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四章 风雪佳夜薯蓣论
作者:素衣瑶琴      更新:2019-11-26 23:17      字数:4109

都督其人孑然洒脱,虽有漫不经心之举亦必蕴深意。每与之语,字字珠玑,当叫人一扫倦惘,沉思连绵。

——《吴书·名将卷·周瑜篇》

待侍从将数道美味依次放上长案,那边周瑜与庞统一大一小顿时眼放精光,食指大动,撸袖提箸便大快朵颐地开动起来。

顾雍放眼再瞧,桌上放着的食物或长条、或薄片、或细丝形状烹法各不相同,却无一不是皙白鲜嫩的颜色,看上去倒像是同一种材料烧制出来的,淡淡馨香随着热气扑入鼻翕,令人不由口舌生津。

这东西既不似寻常的农家果菜,又非贵胄人家的野禽荤肉,便是那些世间少有的山珍海味,顾雍自恃也见过不少。独独眼前的一桌子,他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是何所作。暗自瞟了眼津津有味的二人,顾雍咽了咽口水,却如何也下不去手。

“此物名为「薯蓣」,有滋阴补阳、祛除百病的功效,元叹何不尝尝?”

“薯蓣?”顾雍疑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从何处听说过,再一听“滋阴补阳”四个字,小脸立时涨得通红。

所谓薯蓣,其实就是后世分布在中国东南部一种很常见的食物叫「山药」,是为「四大怀药」之一,可放在汉末这一尚处于刀耕火种的时代,由于社会的封闭和战火的波及,这一新鲜的物种只存在有少数人栽育。而名列「竹林七贤」的山涛便是这少数人之一,用不了多久,为求官职他便会带着这些薯蓣前去拜访时为魏国大将军的姑父司马懿,再由司马懿的妻子张春华将其献于魏明帝曹叡,名曰“山涛送来的野药”。山药一名,由此而始,也逐渐走入了世人的眼界。到了晋代,司马氏篡权称帝之后,规定以薯蓣作为士族交往的必备礼物,促使民间百姓争相追逐,终使埋没的野味达到了鼎盛风行的时代。

再说现下,目睹顾雍窘态的周瑜不禁莞尔,置箸起身娓娓道来:“薯蓣者,大多生长在荒山野岭处,春季发芽开叶,每到那个时候,漫山遍野随处都是,哪里最偏僻、哪里最贫瘠,便能见到它们。可谓逆境求生、誓斗天地。而到了秋季,叶落枝败,它们又会在土壤下面留下重生的种子。待到来年,这些种子生机复苏,便又会长出新的一片繁茂来!”

“这些食物,难道就是将军口中所说的种子?”顾雍若有所思。

“不错!”周瑜猛地回眸,神采斐然,“此物状若木根,常年生在地下不见天日,因而很难被人发现。寻常百姓即使见了,也只会将它当做杂草害物看待,更别提那些向来以仙肴琼露来彰显身份的豪绅望族了。周某自身体抱恙后,偶然间从医师的药方上瞧见此物,好奇之下托人多方打听,方才有幸寻得一些。”

顾雍听得入神,在周瑜鼓励的目光下,不免伸箸往盘中挑了一粒小丝,小心翼翼地递入口中。初一入口,一股甜辣的美妙感觉便钻入了他的神经,他闭上双目,方欲再细细品味,舌苔一卷一张,没了?还没来得及享受,佳肴已逝。顾雍一时心痒难耐。

还真不信这个邪了!他左右张望,一捋袖口又从盘里抓起一根好似剥了皮的生食,举止粗鲁地狠啃一口。看似好大的一块,吃进嘴里油腻腻地直在舌尖打转,宛如活了的泥鳅。滑腻绵软,微甜生汁,顾雍感觉浑身的毛孔都随之张开了。

“世间竟有如此美味!”万般不舍地将其咽入腹中,顾雍一脸意犹未尽,如斯感叹。

他幽幽地向亭外觑了一眼,此刻那里已是大雪纷纷,鹅毛飘洒。先前听得周瑜一声“下雪”,他还只道是桂花凋零,文人伤感,没想到方是深秋,一场寒雪却是真的不约而至。也不知目下正是粮食匮乏的主公大军,逢此夜雪,又该如何煎熬?

