了。秦矜汐很省事地每年送一幅螭龙图。听说她打八岁起就那么干,以前送给她爹,后来送给她哥。可楚轩瑶每天抓头还是想不出送什么。秦雍晗的职业是皇帝,什么东西没有啊,还要她这个每月被克扣月俸的穷人送什么?霰汐宫里的存货很缺,太后虽在四个月里赏了她不少玩意儿,但大多是女孩子的首饰,总不好意思送一支金步摇给他,然后说:“臣妾恭祝皇上早日把金步摇送出去结束单身生活。”——皇帝就是这点好,结多少次婚都是钻石王老五。

她看看不停抖手的秦矜汐,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凑上去神色暧昧咬耳朵:“累了吧?绣得完不?”

秦矜汐气恼地说,“有点紧……唉,今年都忘记了,应该早点准备才是。”

心想你少绣点桃之夭夭不就结了,可还是堆起善良的微笑道:“每年送这个不太好吧?”

秦矜汐抿了抿嘴“啧”了一声:“龙最合适了。”

“那你就不会想想别的样子的龙?总是螭龙……光套色就套死了。来,姐姐给你画一张!”楚轩瑶一捋袖子拿起竹笔在纸上描起来,不多时便成型了。

“啊……这都可以?”秦矜汐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条有大鼻孔的龙,浑身一哆嗦。

“色彩比较少,但是比你那个明晃晃的金色鲜艳多了,而且简单不是?这样一定可以准时交差。”

秦矜汐看她用绿色的颜料抹来抹去,痛苦地计较着要不要推掉重来。等她画完,她不经意发出一声轻微的赞叹:“哇……这真得是龙吗?怎么那么……”

“可爱吧!”

“那除了这个还要绣什么?”她觉得白底上那么一只吐着舌头两腿站立的龙还是单调了些,不料楚轩瑶拿来各色竹笔在旁边写出歪字,大大小小不说还圆乎乎的,就像刚足月的小娃娃。楚轩瑶看到自己写出“廿一龙辰,德疆无尘”不禁嗤笑,自己也真是够狗腿了。

秦矜汐接过来,咬咬牙道,“好吧,就这个了,皇兄不喜欢拿你祭天。”

“那这个可不可以算我一份?”楚轩瑶眨巴眨巴眼睛道。

“什么?就画了幅画就想五五分啊,不行!大尾巴狼!”秦矜汐夺过画纸抱在怀里,转身就跑得没影了。

“设计也是一种劳动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她瘪瘪嘴看着她跑远的背影,很委屈地说。

无果,转投墨墨。墨墨笑道:“好啊小懒骨头,我弹你唱就是了。”

楚轩瑶暴吼一声:“真是太兄弟了,以后一定为你两肋插刀。”

“那唱哪首呢?要不这样吧,我把皇兄叫来,你们一起唱那首什么嫁个我的。可好?”

“我往你两肋插刀……”楚轩瑶咬了咬唇,没有注意到他有一丝痴迷地看着她唇上咬出的血印。

“逗你玩的,这个给你,”他变出一大块桂花糕,看她立马张开血盆大口凑上去,乐呵呵地用紫音箫拨了拨她被风吹乱的长发。“皇兄生辰的时候……还是不要太出挑吧。”

楚轩瑶眯了眯眼睛心不在焉地靠着女墙,“知道了知道了——可是到底送些什么呢?”

“我那里刚好有一张血珊瑚嵌云母屏风,那天大件的贡礼都会堆在偏殿,我系上你的名字不就成了?满意了吧。”

楚轩瑶“唉”地叹了口气:“不满意,我想要。”

转眼就到了十月初一。昙姿早早把她从复斗帐里挖出来,套上一件粉红玫瑰香紧缎袄,下面是缭绕着蜀绣的缟玦绡裳,每一个褶子里都缀着银铃,一动便传出悦耳的震鸣。半截式露指的薄质锦绣手套包裹起纤细的手指,指尖葱白如水。

