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苍狼孤血
作者:风镜旋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639

第二天楚轩瑶起得特别早,因为她要面对一个人——太学祭酒白玄雷。虽然只是与他打了照面,但楚轩瑶隐隐觉得,这个人绝不简单。记得墨王昨天对她说,你真是好运气,白先生是世上最好的老师,他从来不教你没有用的东西。

等她踏入东宫正殿才发现,那里面空无一人。她等了等,直到有人轻声道“你来了”,才发现他早已侯在阁楼上。

她踏着古旧的楼梯走上阁楼,发现上面有一间小小的阁室,惟一的窗口正对着殿前广场。天很湿闷,乌云填满了整个窗框,明明只是清晨却黯淡的像是傍晚。白玄雷跪坐在青皮竹蔑席上,面前一枝小小的蜡烛,光心在晨风中剧烈地摇晃。

他带着淡定的微笑对她点点头,“坐。”

她硬着头皮学他的样跪坐在他对面。他们中间什么也没有,只有身侧的窗框,和合拢的门帘。

“娘娘想要学些什么?”

楚轩瑶低着头想了很久,说,“我不晓得。”

“那娘娘想要什么?”

“嗯……自由。”

“是件好东西啊。只不过你若想得到,会失去许多。”

“我一无所有。”楚轩瑶坦然地说。

“不,你并非一无所有,至少现在你还不是和我一样的人。”白玄雷顿了顿,突然问她,“想一想,你是谁。”

“晋庭王女,皇室储妃。”

“确信这八个字,不要怀疑。”白玄雷嘴边的笑容更深了些,“除了这八个字你什么都不是。后宫是一张很大的网,每个人都是其上的节点,你是最形单影只的人,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因为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很强大,强大到打破那张网的平衡。——在后宫乃至雷城里,你看起来如此势微,但你的身后是十二国诸侯,你真正了解你的敌人吗?”

楚轩瑶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她步入皇宫不过短短三个月,但其中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每一件事情下隐匿的线索,她都找不到尽头。“是……皇上和宫妃。”

“不,秦雍晗并不是你的敌人。”楚轩瑶惊异于他居然敢直呼君上的名讳,猛然抬头却看到他逐渐淡褪的笑容下隐匿的深沉。“他一直都在保护你,并且将一直保护你,甚至在他的心里只有你可以为他诞下皇嗣。你的父亲默认着他对你五年的禁闭,因为他晓得不那样你活不到成年。不要被他的表相蒙蔽了眼睛,他是隐忍的人,即使他对你的父亲有多少淤积的恨意,他也不会舍弃你。

“朔方钦颜是他的腠理之患,诸侯是他的肘腋之患,但只有公卿才是他的心头大患。在后宫里头从来都只有两派人,公卿党和帝党,而你是局外人。你只需要在一旁静静地看,在适当的时候放下你的筹码。所以,不要陷入后宫的纷争,因为你不需要,你已站在制高点。但是同样也不要爱上他,爱会让你失去足够冷静的判断,失去你可以立足的牵制点——爱会遮蔽你的心。”

“我不会爱上他的,我爱不起。”

白玄雷眼里流露出一丝满意。“后宫的女人都不好对付,你不要深涉但是可以慢慢在里面历练。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老师想早些看到你独自担当。你不会一辈子都只是皇储妃,你也不会一辈子呆在宫里。若是你父亲坚持的话,你甚至会是下一代的晋国国主——你不是一般的宫妃,不要去做底下人那些愚蠢的事情。

“还有,确信一切,不要怀疑。”

“确信?怀疑……?”她有些惶惑地咀嚼着这两个词。

“细细想一想你身边的人,他们的身份和那身份之后代表的意义。虽然秦雍晗会保护你,但当他需要在你和他自己之间抉择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自己。那个时候你不能怨任何人,因为他是君上。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牺牲任何一个人只因为他是君上。太后也一样。”他深深看了看身边摇曳的烛光,他的学生已经没有一丝血色,“确信这一点,在你危急的时候没有人会真正牺牲自己的利益来救你——因为你是局外人。”

“那我该怎么办?”

“你已经站在帝党的一边了,你的父亲就是这样选择的,他把你送进帝都也是这个道理。后宫中的每一个女子身后都有一个家族的容衰,或者祖荫蒙密或者已很稀疏,但当她们联合起来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六宫联手,兴废不过刹那。公卿一方面想看到的是各个姓氏在天家周旁的平衡,这样前朝的大姓也会联合起来一致对外,牵制住秦雍晗的每一个动作;另一方面他们寄希望于君上缥缈的心思里,希冀那些红颜可以使他们的姓氏凌驾于别家之上。——很可笑是吗?人都是贪婪的。