瞥了眼饕餮纵食、腮帮鼓囊囊的小庞统,复看向满桌的新鲜美味,顾雍一时愁肠百断,食欲难再。

“恩,等等!中郎将故意用满筵的薯蓣来留我款待,又特地告知我此物生长繁茂,随地可见。难道是提醒我,用这些薯蓣来代替粮食输送给远征的将士?”这样的念头好似一撮小火苗,瞬间又成了燎原之势,顾雍“腾”地跳起身子,激动之下两腿发颤险些歪倒。

他肃手向着跟前风姿绰约、宛若仙人的周瑜恭谨一拜:“将军神明盖世、洞察千里,只言片语便解决了我军缺粮的问题,小生顾元叹感激不尽!”

“无妨!既是食君俸禄,公瑾理当为君分忧。”周瑜摆摆手,剑眉一提,“如你所想,薯蓣数目庞多,我们大可以安排民众与将士们去山里采伐,此物去皮可食,比起粮食要方便快捷了许多。同时它的味道也算鲜美,营养丰富,可作我军调剂改善单一的口味。我还听那老医师讲,说是此物能够补人气血、愈缓中虚,经常食用足可强健体魄,我看咱们也大可在秣陵推广起来,城外不是还有许多荒废的土地么,放着不用着实可惜,呼吁大家都去那儿种植这些勃勃生机的野味,也不用费心竭力的去照料。到了明年,当是一番好丰收,百姓、军队的温饱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此政可行,当真妙不可言呀!”顾雍扺掌赞叹,“将军心细如发,爱民如子,仅从一处药方便看到了无限的生机,此等智慧与胸襟是属下远远所不能触及的!能得您这样的大贤辅助,是主公与我秣陵的幸甚。有您在,雍亦甘愿一生屈居下任佐吏,断不敢生半句怨言!”

“你也先别高兴得太早!数千张嘴,遥遥无期的战事,仅用薯蓣当然还远是不够。连日来我也一直为此事烦忧,却始终不得尽善尽美的办法。倒是方才从你口中说出的向士族借粮,忽然提醒了我!”

“将军也觉着您家童子提出的办法可行?”顾雍喜上眉梢,仿佛比自己得到上司的亲口夸奖还要高兴三分。

周瑜冷笑:“小儿之见,也仅有这唯一的可取之处了。先说我军初入秣陵时,城中府库确有储粮两百石不假,可当时主公一见满城废墟,悲伤自怨之余怜惜苍生疾苦,加之瘟疫爆发,已是早早令人开仓放粮来救济难民。到了如今,我军大开城门,四方流民闻讯前来归附,官府尚且需要给他们拨付难以统计的开春种粮,如此算计下来,何止用到百石、千石的数目,又哪有余力再去支援远在曲阿的同袍将士?”

顾雍沉默,显然也是赞同了周瑜的这一说法。否则,早在听了小庞统的论述之后,他便早早欢天喜地地回衙复命去了,又哪再有心思卑躬屈膝地熬到现在?

“再者,刘繇此人空有虚名,占着刺史的名头对百姓的生死不闻不问,致使百业荒诞、将吏恣祸。便是我所阅览的那些官家户册,乃是由前任郡守胡康胡行先所作,那还是在灵帝刚刚继位建宁二年的时期,至今已整整过了二十五载。诗经有云,一日不见,便过三月矣。秣陵经历数代掌令的风霜砥砺,早已远胜往夕。在这期间,子成父,父升祖,黄巾乱起,中原南渡,可谓变化万千,不见一丝旧时光景。试问家丞大人,便是如今城中的那些来省亲和行商的外乡人,可仅仅只有千余之数?”

“这个——”顾雍语塞,凭借秣陵今时的繁昌,这儿的外地流民当然不可能仅是千余,可他若是出言附和周瑜,那便有悖小庞统先前所说的两千五百人口。打自己的脸是小,因此伤了一名小神童脆弱的自尊心,他既不忍心,又万般舍不得。

“家丞不说,量自也心知肚明。只要不盲不聋,秣陵谁都清楚主公带出去的五千将士,是由丹阳新方招募,他们为城中父老生养,受邻舍乡友供给,大人以为,以秣陵人口富庶,比之丹阳若何?”

