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亭絮
作者:风镜旋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685

楚轩谣一个人走在甬巷中,思虑晚上要不要冒着生命危险到越骊宫蹭饭,久积阴霾的天空突然落下一滴眼泪,堪堪打在她的头顶。楚轩瑶吃痛捂头,然后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下来。

出行时并为曾带伞,也没有淋雨的习惯,楚轩瑶抱着头匆匆向不远处那座精致的亭阁跑去。

刚踏上台阶就下意识地轻吟一句“帘外雨潺潺……”轻哼着不成曲的调子把头发拧干。转身欲往亭中走去,却突然发现亭子里还有一个人。

杜牧口中的宫女有不见者,三十六年。可是,她到底是命衰还是命硬啊,到哪儿都能随随便便恰好碰到到皇帝大人,这、这也未免太过凑巧了吧。

秦雍晗很明显也感觉到这一点,无声地看着她,似在思量皇储妃怎么那么快就找到他的坐标。就在她认为他很有可能逐她跪到亭外去的时候,他却低下头继续翻他的书页。

楚轩瑶一想完了完了,这老男人一定自恋地以为本姑娘故意跑来找他,可又没有办法,只好磨蹭磨蹭到对面的石椅上坐下,不时好奇地低下头去看那本书的封面。

又是诗经啊。不文皇帝喜欢诗经是因为别的书看不懂吗?有意思。他似乎也是进来躲雨的,散发上沾了不少雨水,天青色织锦袍服上亦是灰蒙一片。他一边翻阅一边小心地揩干书页上的水珠,指腹温柔得像在揩去情人的眼泪。

见帝帝没有要理她的意思,便一个人踱到阑干旁闷骚。

夏季的雨来势汹汹,却一时半刻没有要停的意思。好不容易渐渐稀了下来,又是一阵疾风催来下一波遒劲。

所幸此亭地势极高,她趴在阑干上望去绿草丰缛而掩隐,不远处的太清池湖珠四散,烟横雾敛。她闭上眼睛吸了口润泽而清爽的凉气,不知为何闻到了迷迭香的味道。

“喂,”她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甚是无奈地眨眨眼睛。那个声音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这样有什么不妥,反而因为没有听到回答而不耐烦地又跟上一句,“喂。”

“是,皇上。”她转身看着她,清疏地回道。

秦雍晗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继而问道:“温德宫里的那个东西你晓得?”

“是。”

他也不多问,沉默了一会儿说:“念书念得怎么样?”

“好。”

“夫子都教了些什么?”

“四书五经。”

秦雍晗点点头,是时候直捣黄龙了。“朕听说你们两个上课很不用心。”

楚轩瑶脸部有些抽搐。楚少孤不会真的跑到龙翔宫、抱着帝帝的裤衩涕泪横流地告状了吧?不知怎么地她有些同情起帝帝来,他总不能听老头说话时自顾自发呆绣花或者睡觉。能听完他告状也需要很大的耐性,和很好的文言积淀啊。

“嗯……夫子教得有些深,可能一时半会儿跟不上。”楚轩瑶找了条不错的理由——一个不识字的孩子去上楚少孤的课肯定很折寿。反正是公主伴读,秦矜汐考试能及格就可以撒花了。再说,宫妃里头不识字者和七步能诗者可以说是平分秋色。

秦雍晗少有地点头赞同,“但万不可失礼。”

“是。”

秦雍晗望着亭外暗自想,自己不文没关系,清者自清,倒是什么时候该去东宫看看那个小机灵鬼。

“皇上——”雨渐稀,一个细魅的女声渐渐拾级而上,慢慢露出伞尖,继而是玉石围边,黄金之架。盈盈一拜,待尖尖窄窄的下巴与娇魅的大眼或嗔或痴的一瞥,楚轩瑶骨头酥麻不说,深衣里全是寒气。来的人正是安如瑟,楚轩瑶潜意识里的第一复仇对象。就是她把那个楚轩瑶推下水的!私底下霰汐宫里的人都把安嫔叫做“静贞杀使”,听这名字就晓得是静妃的天字一号效死者。

幸亏楚轩瑶不喜欢那个老男人,否则看到这号女人恐怕都要抓狂,跑上去撕烂她的脸了。没有办法,贞妃和安嫔引领后宫“艳”派潮流,虽然出身卑微,脾性也不好,但是因为拿手好戏是让人销魂蚀骨,而且从不在皇帝面前发脾气,所以一直很得宠。不过安嫔美是美,脸上却怎么看怎么写着“小妾”两个字,也算是悲哀了。

瞥一眼秦雍晗,看他脸不红心不跳,面不改色微微一笑,丝毫不为所动地点点头道“爱妃请起”,就不由得做了个呕吐的动作。我就是个“喂”她就是“爱妃”啊?还一本正经的样子……回过神一看,发现安嫔正迷惘朝自己看来,而秦雍晗正隐含怒气地斜睨着自己,难道刚才呕吐被发现了?