“谁也不晓得,在方外是否会有诸侯兵甲勤王,但恐怕有雄兵入驻也是虎视眈眈。秦雍晗只能靠自己。他想在后宫看到的是混乱,是争夺,是仇视——你要帮他搅动后宫这浑水,让她们争风吃醋甚至刀刃相见。在你解禁的三个月里你也许不晓得你自己做了什么,但你和皇上都做得很好。她们忌惮你,但因为他也并不亲近你,所以她们还在互相倾轧。只有静妃——你要小心她,她看得很远。隐性的政治交易无处不在,虽然说后妃不得干政,但她们入宫的时候便已肩负着使命。你也一样。

“不要去希冀可以相信任何人,你周围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相信。种子可以埋得很深很深,深到你看不见,一旦抽芽便是带毒的倒刺。也许你会看到很多人倒下,但记住无心便无伤。很多时候感情用事会有太多思惑牵缠,这样会让下一个倒下的人是你。”他顿了顿,厉声道,“可是你无论如何也不能倒。”

“那老师的话可以相信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为那小小光焰挡了一阵劲风。他看了看她斑驳的眸子里深深浅浅的无助,感觉到心里那漆黑的冰层被一股暖流化开,但他恐惧。一瞬间的恍惚中,他眼中又变成了那份凛烈的清华。“出了这里,就不要再相信老师。对我来说,你不比任何人特殊。”

她俯下头。“学生晓得了,老师为学生指了条明路。”

“继续下去,帮助花氏和牧氏,让她们可以牵制静妃——这是老师给你的第一个任务,你只有五个月的时间了。”他淡笑着拧灭了烛火,“走吧。”

“那老师……”

白玄雷掩住了门,挺直的背脊宛若拉开的弓。“我要想一想,到底应该教你什么。”

她掀帘而出,只剩他一个人隐在灰暗中,静默地感受着苍黄翻覆。他想到了他的“溟臾”。它的背是那样的硬挺,每磨一次,抽紧的刀背都将把刀刃弹出一分,使之更快更利。他需要这样一柄利刀,戳破覆在帝都上空厚重而腐朽的筋络,让那黑色的螭龙真正翱翔九天。也许是时候开封了,他需要天下用血来贡奉那螭龙成年。

白玄雷拨开门帘一个人安静地走出东宫。在裂羽中,若君上代表着达济天下,那么帝师代表着的,则是绝对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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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于嫣络看着林间白影一闪,微蹙眉道。

“不知太后娘娘宣臣有何事?”白衣人淡漠地回答。

在深夜寂静的太后宫中突然出现一个如此俊美的男人,任谁都不会不怀疑他的身份。

“你要动谣儿?”

“臣只是要收她为徒。”

“哼,”于嫣络难以掩饰她的厌恶,冷冷一笑,“只是这样吗,祭酒大人?你若是妄图伤到皇上……”

“臣现在还没有那份心。”

于嫣络看着他低俯的身形,不知该怎么回应他。她赤金色的深衣漫过已显颓势的青芜,蒙着一层湿冷的月辉。走到他面前,才蓦然发现几年不见,他的眉眼已如此像他死去的娘亲。

“谣儿涉世未深,你若想靠她牵动整个时局,我奉劝你三思。若被晋国王庭晓得,恐怕广寒楼的高手一招便能取你性命。”

“多谢。”音调像死水般无有波澜,“若太后深夜宣臣只为此,那臣下已说清道明了。娘娘千岁安康,臣,告退。”他始终没有抬头,亦没有一点畏惧。

背后,她的声音突然有些苍老,“苏木洛,苏木洛,能再叫我一声舅母吗?”

那席素衣突然像飞鸟敛住了翅膀般停驻,连风也不再能撼动他丝毫。他不答话,默然遁形而走。

“好,好,”于嫣络转身回殿,不知为何竟湿了脸庞。她想到他怨毒的、充血的眼睛不禁又惊又惧,回到殿中一把抹下了几上所有的瓷具。

闻声而来的宜露悄悄绕过满地碎片来到她身后,缓缓抚着她依然柔软的脊背。“小姐……可是见到他了?”

“他为什么要回来,他为什么不去死!他要复仇,为什么要拖上整个大夔的基业!”她狠命地拍着几案,语调里充塞着恨意和抑制不住的啜泣。“他是不祥之人啊……他身后定是累累的枯骨!他出生的那年……”于嫣络突然不敢再说下去,只怕任何提到他的话都变成了禁谶。她虚按着上唇任眼泪打湿了薄妆,听着遥远的尖细声音。她敛容:“可是皇上来了?”

宜露点点头,的确是秦雍晗请晚安来了。

“晗儿,”于嫣络隔着丝帐幽幽地说,“我们不争了,好吗?”年轻的君王诧异地听着他母亲异样的语调,不禁皱了皱眉。

“母后这是怎么了,宜露姑姑?”他不悦地扫了一眼近旁的她,凛声问,“恐是气血不足引了心悸的老毛病吧?传太医!——”

于是帘后的人不再说话。她晓得她拦不住自己的儿子,也晓得天下没有几个人能够勒住他的战车。<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