“发髻是没有办法了,”纤月挽起一束发用蝶形梳篦轻轻掠过,“简单些就是了,到时候所有人都顶着一头云仙髻,肯定是公主最出挑——公主的发那么美。”昙姿轻笑着点点头,小心地抬起她搁在梳妆台沿上打瞌睡的头,垫上一串银色的星坠流苏。而纤月则在耳后理出两股发,绕成一束以粉绸松系,镶上一粒南珠。

“好了没?”楚轩瑶揉揉眼睛,看也不看便从暗棕酸枝木椅上起身。踏出殿门的时候,清继的眼神停留在她身上超过三秒。

“神了,清继居然舍得看我。”如此想着,也不管身后偷笑的昙姿芙影,自顾自往两仪宫游荡。

走近两仪宫,里头张灯结彩的热闹让楚轩瑶感到一丝寂寞,眼中划过一道黯然。看着太后正忙得团团转,觉得这里也不好那里也不好的样子,她突然想起那个总是陷在沙发里和她一起分蛋糕吃、飙卡拉OK的妈。

秦矜汐看到她就跑过来凝着眉拍拍她的肩,“你有事干了。”

“啊?”

于是一柱香后,她不尴不尬地站到了树荫底下,手捏成拳狠狠砸着头,后悔怎么不睡得晚些——秦矜汐交给她的任务不是一般得惊悚。她神情凝重地告诉她两仪宫里头出了点小问题,但是秦雍晗已经在龙翔宫礼毕往两仪宫来了。

“拖住皇兄。”

“嗯?拖到什么时候?”

“我来了为止。”

楚轩瑶在地上画了无数个圈圈之后终于听到嘈杂自远而近。宫妃们都是些乖巧伶俐的主儿,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出现,所以秦雍晗一路走来,身边早已围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无数的水滴凝入了那条洪流中。

楚轩瑶咽了口口水,这么贸贸然冲出去会被很多双眼睛戳,可是她往那一站就已经被很多双眼睛戳了。见秦雍晗驻步略偏头看着她,只好磨蹭到甬道上行了大礼:“参见皇上。”

“嗯。”他应了声便抬步从她身边迈过,楚轩瑶下意识地躲开他的袍角,待回过神时他已经走出很远了。

她没有办法,在宫妃们夹杂着太多东西的眼神中起身,撩起裙摆小跑到他面前又乖乖跪好。“臣……臣……臣妾,”她在心里“呸”了一口,结结巴巴道,“臣妾有话要说。”

秦雍晗顿步,静静地俯视着她。“讲。”

待他真让她讲了她反倒茫然地不知所措,讲、讲什么?“那个……话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秦雍晗冷哼一声又自顾自往前走。突然听到背后叫道:“皇上看天上!”

宫妃们都不由自主顺着她的手指,伸长脖子看着天高日晶,但是她的目标却丝毫不为所动,定力可嘉。

楚轩瑶“唉”了一声摇摇头,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低着头拎着裙摆小跑着追去。结果秦雍晗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简直像飞一样,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能看见两仪宫的醴雨亭了。脑海中浮想起秦矜汐危险的眼神,心里大叫一声不好,咬牙提速。

到两人就差一臂距离时,秦雍晗蓦然转过头不悦道:“皇储妃一路追着朕……”然后他的瞳孔立马呈涣散状,再也说不话来。而楚轩瑶眼前一黑,鼻尖灌进满满的龙涎香,哀叹着皇帝大人没事玩什么回马枪啊?

秦雍晗慢慢向后倒去,第一个念头是——朕是皇帝。

第二个念头是——朕居然被一个宫妃推倒了。

来不及想其他的,“呯”一声后,那个宫妃从他胸口抬起头很抱歉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质量大所以惯性大。”

秦雍晗抬起手摸摸吃痛的后脑勺,眯了眯眼无话可说。看到她还一脸等待恕罪的样子,不禁吼道:“先给我起来!”