“妒妇。”秦雍晗冷冷说,指了指身旁的位置让安嫔坐下。

楚轩瑶不可置信地微张着嘴巴,哭笑不得,只好耷拉着脑袋靠着阑干站定。如果冲上去认真地对秦雍晗说:“皇上啊,我又没看上你……”估计会被打飞到北极。

安如瑟掩嘴失声,退后一步道:“臣妾不敢。储妃尚且侍立,臣妾岂敢安坐。”

“朕要你坐。”

安如瑟强按住心里的狂喜,害怕地偷觑一眼楚轩瑶,眼中似是盛满了无奈的歉意,但掩饰不住丝丝缕缕的骄傲。楚轩瑶心下觉得好笑,甚不在意地去看渐渐清明的天。

听背后安嫔絮絮地说着什么,肉麻兮兮地想啊念啊思啊,不由得祈祷雨快停吧……安如瑟兴奋地看着秦雍晗的眼睛,却并未发现他神思已远。

“风子——风子——”听到有个声音在太清池边响起,楚轩瑶便不由得揪紧了心。全世界就一个人会那么叫她,其实秦矜汐叫她“风”,只是高兴或者不高兴的时候都会加个“子”字在后面。

“真是的,”秦矜汐抹抹头上的汗,瘪了瘪嘴不满道:“连伞也懒得带——藏在哪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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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不得跑那么快,原来是去找我皇兄去了——”秦矜汐凑上去带着一脸坏笑,“可惜哦可惜,安嫔挡道,惑计难施。”

“是啊,”楚轩瑶配合地怨叹,“我没有公主殿下的能耐,把少孤兄迷得七晕八素,每晚留你在东宫喝凉茶。”

秦矜汐看看她带着揶揄的神色,低下头狠狠踩了她一脚,还很不留情面地拧了拧,皇储妃的呼号马上传到太清池的另一边去了。

“不许胡说八道!我心里已经有人了——”秦矜汐不无骄傲地扭扭头,刚才还残忍的神色一下子转到甜蜜幸福状,背负着手施施然走开了。

“人心里没你吧。”

秦矜汐被戳到痛楚回过身狠狠瞪了她一眼,“哼皇兄才不会喜欢你呢!”

楚轩瑶蹬了蹬腿,发现居然还能用,不禁喜从中来:“那我要谢天谢地了。”

“我有时候觉得你很奇怪,”秦矜汐回过身仄歪着头轻笑着看她的眼睛,“每个女人都想被夫君宠爱,为什么你不想啊?”

“因为他还不是我夫君——更何况,我不是很喜欢他的职业。你看到你夫君有三千个小妾你是什么感觉啊?三千零二角恋,啧啧……”三体运动就够呛人,不要说再添三个零在后头。“我做了大,要愁有那么多小的;做了小……屁我会做小!你的皇嫂们都是没有定力,才拜倒在你皇兄的裤衩下的。别为了一棵小树放弃热带雨林嘛,一株树上吊死——枉、少、年!”她说得义正严词,又狞笑着搭上秦矜汐的肩,“再说我有佳人在侧——其实我这个人很好的,只是出生的时候脐带剪错了地方而已……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看到秦矜汐又补了一脚,楚轩瑶不禁哭丧着脸求饶道:“娘子,你就可怜可怜你娇滴滴的夫吧!”

“去!谁是你娘子!——不过我很好奇,你……”秦矜汐用拇指扣在食指上,发髻上的蝴蝶簪随她形动而欲飞,“你喜欢怎么样子的男人?”

楚轩瑶“嗯”了一声,“怎么,你要帮我找面首吗?真是好姐妹。”

秦矜汐鄙夷地“哼”了一声,“你这个促狭的东西,随便问问而已就乐成这样,我这个做妹子的还会让皇兄头上飘一大朵绿云不成?”

“哦,”楚轩瑶点点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我希望他有长长的、柔顺的银发和灰蓝的眼睛——”

秦矜汐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妖怪!”