他这舌绽莲花,锋气逼人,顾雍竟讷讷无言以对。倒是旁边刚刚饱餐一顿,正自抚着鼓囊肚皮惺忪享受的庞统,蓦然瞪圆了眼珠,一字不落地静静洗耳聆听。

“由是观之,即使灵慧强识,只知一味穷读死书,到头来不过是一巧舌腐儒耳!”言罢周瑜悄然瞥了眼那自听得一脸认真的庞统,心下冷笑:“小子,这便是我给你上的第一堂课!”

“那依将军高见,我等为之奈何?”顾雍急切请教。

周瑜默然,他想起了不久前还在帅府里侃侃而谈的吕定公,那时的吕岱何等风度翩翩,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可一转眼却又因为政务小碍忙不迭地派人来向自己请教,想来着实可笑。还有眼前的敦实男子,出自顾氏望族,又是蔡邕钟爱的首席,在江东可谓少年成名,才泉流芳,如今看来,却也只是个醉心仕途、只知迎合奉承的凡夫俗子!

不过身处盗匪猖獗、人人自私自利的乱世,此二人依然能够秉持本心、劳体为民,一直勤勤恳恳做事,也算得孝廉遗风下屈指可数的一介楷模了。

失望的神情一闪即逝,周瑜如斯安慰着自己。

“秣陵府库里的粮食当然一粒也不能征用,不仅如此,你等身为主公的股肱、百姓的父母官,亟待赢取士族的认同与归附,依靠他们来充实治府的官仓!”他回过身子,目中光华流转,“如今秣陵城里的大宗族中,谁最富有?”

顾雍踟蹰,半晌方道:“要说这最是富有的,当属城西的鲁家!这鲁家本是临淮郡东城一带的士家大族,世代经商,富可敌国。后来徐州战乱,为避兵祸举族东渡长江,前不久刚在这儿定居。现任的家主名叫鲁肃,为人乐善好施,时常资助帮衬官府组织义施,为百姓称道。听说他还是个博学的名士,待人谦恭有礼,从不与人争斗。每每行商买卖,也会多舍几分利益给对方,因此虽是初来乍到,城中许多的富商却都愿意同他往来交易。”

“大人是意思,是有意拿他开刀?”顾雍瞧着眼前男子的目光渐是坚定,急忙开口谏止,“将军慎重!鲁肃此人极好豢养食客,传闻府内有门客三百余人,皆是亡命天涯的在缉逃犯,人亦称其为「第五公子」,可见势力深厚,万不是轻易搬动得!”

任由侍从将貂裘大裳披在肩头,周瑜默声不答,一抬头却瞧见赵搫按剑拦在身前,不由眉头一挑,冷言斥责:“我是去求见拜访,又不是逞凶杀人,你一个堂堂副统领跟着像什么话!回去!”

赵搫,那个健硕威武的汉子嘴唇紧咬,一脸执拗,终默然地让开身子。

“小庞庞,你随先生我一同去会会那位鲁富商!”大步走在厚雪堆积的红木亭廊,周瑜头也不回,清越的声音随之飘荡,“记得带上里屋的那柄伞!”

小庞统一个跳起,奔向屋内取了油布伞快步追上。闷了许久好不容易能出门玩个痛快,他当然迫不及待。

皑皑白雪,目送这一高一矮的主仆二人逐渐消失朦胧,顾雍吐出一口白气:“将军不惜病体寒雪,夙夜奉公,实乃我辈楷模。雍当即刻回府复命,请县令大人张文整饬,必不辜负将军厚望!”

暗暗下定决心,顾雍内心一时激潮澎湃,向着旁边赵搫略一拱手,方走半步,在众家仆疑惑而鄙夷的目光下霍然折身,迅捷地自矮几上摸过几株薯蓣塞入袖中。他终究是脸皮薄,有此小偷小摸的无赖行径,实乃另作他算,怎奈也不方便与他人细说。架不住背后数道炽热的目光,耳垂早已是鲜红欲滴的他当即加快了脚步,一心只想着早些逃离这令人难堪的现场。