楚轩瑶被吼了一声受宠若惊——皇上居然连朕都不用了。讪讪地陪着笑,欲支着地面撑起来,不料被他的腰带一够,继续摔在他胸口。

“我真得不是故意的!”她抬起头揪着脑袋愤恨地咬牙切齿,因为秦雍晗冷着一张脸说,“你肯定是故意的。”

赶来的宫妃看到这一幕,吸气声立马排山倒海地压来。她们不禁闷闷想:这样争宠的法子也只有皇储妃有胆量做。不巧秦矜汐准时出现,瞪着大眼睛傻傻地说:“龙啃?!”

算是最精辟的点评了。

后来一整天楚轩瑶都窝在两仪宫偏殿的墙角里,每一阵丝竹声都让她瑟瑟发抖。过了会儿秦矜汐也跑过来挨着她一齐坐着,她送的刺绣被众人笑了一柱香左右,余威波及到很多年以后。

而殿上的秦雍晗面无表情地看空出来的席位,太后则蜻蜓点水地问道:“皇储妃如此失仪,皇上准备怎么处置她啊?”

“哦……今晚上由她侍寝吧。”他把目光投向右下首的弟弟,眼里一丝坏笑,如愿以偿地看到他的脸色转瞬变得雪白。

承平五年十月初一,楚轩谣本来以为会一辈子记得这个日子。

“公主,凤鸾春恩车已经停在外头了,还是快起来更衣吧。”昙姿摸着床上那团突起的大包说。凤鸾春恩车,乘载着深宫里每一个女子的梦想和牺牲,正在霰汐宫外等候它今日的主人。

“我真得不要和他抱对!”楚轩瑶捂在锦被里头满头是汗地喊。以前和秦矜汐去“晴仪汤”泡温泉,经常碰到披着薄绡的宫妃被引到那辆车上,送去龙翔宫侍寝。那时候,楚轩瑶就摇着头无可奈何地说:“又去抱对。”

“抱对是什么意思?”

她觉得那池水有些肮脏,用手撩拨着热气腾腾的水面,企图看穿水下包藏着的祸心。“夏天看青蛙去。”

而如今轮到她了。她抽着鼻子想皇帝心眼太小了,只不过被压倒了而已,居然当天就要她还回来。她不知道今夜有多少宫妃在默默地磨刀,一边骂她狐狸精,一边想着以后也要找机会直接把秦雍晗推倒。

多省事!

楚轩瑶哽咽着央了她们半日,昙姿也被她引得泪水涟涟,搂着她的肩恨不得找人替。可连隅都过来催了,就算是芙影也只能扯着嘴角哀怨。楚轩瑶没有办法,一步一步走向那辆华丽的大车,回望霰汐宫门口站着的她们时突然泪流满面。

她抚着紫檀木车轼上车,心中暗暗发誓,若是秦雍晗敢动她,绝对把他带去净身。转念一想路太远了,没有直接带匕首来得合算。可惜她全身上下连根簪子也没有,自尽都不成——她才不要咬舌或是撞墙呢,太没美感了。一个人一辈子才死一次,总要漂亮地离开——啊呸,她使劲擦去眼眶中的眼泪,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行至半道,她突然觉得头顶一亮,抬头居然望见了星星。她立马止住了眼泪,惊讶地望着天空说:“敞篷的……”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呯”地掉下来砸在她身后,金属与沉香木的撞击让她不禁缩了缩肩。她回过头看了一眼那个黑影,发现他左肩上有一朵银质的菊花,长长的流苏直至肋下,弯了个好看的弧度没入胸口的铠甲上。看来是个金吾卫军官。

“你……”她本能地觉得拯救她的王子降生了,却看到他的脑袋旁还有一双靴子。顺着靴子往上看,居然发现她身后还有一个人!不,是莫名其妙地坐着一大排人。“你们……”

向寂南从颠簸着的车厢中爬起来,偏过头问邢绎:“怎么不打晕她?”说着挥手向楚轩瑶劈来。她一时没从那么惊愕的剧情中醒转,连躲都忘记了。谁知这时车急急转了个弯,向寂南向她左肩劈下去的手偏了几个角度,堪堪打在她头顶。