“什么妖怪啊,精灵王子好不好?不过既然你无法接受,那就换一种好了。嗯……”

其实楚轩瑶一直都喜欢穿黑风衣的男人,高高的立领遮住半边脸庞,然后压低帽檐把另半边遮住。他倚在十六世纪的石门洞里抽烟,正对着临街的、有着蓝色灯光和蓝调的咖啡馆。他就这样等待着,等待在那个终年蒙着灰色雨丝的北欧小镇里,在她的脑海中他不会老去也不曾年轻,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倚在那儿等待。楚轩瑶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怪念头,但她觉得白瑞德和杀手莱昂都应该是这样的男人。

或是和一个书生定居在那副水墨画般的江南里,过黑白的生活。斜阳春风细柳,小桥流水人家。深院拱门古瓦,庭院假山莲花。三五知己,琴音淡酒。

以前总觉得这很不真实很虚假很飘渺,可她现在真得回到古代了,她可以乘在兰舟上缓缓地用檀香木梳理她的青丝,她可以穿行过古老的石桥和着青衣的才子一笑而过,她可以煮梅论雪书剑卷单行,可是为什么会变成囚在皇宫内院的九宫鸟呢?

“喂,风风,你怎么了?”秦矜汐摊开手掌在她眼前晃晃,不禁有些心急:楚轩瑶不把话说完……她怎么把话头接下去、然后夸赞她的祭酒大人啊?

“哦,我在想……你那个越骊宫寝殿不是要布置吗?想不想试点新花样?”楚轩瑶狡捷地眨眨眼睛,然后不知所以地看到长公主的脸色堪比吞下苦瓜。

五天后秦矜汐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讲:“嘿你知不知道,安嫔现在已经不是安嫔了,变成安容华了诶……以后可就是居宫不居殿的主了。”说着似是甚恨铁不成钢地锤了她一拳:“你知道底下人说什么吗》和皇储妃你沾上边的人都可以窜升得很快……”

楚轩瑶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怪不得今早请安的人特别多。看来你皇兄逆反心理真得很严重。其实我这人挺好的,就是出生的时候……”

“打住!”秦矜汐捂住她的嘴不想听下半句,又伸出另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一字一顿道:“皇、兄、要、为、安、如、瑟、扩、宫。”

楚轩瑶顿时愣住了,原来自己的威力那么大,一天之内让秦雍晗为安如瑟疯狂。皇城紫辰宫建成一百五十年来,先皇都不过偶尔翻修,而秦雍晗要为了一个四品宫妃扩宫!真是很有做昏君的潜质。

“你听谁说的?”

秦矜汐得意地一眯眼,“没有人说的,皇兄临幸了人家五天……”自知失言急忙打住,窥觑一下她的神色,居然除了好奇和兴奋别无其他,也就继续道:“安如瑟一直吵着要迁殿居宫,还要簇新的能放光的那种!枕头风很厉害的,估计皇兄再被她磨两天就耳根子软了。”

“怎么能这样子想你皇兄呢,”楚轩瑶义正严词地讲,“我们要对皇上充满信心才对!”随即邪气地一笑,想,安如瑟你想迁宫……那也要看我准不准!

当晚跑到储华轩威逼利诱清继笔录《阿房宫赋》,在清继惊叹、好奇、崇拜的眼神中把折子收到袖子里,结果居然听到他说:“这是楚国主的大作吗?清继真是三生有幸,能与楚国主并世而生……”

狠狠瞪了他一眼,“哼”一声跨出储华轩打算扣他三个月工资。

晚上送夜宵潜进御书房,乘帝帝不注意塞进满桌的奏折中,拍拍屁股走人。《阿房宫赋》结尾批斗得是挺狠的,不过反正没人知道是她干的,十分保险。再说安如瑟已经闹得人尽皆知,静妃面子上也很掉份,大概不会顺水推舟。

不过若是这样秦雍晗还决定扩宫,那就没话好说了。

秦雍晗困乏地拧着眉头,不经意间抓起一本折子,刚看到“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就眼冒绿光。结果越看越不对,越看越光火,朕还没说要建呢咋就又扯到灭国了?愤愤地看完,他一挥袖就对匆匆就近的连隅道:“把白玄雷给朕叫来!”

连隅低头应了个“是”就往左一闪,他知道以皇上坐的位置把奏折飞出来后会打在右边的门框上。

“这个白玄雷,文章自诩死了!”秦雍晗愤愤地想,端起面前的龙九御翅舀了一口,“朕就那么像昏君?”<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