“要打还轮得到你啊,”邢绎没好气地说,“白先生说这是他学生,很笨的,没关系——喂,十一,怎么不说话?”他看向寂南和楚轩瑶保持着那个切西瓜与被切的姿势,不禁狐疑地推了推他。

向寂南回过头说:“手好痛,不是安容华。”话音刚落楚轩瑶就抱着头倒在一边大哭起来。

“你小子够大胆,”邢绎很同情地看看他,又看看她,说,“连皇储妃都敢打。”

“你不会打准点——”楚轩瑶头搁在一震一震的厢壁上,喷眼泪。

“呃对不住,”向寂南不禁涨红了脸坐在她身边诚恳地说,“刚才车转弯了没打准,下回一定打晕。”

楚轩瑶起身狠狠给了他一个左钩拳,像秦矜汐一样读破音道:“滚!”

向寂南自知理亏,抹了抹鼻血也不多话,站起来把那个车顶重新装上去,车里又是漆黑一片。

静默很久,只有楚轩瑶微微的啜泣声,最后连这点活气也没有了。大黑天一大车男人居然坐在凤鸾春恩车上,这事儿不是一般得诡异。她正胡思乱想着,有个温厚的男声清了清喉说:“五哥,能不能和皇上说说,以后就不能不坐这车?不知道的还当咱是男宠呢。大不了一起翻宫墙嘛……”

邢绎拍了拍简夙肜的肩膀,“年轻人,从辰德宫到龙翔宫少说也有好几里地呢,宫墙十来道总有的。你是行,想想十一啊,背着盔甲飞你去试试——再说,男宠轮得到你啊?白先生还在呢。”

楚轩瑶支楞着耳朵听了他的话不禁大快,“皇上和老师真得是……”

“别听他胡说,他妒嫉南枯家丫头成天跟白先生屁股后面,一有空就诋毁人家!”向寂南凑过头邀功似地答道。话音刚落车厢里就响起一片低低的笑声,其中属那个温厚的男声笑得最浪荡。

邢绎转过头对简夙肜狠狠地说,“休想娶我们家聿薇!”简夙肜马上不笑了,义正严词地说:“哪的话,五哥哪会看上南枯玖璃啊?一点不配是吧?嗯……一点都不配。”

楚轩瑶低下一滴冷汗,车里马上又恢复了静默。她现在晓得安如瑟为什么老是被招幸了,原来一上车就被打晕丢到龙翔宫里头,真是可怜。

黑暗里有个人隐在角落中,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但看着她胜雪的霜衣,那双安静的眸子泛起了一丝轻轻的涟漪。

他能看到她,可她却看不到他。

经过一晚上的折腾,楚轩瑶再也不怕侍寝了,她发现自己可以在龙床上乱滚乱爬倒着睡斜着睡拱着睡,也可以在大大的寝殿里飙维塔斯的歌剧二。秦雍晗根本不回来就寝嘛,敢情吓她眼泪。二十九重帘幕一下,谁知道她在里头干嘛?

但一开始还是紧张得要命,熬到了五更听到沉沉的脚步声,一颗心就悬得老高。秦雍晗疲沓地走进内殿更衣,诧异地看了眼立在角落的她,问了句“这么早起了”,也就不再多语。他斟上一杯浓茶一饮而尽,端正了冕旒便匆匆走了。

也算是宵旰勤政。

只不过第二天太后那里很难交代。其实她挺邪恶地想大不了套狗血H场面,本来已经准备豁出去自编自的,结果关键时刻皇帝赶来对兴冲冲的太后说:“母后,皇储妃还未及笄。”

于嫣络一怔,居然把这茬给忘了,干笑了几声赶紧把二位送出宫——太后也有算漏的时候。可于嫣络转念又一想,谣儿还未成年你招幸人家干嘛?

后来的几个月里秦雍晗又招幸了她几次,碰到他不倒时差要好好睡觉的时候,楚轩瑶就老实地抱着被褥睡在地上。“真是一点都不绅士。”

不过就算秦雍晗邀请她睡床,恐怕她也要骂他色狼的。<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